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里的父亲
2019-07-31时磊英
■时磊英
乡间的小路宛若一条丝带,蜿蜒在没膝的绿海里。头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儿“咯咯”地笑着,沿路追逐飞舞的蝴蝶,头顶的蝴蝶结仿若绽放的花朵,随着她的奔跑在微风里摇曳,与头顶盘旋的蝴蝶优美地互动。斜挎着的小书包,随着她的疯跑一颠一颠地拍打着身子。男子伸展着双臂,在女孩儿的身后紧追,像是随时都能将有可能摔倒的女孩揽在怀里。他一边追赶,一边亲切地喊着女孩儿的乳名,嘱咐她慢点,再慢点……
不知道,这个优美得如同旷世水墨的画境曾多少次重现在我的梦里,那么温馨而生动,那么清晰而逼真……直至被那个男子的喊声惊醒。那声音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自然。画面里是父亲和童年的我。父亲在梦里亲切地喊着我的乳名,让我沐浴在父爱的阳光里。
梦醒之后,我总会在泪雨迷蒙里,循着梦境走回久违的故乡。
我温厚的故乡从诗经里走出,如同黄土地上一条经年不息的河,以深厚的底蕴,滋养着我的乡情,撼动我的心魄,仿若清晨草尖上一颗圆润而饱满的露珠儿,晶莹透剔在我异乡的梦里。
远远地,我家那只穿越了时空的老黄狗一溜烟儿似的朝我飞奔而来。摇头,摆尾,作揖。继而又站立起来,用身子轻轻地磨蹭我,抑或是伸出长长的舌头,恣意地舔舐我的双手,而后,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我跑开,为我带路……
大门敞开,走进一位年轻的父亲。他十个月大的女儿在院子里爬行,仿若一只活脱脱的小泥猴儿。或许是看到父亲过于激动,女婴竟然第一次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迈开了她人生的第一步……年轻的父亲瞬间揪紧了心,慌不择言地喊着“小二”,飞快地朝着女婴奔了过去,而后把脏兮兮的女婴紧紧地搂在怀里,继而又在她满是泥土的小脸蛋儿上亲了又亲……从此,“小二”竟成了这位父亲对女儿的独自昵称——只有他一个人对女儿的专用爱称。
在我的生命历程中,不知道曾有多少次,祖母和母亲都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我耳闻能详的故事——父亲和我的真实故事。
阳光洒满农家小院,屋檐下挂满了鸟笼,各种鸟笼在这里媲美,各种鸟儿在这里集会,各种鸟鸣在这里婉转……父亲迎着朝阳,踏着鸟鸣,从西屋里牵出一匹枣红大马,拴在那个被马缰绳磨得明晃晃的拴马柱上。然后从拴马柱顶端的钉子上摘下刷子,熟稔地为那匹膘肥体壮的枣红大马梳理着全身的皮毛,一点一点,细致地梳理掉马身上的尘土和草屑,直至把马浑身上下都梳理得如同柔软的绸缎,在阳光下折射着枣红色的光晕。枣红大马轻抬四蹄,悠闲地甩着尾巴,扭动着身子绕着拴马柱转圈,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然后,它一边昂起头萧萧鸣叫,一边用灵性的目光望着父亲,以示对主人的亲近与感激。
父亲是个乐观向上的人,他用内心的阳光把每一个苦涩的日子都咀嚼出生活的诗意,即使他回忆起“三年自然灾害”里被饥饿折磨得不能动弹的苦难岁月,他脸上也依然会挂着淡定的笑容,以至于让我们觉得他的心里永远盛满阳光,感觉从他嘴里讲述的故事好像与他无关,与这个世界无关。即使再苦难的过往,我们也百听不厌,缠着他,让他讲一遍,再讲一遍……
父亲温和的外表下,有着钢铁般的意志,纵然流泪,泪水也是坚硬的。在他患癌症的后期,病痛折磨得他苦不堪言。疼痛发作的时候,即使他疼痛得浑身打战直流汗水,他也会咬紧牙关强忍着,从未发出过哪怕是极其轻微的一声低吟。
“我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为了父母,为了你,为了孩子们,为了这个家,再疼我也会强忍着和病魔抗争到底,你和家人都尽管放心好了,我绝不会有任何轻生的念头……”父亲在一次病痛发作后对寸步不离的母亲如是说着,泪水竟然扑簌簌地滴落下来,落在院子里的泥土地上,溅起些许的微尘飞扬,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痕。那是我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那泪是坚硬的泪,留恋的泪,无奈的泪,遗憾的泪……
“家有长物充富贵,胸无诗文总归贫。”这是父亲的教诲。它让我默默地背负起沉重的叮咛与期望,以清贫的姿势穿越四季,在书页翻动得“哗哗”作响的似水流年里,书写着属于自己的历史。
一个个曾经鲜活而生动的画面清晰如昨,画面中的父亲如今却被一抔黄土阻隔在红尘之外,与他牵念的亲人们隔世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