我的经验
2019-07-31韩辉光
韩辉光
我带初一年级一个班,兼教语文。学生老缠着我要看课外书,我说学习这么忙,哪有时间看课外书?他们说:“不忙,有的是时间!”
我说:“那为什么该背的课文不会背?”
他们说:“要是会背了呢?”
我说:“那便可以看课外书。”
第二天早读铃一响,全班学生呼啦一下就坐好了,等我来检查背诵。可我已忘记了昨天的许诺,仍叫他们背书。
“会背了!”全班学生齐声说。
昨天布置背诵《黔之驴》,我点几个平时最懒背书的起来背,果然都背得滚瓜烂熟。《黔之驴》虽不算长,但语言拗口,读都不容易,更别说背了。
“那就做作业吧!”我说。
“您昨天说什么来着,忘啦?”学生们一片嚷嚷。
“我说什么了?”
“您说会背课文便给课外书看!”
我记起来了,那是随便说的,想抵赖:“我说了吗?”
“您说了的!昨天下午两节课后,就在教室里说的,我们都听见了!”
“我不记得了。”
“老师骗人!老师骗人!老师骗人!”
这话像针一样扎我的心,实在受不了,逼得我不顾一切地说:“好吧!看课外书。”
教室里一片欢腾,我别无选择,只说要保密,不能让别人晓得。
“保证保证保证!”同学们胸膛拍得嘭嘭响。
再保密也不能不让图书室的周老太知道,因为必须向周老太借书。周老太名叫周翠华,快五十岁了,女教职工里她年纪最大,所以叫周老太。
下午两节课结束后,我走进图书室,向周老太说明来意。周老太朝我睁大眼睛说:“什么?你要让学生看课外书?”
“不叫看课外书,叫阅读指导。”
“你别跟我咬文嚼字,这是什么时候知不知道?”
“所以希望您替我保密。”
周老太朝外探探头,看外面有没有人。学校升学率下滑,区里排名靠后,领导着急。为了打翻身仗,补课风头正紧。再不识时务,也不至于这时候让学生看“闲书”。周老太缩回头,压低声音说:“别人收缴课外书都收缴不过来……你还让学生看?”
“可我已经答应了学生。”
“你怎么能答应学生呢?”
我把经过说了一遍,周老太不作声了。
周老太原来是地理老师,因健康原因当了图书管理员。图书室不向学生开放,老师工作忙借书的也不多,周老太成了全校最清闲的人。
可周老太却吐苦水,往年图书室向学生开放,同学们一拨拨进来,阅览室坐满了人,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现在却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
周老太还说,往年不仅看书,老师还把学生带到这儿来举办各种各样的讲座;往年有各种各样的兴趣小组,有写作小组、歌唱小组、乐器小组、舞蹈小组、绘画小组,图书室成了兴趣小组活动基地。
说不尽的“往年”让周老太怀念忙碌的岁月。可我们老师加班加点,课上不完,作业改不完,真是各有各的烦恼。
我开玩笑地说:“我把学生带来看书怎么样?”
周老太说:“那当然好,可你带不来。”
我们相视而笑,我和周老太平时关系一般,这一笑感觉俩人的距离一下拉近了。
图书室在教学楼的顶层,分为藏书室和阅览室两部分。藏书室几个书架上,零零落落摆着一些书;阅览室有一间教室大,搁着几长溜桌凳,可供一个班同时阅读,却没见一本书。
南风呼呼吹,窗户铁钩吱嘎吱嘎响,天花板上有个很大的蜘蛛网,麻雀在屋檐下聒噪……图书室一片荒凉,确实太寂寞。怪不得周老太发牢骚,说她是被流放到孤岛上。
“你也不容易,一个人待这里。”我同情地说。
“谢谢!谢谢……”周老太感动得眼睛都湿了,只有我理解她,没眼红她。
“有什么书给学生看吗?”我问。
“有!订了好几种杂志,一来便收起来了,在里面那书架上。”
“杂志不让学生看,为什么又订?”
“为了‘普九达标,‘普九规定,图书室必须有多少种图书杂志。”
周老太起身引我去拿书,一再叮嘱不能让别人晓得。
“保证保证保证!”我像学生一样拍胸膛。
几种少年读物躺在书架底层,沾满了灰尘,却散发着油墨清香。我挑选了两种文学杂志,一共五十八本,夹在腋下便要走,被周老太一把拽住。她用两大张牛皮纸将书裹严,再将我一推,可以走了。
我说:“谢谢!”我们成了同志。
我下楼时加快脚步,东张西望,直到溜进教室后,才松了口气。小家伙们兴奋地鼓掌,喊老师万岁,只差热泪盈眶了!
这节是自习课,以后就定为阅讀课。我一再强调,不能让别人晓得。
“保证保证保证!”
我每人发一本崭新的杂志,小家伙们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课堂静极了,只听见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读到趣文的嘻嘻笑声。
一节课时间眨眼过去了,收书时同学们都不肯放手,说还没看完,还想看一会儿。发书容易收书难,半天收不上来。我说:“再不放手,下次不给你们看了。”他们一下都松手了,有的将书做上记号,要下次还发这一本,继续看。
唉!也难怪,一本教科书学半年,一篇课文学几天,餐餐同一个菜,突然满桌美味佳肴,不惊喜万分才怪。
周老太说书不用还,就放我那里,免得抱来抱去暴露目标。没周老太的支持,便看不成课外书。学生感激周老太,老远叫周老师早、周老师好,有的还鞠躬。弄得周老太又湿了眼睛,源源不断为我们提供新书。
学生知道我担有风险,他们要我放心,不会有人晓得的,没人会走漏消息,也没人敢走漏消息。
走漏消息便看不成书了,这点确实可放心。只是看课外书过于安静,课堂纪律过于好,引起别人怀疑。不断有老师问我:“你们班上什么课,学生那么聚精会神?”
我说:“还不是语文课,能上什么课?”
小家伙们又提出可不可以把书发给他们看?
我征求周老太意见,周老太说:“不可以!他们会上课看,被其他老师收缴的话,那一下便暴露了。”
小家伙们又提出,不把书带到学校,只在家里看,可不可以?
我又征求周老太意见,周老太说:“也不可以!有的孩子家里比学校抓得更紧,家长要知道你把‘闲书给孩子看,影响孩子学习,肯定不干。”
還是周老太考虑周密,阅读书只能在课堂上看,看了即收,收了即锁进柜斗,速战速决。
小家伙们还提出,可不可以加一节看课外书的课?
这我能做主,当即拍板:“可以。”
就这样,我班每星期有两节阅读课,小家伙们越发感动,说老师真好,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同学们!我们好好学习,争当红旗班……
他们说到做到,不管上什么课都个个伸腰挺背,眼望黑板,举手要求发言,课堂活跃极了。每月的流动红旗,在我们班安家落户了。望着悬挂在黑板上方的红色三角旗,个个邀功地望着我笑!
对于我们班这种质的飞跃,如果仅理解为是学生对我个人的报答,那便低估了。“腹有诗书气自华”,受了文学熏陶的孩子,变得举止文明和遵守纪律是自然的。
而且孩子们个个都有梦,对未来充满憧憬。不少想当作家,也想发表文章,一鸣惊人,都咨询我怎么投稿。
现在我们班的小家伙们开口闭口“素材” “构思”“提炼”“艺术性”……说话口气都变了,粗话脏话已基本绝迹。
他们和我谈论文章,说文章要深刻才好,不深刻不好看。
“什么是深刻?”我问。
“深刻就是……就是……看得过瘾!”
说得对,看不过瘾,就等于没看,自然谈不上深刻。
总之,自从开展“地下阅读”,同学们一个个有梦又有才,有胆又有识。
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意思是书中有丰富的文化知识,当然这里的“书”,是指“万卷书”,即博览群书,而不是寥寥几本书,更不是一本教科书。
据不完全统计,我们班学生已有十九人向报纸杂志投稿,虽然还没人发表一个字,但从其痴迷与坚韧的程度看,作家已上路,一鸣惊人是迟早的事。
知识同源,文理相通。如果说数学是理工科的基础,那么语文便是基础的基础。语文不行,缺乏理解能力,其他课成绩也不会好。现在我们班的学生不仅语文棒,其他课成绩也提高了。
期末考试,我们班各科及格率、良好率和优秀率,明显高于别班。
周老太笑了,笑成一朵花;可她又伤心起来,说读书读书,书靠自己读,哪能都由老师教。看一个学校,就看图书室,图书室冷清,学校也甭想出名。周老太坐拥书城,自然看不少书,知道看书的重要与作用。她说看了史铁生的作品,思想开阔多了,能正确对待疾病了。
周老太始终对图书室不向学生开放有意见,她不愿清闲,她要忙碌工作,多么好的一位同志。
我们班如一匹黑马,引人瞩目。学校认为我有带班诀窍,要我介绍经验。我说没经验,哪来的经验?马校长说:“你们班进步这么大,能没经验?”
这回遇到麻烦了,我问周老太怎么办,我要不要介绍经验?因为这事关我们两个人。
这次周老太也拿不定主意,不知这经验能否介绍。不过周老太细细一想后,连连摆手说:“做不得,做不得!你这经验不能介绍,马校长相信题海战术,做题最重要了,你这经验估计他不能接受!”
由于周老太不同意,我的经验始终没能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