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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无情却有情

2019-07-30张超逸

河北经贸大学学报·综合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薛宝钗红楼梦爱情

张超逸

摘要:作为《红楼梦》重要女主人公之一的薛宝钗,其身上笼罩着许多谜团。通过详细分析曹公原文和脂批,解读其进京确实是为了参加“选秀”的目的及选秀失利之谜;在无缘宫闱后,薛宝钗默认了元妃的指婚,逐渐对宝玉产生了爱情,并步入了短暂的琴瑟相合的婚姻生活,但却又因其早年埋在宝玉心中的“禅机”和当下那一番番“立身扬名”的说教,使得宝玉最终弃她而去,落得个空闺独守、终身寂寞的悲剧人生。

关键词:《红楼梦》;薛宝钗;选秀;爱情;悲剧人生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573(2019)02-0027-06

她是艳冠群芳的牡丹化身,她是金陵皇商的豪门闺秀,她是贾府中上上下下公认的“稳重和平”“会做人”的完美淑女,最终却只落得个空闺独守,“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①凄凉结局。毫无疑问,薛宝钗的一生是一幕浓墨重彩的悲剧,而笼罩在她身上的谜团历来是红学界争论不休的话题:宝钗进京真的是为了参加“选秀”还是另有所图?她对宝玉到底有没有爱情?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她和宝玉的婚姻悲剧?在本文中,笔者通过详细分析曹公原文和脂批,试图还原宝钗的真实心理与悲剧人生。

一、薛宝钗“选秀”真假之辨

宝钗是名列四大家族之一的金陵皇商薛家的千金小姐,“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可惜父亲早逝,而母亲薛姨妈又只知一味“溺爱纵容”“独根孤种”的哥哥,使得本应成为家族顶梁柱的薛蟠老大无成,“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薛公去世后,不仅薛家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薛蟠犯下的人命案要靠贾府的门生贾雨村出面了结,由此可见薛家政治地位的衰落),而且“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为了重整家业,也为了送宝钗待选,薛家举家上京。

但是,早年有些专家学者却认为宝钗根本不是待选秀女,薛家所谓的送女“选秀”不过是幌子而已,其真实目的是为了“赖”在贾府,最终结成姻亲。笔者认为并非如此,薛家进京确实是因为宝钗待选,在进京之前,也没有太明确的和贾府联姻的愿望。只是后来因为一系列变故才使得宝钗未能进宫,并最终嫁给了宝玉。

首先,我们必须要明确的是,“选秀”是封建王朝的一件大事,任何人都不敢以此为借口来欺瞒世人,这不仅仅是对自家女儿声名不负责任的行为,更可能因此被别有用心之人扣上一顶“大不敬”的帽子,已然日渐衰落的薛家不可能做出如此授人以柄的荒唐事;其次,如果薛家进京真的是怀着联姻的想法,那么只需有探亲这一条理由,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寄居贾府,从而达到讨好贾母、接近宝玉的目的,完全不用多此一举地大造宝钗进京参加“选秀”的舆论声势,因为这样做的后果只会导致贾府碍于宝钗的身份,而将之排除在媳妇的候选行列之外②,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和初衷背道而驰了!由此看来,薛家伪造宝钗进京参加“选秀”的言论是站不住脚的,我们有理由相信,宝钗待选,确有其事。

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中描述了宝钗正式出场后和宝玉的第一次正面接触:宝玉去梨香院探望养病的宝钗,两人见面后很是客气,在交谈过程中,宝钗提出想看看通灵宝玉。有些研究者将宝钗看玉的请求解读为其有意引出“金玉良缘”之说的深沉心机。其实不然。曹公写得很明确,许多人都想一睹通灵宝玉之真容,比如后文的袭人娘家姐妹观玉,张道士道友赏玉等情节。袭人的姐妹以及张道士的道友和宝钗一样,都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才或直接、或间接地要求看看通灵宝玉,这样的想法实乃人之常情,无需过度解读。在宝钗看玉过程中,宝玉听丫鬟莺儿说自己玉上的八个字“倒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因此要求“鉴赏鉴赏”宝钗的金锁,宝钗却并不情愿,在宝玉再三再四的请求下才把项圈解了下来。多嘴的莺儿还要继续给宝玉详细介绍金锁时,被宝钗强行打断赶去倒茶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仅感觉不到宝钗“急不可待地宣扬金玉之说”的“丑恶嘴脸”,反而觉得她颇有些避讳,不愿意和宝玉过多地讨论自己的金锁。很快,黛玉因为宝玉在梨香院,所以也赶去“看望”宝钗,深爱宝玉的她将宝钗视作情敌,说了许多不咸不淡的话来讥嘲讽刺。宝钗明白黛玉话中的醋意,而她的反应非常平和,“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不难看出,多心敏感的黛玉早就为二宝的关系吃醋,曾不止一次说过类似的话,但宝钗统统不予理睬,毕竟那时的宝玉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平常的表弟罢了。在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宝钗更是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对贵妃元春的艳羡之情,她亲口对宝玉说:“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言下之意,同样作为宝玉姐姐的自己,也会有穿上黄袍的一天。在宝钗当时的人生规划里,宝玉不会和自己的未来产生任何交集,自然也就无所谓理会黛玉的冷嘲热讽了。为了进一步明确這一点,在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中,曹公还特意点出了“宝钗素习看他(贾环)亦如宝玉”。试想,如果宝钗真是从一开始就在觊觎“宝二奶奶”的宝座,那她又怎么会如此不在意宝玉,甚至将宝玉和贾环一视同仁!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在前二十回中,宝钗只是单纯地将宝玉视为亲戚家的弟弟,保持着客气而疏离的距离。但从第二十一回起,宝钗的态度即有所转变,她逐渐开始关注这个之前不甚在意的表弟,并日益显露出了对宝黛感情的嫉妒和不满。对此,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宝钗“选秀”失利了,所以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寻找其他的出路。但即使如此,宝钗也不一定非要嫁给宝玉,因为凭她的美貌和学识,嫁给任何一位与贾府家世相仿或者略胜一筹的世家子弟,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在前八十回中,我们看不到有人给宝钗提亲,反而是年龄较小的湘云、宝琴经人做媒,早早地“有了人家”。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才貌双全的宝钗在“选秀”失利之后,不作他想,迅速地把人生规划改成了做“宝二奶奶”呢?笔者认为,这很可能和元春的态度有关,宝钗之所以落选,也极有可能是出自元春的授意。在元宵节省亲之时,元春就对宝钗的人品和学问颇为赏识。由于“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王夫人在进宫探视女儿,拉家常的过程中很可能也会谈到宝钗的温柔敦厚、宜室宜家,这使得元春逐渐产生了将宝钗赐婚给宝玉的念头。③当时宝钗还是待选秀女,而且各方面条件都极为出色,很有可能被选入宫中。久居深宫的元妃深谙后宫倾轧、朝不保夕的痛苦,她既不愿意自己多一个竞争对手,又兼之存了为二宝指婚的念头,所以可能采取了一定的手段使宝钗落选。

当然,以上只是笔者的揣测,也许元妃并没有从中作梗,但宝钗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而这个缺点极有可能使她最终无缘入宫。在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中,宝钗对前来探视的周瑞家的说自己这病“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并表示发作时“只不过喘嗽些”。但笔者认为此处应是宝钗刻意淡化了自己的病情。试想,若非十分古怪的疾病,怎么可能会出现“凭你什么名医仙药,总不见一点儿效”的情形,薛家又何须“白花了多少银子钱”,直到从和尚处求得“海上方”来精心治疗才“效验些”;每每发病时,宝钗连屋子都不敢出,这股“热毒”,着实不可小觑。才貌双全、温柔端庄,又出身“四大家族”的宝钗,却患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疾病,在“選秀”时,为了保证皇子皇孙的健康,“身有锢疾”者必定会被淘汰。而此时元妃则可顺水推舟,漏出欲为二宝指婚的口风以示安慰,虽不得进宫,但薛家领会到了贵妃希望两家联姻的暗示,所以才没有急于为宝钗另寻出路,宝钗也开始了接近宝玉、了解宝玉的过程。

二、薛宝钗爱情存伪之析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中,一大清早,宝钗就到绛芸轩里去找宝玉,不巧的是,宝玉已经先行一步,去黛玉房中玩耍了。扑了个空的宝钗并没有离开,反而“便在炕上坐了”,开始和袭人攀谈,“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并在心中感叹袭人“这个丫头,倒有些识见。”不难看出,此时的宝钗已经开始有目的地仔细观察宝玉的“身边人”了,这个观察的过程持续的时间很长,她下的功夫也颇为到家: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站在窗外的宝钗仅凭声音就准确辨认出了屋中说话的人是连宝玉也不认识的怡红院粗使丫头红儿,并且深知红儿“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她对怡红院一个粗使丫头的说话声音、脾气秉性都了解得如此清楚,可见其对宝玉以及和宝玉相关的人的关注和熟稔已经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在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元妃颁下端午节节礼,宝玉、宝钗的礼物完全一样,比别的小姐多出了“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这两件夫妻闺房之物的含义不言而喻。可以说,元妃此时已经正式显露出了赐婚之意。这也再次证明了宝钗确实“选秀”失败了,贵妃娘娘是绝对不可能给一个待选的秀女指婚的。在宝钗接到这份有特殊含义的端午节节礼后,出于女儿家的娇羞,她的“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但是向来不爱打扮的宝钗却还是戴上了元妃赏赐的红麝串珠,说明其最终在心里还是默认了元妃的指婚,从此后宝钗对待宝玉更加亲近,对宝黛之恋也公开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嫉妒和不满。

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画蔷痴及局外》一文中,宝黛争吵之后主动和好,被凤姐拉到了贾母面前“让老人家也放些心”,当时宝钗也在贾母跟前叙话,宝玉遂询问宝钗为何也不去看戏,宝钗此时的回答颇为耐人寻味:“我怕热……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宝玉听后,“由不得脸上没意思”,他自然是听出了宝钗话中暗含的对自己和黛玉的讽刺之意。为了化解尴尬,宝玉顺口将宝钗比作了“体丰怯热”的杨贵妃,哪知竟然立刻激怒了宝钗。历代研究者对宝钗在此处“大怒”的原因多归结为是其心中封建正统观念根深蒂固,不能容忍自己被比喻成一个误国的红颜祸水。而笔者认为,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因素共同促成了宝钗的“大怒”:当初举家进京是为了参加“选秀”,但是条件出色的她却最终落选,最初的梦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无情地破灭了。虽然说入宫不一定会给一个女子带来幸福的生活,正当荣宠的元妃在省亲时哭哭啼啼地把皇宫形容成“不得见人的去处”,但这种扑面而来的幽怨之情并没有触动宝钗,她是一个志存高远的女子,在她心中,能“穿黄袍”才算是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甚至在很久之后,她还写下过“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诗句,最终没有“上青云”,成为了她心中一个不可触碰的隐痛,而极有可能成为未来夫婿的宝玉,竟然拿杨贵妃来打趣说笑自己,素来在黛玉面前无微不至的他居然如此不顾及自己的感受,真真令人心寒齿冷!于是素来有涵养的宝钗瞬间爆发了,对宝黛两人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最后亏得凤姐出面解围,说宝钗“怎么这么辣辣的”,才使得三人的这段明争暗斗暂告一段落。在宝钗讽刺的语言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那其中饱含的对宝黛恋情的一股酸意:形容她为杨妃的是宝玉,可是宝钗在反击过程中,却也捎带上了黛玉,说黛玉不自重,素日和宝玉“嬉皮笑脸”,宝黛这次的和好也是因为宝玉做小伏低,“知道负荆请罪”,一席话把“心里有病”的宝黛两人说得脸都羞红了。

此处宝钗的伶牙俐齿、尖酸刻薄和素有“小性儿”之称的黛玉相比,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平素罕言寡语、喜怒哀乐从不写在脸上的姑娘,为什么会突然“发飙”呢?笔者认为,宝钗在此时的“发飙”绝非偶然,我们甚至可以将之看做宝钗对宝玉的爱情意识彻底觉醒的标志。“选秀”失利后,她开始接触和了解宝玉,宝玉的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使得这个少女心中沉睡的爱情的种子悄悄萌芽了,元妃于不久前又明白表露出了赐婚之意,这更是在宝钗的心中引发了不小的震动,她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是,宝玉真正深爱的人是黛玉,这点包括宝钗在内的两府上下人等都很清楚。黛玉品貌双全,是贾母最疼爱的外孙女,“琏二奶奶”凤姐又和黛玉私交甚厚,更不希望宝钗做“宝二奶奶”夺了自己的管家大权。因此,虽然元春有指婚之意,但能否顺利嫁给宝玉,宝钗自己也不能肯定,所以她又时时处于一种对未来不敢确定、不可捉摸的焦躁感中。这次的“发飙”事件就是内心煎熬的宝钗的一次大爆发。事后宝钗也许意识到了自己在众人面前的失态,之后虽然在大家面前尽量克制住了情绪,但是私下里却开始了和宝玉更为亲密的接触。

首先,宝钗开始劝谏宝玉“留意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有研究者因此说她是“女夫子”,是“封建落后反动势力的代表”,这样的评价未免失之偏颇,宝钗之所以如此真诚而不厌其烦地劝诫宝玉,完全是出自对宝玉的一片真心和善意,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宝钗对宝玉的感情日渐深厚的事实。在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中,黛玉曾暗讽宝玉对宝钗言听计从,“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怎么他说了你就依……”也许黛玉有夸大的成分,但应该并非随口捏造。当时,做为待选秀女的宝钗必然没有说过什么“仕途经济”“应酬世务”之类的宝玉不爱听的“混账话”,否则宝玉“早就和他生分了”,更遑论“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了。因为那时的宝钗认为自己的未来不会和宝玉有什么瓜葛,他上进也好,顽劣也罢,都于己无干。一向奉行“不干自事不开口”的宝钗才不会去对宝玉说那些不讨喜的话。而随着事态的发展,宝钗在意识到了宝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夫婿之后,她便开始了不厌其烦地向宝玉诉说要走“仕途经济”之路,这和现在的妻子包揽家务,支持丈夫求学上进的事迹一般无二。为什么对于后者我们都颂扬“爱的伟大”,而对宝钗的劝诫却颇有微词呢?大概是因为研究者在阅读过程中入戏太深,不自觉地以宝玉的好恶为好恶了吧!如果不是宝玉“行为偏僻性乖张”,他又怎么会把宝钗善意的劝诫斥为“混账话”。可悲的是,宝钗并没有意识到宝玉“同他生分了”的原因,反而在婚后还是“微词含讽谏”,最终使得宝玉“悬崖撒手”,弃家为僧,自己落得个孤苦一生的结局。关于宝玉、宝钗的婚姻悲剧,笔者将在后文中详细论述,在此就不展开讨论了。

其次,随着对宝玉感情的发展,宝钗也出现了几次“情不自禁”的情况。宝玉因为“流荡优伶”“淫辱母婢”被父亲贾政打成重伤,惊动了整个贾府,人人都在关切着宝玉的伤势,宝钗自然也不例外。在贾母、王夫人离开后,她第一个捧着上好的棒疮药赶到了怡红院,在宝玉的病榻前又怜又爱地说出了一句“亲切稠密,大有深意”的话:“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但又“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只管弄衣带”。从来没有见过宝钗如此亲怜密爱、娇羞怯怯女儿情态的宝玉“不觉心中大畅”,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其实除了宝玉,古往今来,又有多少红学爱好者也为宝钗此时的“失态”所感动,不禁嘆服曹公的神来之笔,让这个看似“无情”的少女也袒露了自己的心扉:她把自己排在了“老太太、太太”之后,潜意识里不就是以宝玉的妻子自居吗!在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中,盛夏中午,宝钗又一个人去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讲以解午倦”,待她进屋之后,发现宝玉躺在床上睡觉,只有袭人守在一边。身为大家闺秀的宝钗此时的行为却有些不太“检点”。袭人告诉她自己是在为宝玉绣肚兜,既然知道了这是宝玉的亵衣,身为表姐的她应该“非礼勿视”,况且表弟在睡午觉,她理应回避,这方符合自己尊贵的女儿身份。可是宝钗非但不离开,反而在袭人出去,屋里只剩宝玉和自己的情况下,坐在袭人的位子上替宝玉绣起了亵衣。这样的情景颇有些暧昧,很像少年夫妻的家居生活。连一向敬重宝钗的湘云在窗外看到这一幕场景时,都差点笑出声来,但为了避免黛玉刻薄宝钗,湘云把黛玉拉走去找袭人贺喜了。虽然湘云给宝钗留了面子,但睡梦中的宝玉却喊出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这句话在宝钗听来,不亚于五雷轰顶,个中滋味,恐怕只有宝钗自己才能明白,笔者在此就不妄加揣测了。

在此之后,我们却又看不到宝钗和宝玉在一起时的“情不自禁”的行为了,难道她是被宝玉的那一句“木石姻缘”伤到了,从此心灰意冷了?有元妃指婚做为“后盾”的宝钗不会如此不堪一击,而她毕竟是一个有涵养、有城府的女子,一次两次和宝玉在一起时“情不自禁”还情有可原,但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得多了,不仅显得故事情节重复,落入“才子佳人”的旧小说的窠臼,也不符合宝钗的人物特征。所以,曹公写宝钗对宝玉的“情不自禁”只有两处,接着又转而写起了宝钗对同性的嫉妒,从另一个方面来展现这个对宝玉有很深爱意的少女的心理状态。这样不仅使得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不落俗套,也丰满了宝钗的人物形象,进一步打破了传统小说中“脸谱化”的人物描写方式。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宝钗的堂妹薛宝琴也来到了贾府。贾母对这个少女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青睐,先是逼着王夫人认其为螟蛉义女,接着又表示要亲自教养宝琴,还送给宝琴许多名贵的礼物。对此,宝钗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嫉妒之情:“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你倒去吧,仔细我们委屈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在宝玉、黛玉过来后,宝钗更是触景生情,不停地嘲讽自己的堂妹,直到被人打断话头才作罢。一向有“心胸宽大”之称的宝钗这样嫉妒宝琴,绝不单纯是因为贾母对堂妹的好,而是她从贾母对堂妹的态度中读出了不利于自己的深层次含义:贾母是想通过抬举宝琴来告诉薛姨妈母女,自己并没有取中宝钗。果然不久之后,贾母就象征性地向薛姨妈询问宝琴的年庚八字,凤姐也在一边帮腔,说自己要做媒人。听说宝琴已经许了人家,贾母也就不提了。虽然贾母不提了,但这个阴影在宝钗的心里却留下来了。所以在后文中,我们看到薛家姐妹的关系一直淡淡的。深爱宝玉的宝钗对堂妹险些“鸠占鹊巢”之事一直不能释怀,却又不能公开表示自己的不满和嫉妒,所以只好用沉默和与堂妹保持距离来抒发自己的情绪吧!

三、薛宝钗婚姻悲喜之谜

据脂批所云④黛玉“泪尽夭亡”后,宝钗、宝玉最终结为夫妻。不少研究者认为宝黛两人情深意厚,黛玉的死给了宝玉毁灭性的一击,他虽然娶了宝钗为妻,但心中依然不忘故人,在麻木不仁的痛苦婚姻中艰难度日的宝玉,终于“悬崖撒手”,出家为僧,宝钗落得个被抛弃的凄凉下场。宝玉出家,目前基本上可以为红学界所认定。但在宝玉弃家之前,他和宝钗的婚姻生活真的是像上述论者所说的如一潭死水,无趣之极吗?笔者认为并不尽然,在二宝的婚姻生活中,其实是有过一段琴瑟相和的甜蜜时光的:在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有《终身误》一曲,用宝玉的口吻道出了他和宝钗婚后的生活和心理状态,“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宝玉在对黛玉的深切怀念中,和宝钗缔结了“金玉良缘”,并将宝钗形容为“山中高士晶莹雪”,其中不乏欣赏与赞美之意。黛玉的影子虽然在宝玉心中挥之不去,让他时时慨叹“到底意难平”,但是和宝钗的婚姻生活也属和睦,便姑且形容为“美中不足”吧!试想,若宝玉在婚后真如上述论者所言过着“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痛苦生活,那他又怎么会发出“齐眉举案”的呼声呢!

在前八十回里,宝玉一直是一个温柔体贴,善解女儿心的形象,他虽不滥情,但绝对是一个标准的“多情公子”,黛玉的善妒与“小性儿”,也实因宝玉博爱所致。宝钗在宝玉心里,虽然不如黛玉可敬可爱,但也是“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在日常生活中,他也曾流露出了对宝钗的钦慕之情:在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宝玉看到宝钗的“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感慨自己“没福得摸”。刚还希望这个膀子“长在林妹妹身上”的他,一转念就想到了“金玉良缘”之说,一边由衷地感叹宝钗的美貌“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一边已经呆住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宝玉的这段心理活动很真实,他虽然深爱黛玉,视黛玉为知己,但是当面对宝钗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时,偶尔也会有抑制不住的亲近之感。

除了宝玉的性情因素外,我们更不能忽视的一个问题是宝玉的出身。作为一个封建大贵族家庭的公子哥儿,宝玉自然是见惯了父兄们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生活,这或多或少地影响到了他未来的婚恋观:尽管宝玉和黛玉情深意重,但不代表他会在黛玉死后心如古井;我们不能用古代女子的“从一而终”来要求豪门公子贾宝玉,这既不符合当时的历史背景,也不符合其“多情公子”的性格特征。而且曹公在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中,早就通过对藕官、菂官、蕊官三者关系的描述,⑤暗示了宝玉在黛玉死后,虽然没有把她“丢过不提”,但也不会因此“孤守一世,妨了大节”,和宝钗成亲之后,也是“一般的温柔体贴”。认为二宝婚后“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的研究者,可能既没有注意到曹公的暗示,也忽视了宝玉所处的时代和所生活的家庭对其婚恋观的深刻影响,而仅是感动于宝玉对黛玉的一往情深,才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由此可见,宝玉既欣赏宝钗的美貌和才华,又没有因为黛玉的去世而对宝钗不闻不问,再加上宝钗本身也是一个宜室宜家的女子,毫无疑问,他们在婚后是有过一段较为美满的生活的。二宝经常一起缅怀黛玉,宝钗在劝慰宝玉的同时极尽人妻之道,和宝玉相敬如宾,那时他们的生活与一般的少年夫妻别无二致。但可惜的是,这段婚姻以宝玉的出家而告终,为何宝玉如此绝情,要弃宝钗而入空门呢?由于曹公原稿后三十回已经“迷失”,笔者只能根据脂批的提示和前八十回的暗示来尝试揣测二宝婚姻最终解体的原因。

可以肯定的是,宝玉并不是如程高本中所言,是在宝钗怀孕,自己又高中举人的情况下才出家为僧的,“古今不肖无双”的宝玉是不会突然变成一个光宗耀祖的“孝子贤孙”的。很明显,这种割裂人物性格的写法并不符合曹公原意。笔者认为,宝玉很可能是在贾府破败,生活穷困潦倒而又受到某些刺激的情况下,体内的“情急之毒”被激发出来,所以才做出了“悬崖撒手”、弃家为僧的举动。究竟是什么样的刺激使得宝玉做出了如此激烈的反应呢?据脂批的提示,曹公轶稿中有一回题目为《薛宝钗借辞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从题目推断,本回所写的不外乎是宝钗在婚后依然执着地劝谏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的内容。笔者认为,此处的“借词含讽谏”可与之前的“可叹停机德”呼应起来,后期的贾府已经入不敷出、难以为继,可是宝玉依然像以前一样没有志气,不思进取。为此忧心焦虑的宝钗此时和古代贤妇“乐羊子妻”一样,设辞劝谏丈夫求取功名、重振家声。但是,宝玉不是“乐羊子”,自幼便深恶“国贼禄鬼”的他一直不喜欢听宝钗的“这些混账话”,还为此一度疏远了宝钗。现在贾府已败,宝玉每天看到的都是一些“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世态炎凉之景,必然更加萌生出了世事无常,荣华富贵过眼云烟的感慨。在这种情况下,宝钗的“借词含讽谏”,再一次深深地刺激了已经满心消极遁世思想的宝玉。许多年以前,宝玉曾经在宝钗一只曲子的启发下,写下了了悟的偈子,而最终,也是因为宝钗的“借词含讽谏”,激活了宝玉心中早已埋下的禅机。于是,他奋起了自己的“情急之毒”,抛弃了世间的一切,遁入了空门。而贤良淑德,希望夫婿能够“觅封侯”的宝钗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温柔体贴的夫君决绝而去,就好似已经到手的心爱之物最终失却,这样的痛苦必然比不曾拥有来得更为彻骨吧!

目前,仍有不少研究者认为宝钗寿促,但曹公本意恐非如此:在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甄士隐的《好了歌注》有云“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脂砚斋在此处批注“宝钗、湘云一干人”,但不知对于家族已经一败涂地,夫君又遁入空门、孤苦无依的宝钗而言,“两鬓成霜”,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四、结语

作为《红楼梦》女主人公之一的薛宝钗,从“红楼”问世之日起,关于她的是是非非的争论就没有停止过。她虽然长袖善舞、工于心计,但我们不能否认她的本质善良和才美兼备。条件出众的她希望通过“选秀”入宫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却最终无缘宫闱;无奈地接受了现实的她,逐渐爱上了宝玉,却又怎奈爱人心有所属,任她千般妩媚、万种柔情,枉她苦心孤诣、拈酸吃醋,也只換回了宝玉在经过几个怦然心动的瞬间后终究“和他疏远了”的下场。虽说她最后得偿己愿,嫁给了宝玉,甚至还有过一段宝玉对她“一般的温柔体贴”的幸福生活,但却又因为她早年埋在宝玉心中的“禅机”和现在那一番番“立身扬名”的说教,使得宝玉最终弃她而去。薛宝钗这样一个世故中不失纯真,精明里不乏娇憨的女子,既非呆板木讷的“女夫子”,又非“封建反动落后势力的代表”,更非“逼死黛玉的凶手”,却“生不逢时,遇又非偶”,空闺独守,孤苦一生!笔者在扼腕叹息的同时,不由得想起了在家宴上行酒令之时,她说过的一句“处处风波处处愁”的妙句,也许,这就是她一生最好的写照吧!

注释:

①本文所引原文皆来自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由于后四十回为他人所续,本文解读的文本范围仅限于前八十回。

②87版红楼梦电视剧中,王夫人也是在知道了宝钗已经失去了待选秀女身份后,才下定决心要纳宝钗为媳,详见该剧33集《惊噩耗黛玉魂归》。

③有论者认为清代只有太后、皇帝、皇后才有指婚之权,而时人的著作中,则明确出现了“宝玉、宝钗一样礼物,颁自椒房,只算敕赐为夫妇”之语,由此可见,“至少在清代,民间就有帝妃对家族成员‘命婚权力的认知”。详见劳心《有关宝钗待选及清代公主侍读若干问题初探》,《红楼梦研究(壹)》,第127-137页。

④本文所引脂批皆来自《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岳麓书社,2006年版。

⑤据芳官叙述,藕官、菂官因为在戏中“常做夫妻……故此二人就疯了……竟是你恩我爱”,菂官死后,补了蕊官,藕官也是“一般的温柔体贴”,面对同伴们的质疑,她讲出了自己的一番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防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而宝玉听了“这篇呆话”,称奇道绝,深以为然。

责任编辑:齐 园

Abstract: Xue Baochai,one of the important heroines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is covered with many mysteries. Through the detailed analysis of cao's original text,the author interprets her purpose of entering Beijing to participate in the "draft" and the mystery of his failure in the draft. After then,Xue Baochai defaulted the picked marriage by the princess,and generated love to Baoyu,and entered into brief harps of marriage,but also because of "zen" early buried in the heart of Baoyu and the exemplum of gain fame and position,makes Baoyu finally abandoned her and end up empty and lonely tragedy life.

Key words: a dream of red mansions,Xue Baochai,draft,love,the tragedy of li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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