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思念父女情—— 忆父亲李伦

■李 靖

李伦，生于1927年，安徽巢湖人，开国上将李克农之子。1939年参加八路军，1941年起先后入延安自然科学院、抗日军政大学、炮兵学校学习，194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晋绥军区司令部参谋，华东野战军特种兵纵队副营长。1949年在解放舟山群岛战役中，荣立一等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特纵重炮团副参谋长，中央军委运输司令部科长，总后勤部军事交通部副部长、部长，解放军后勤学院院长，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副部长等职。1988年被授予中将军衔，曾荣获独立自由勋章、三级解放勋章和独立功勋荣誉章。2019年6月25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2岁。

骨肉分离

1927年4月12日，国民党反动派背叛革命，大肆屠杀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制造白色恐怖。在安徽，我爷爷李克农也遭到国民党当局通缉。为逃避敌人追捕，他和阿英（钱杏邨）躲到了乡下。不料，敌人很快打听到他们的隐藏地，准备突袭。奶奶从警察局顾问单志伊处得知消息后，拖着怀孕的身子，连夜冒雨雇小船渡江，又在泥泞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去向爷爷报信，他们才得以脱险。这年农历十月初六，奶奶生下了我父亲。曾有人说，父亲在娘肚子里就参加了革命。

1930年父亲三岁时，与八岁的大伯李治修（即李治）随奶奶来到上海，掩护爷爷的地下工作。

1931年4月24日，中央特科负责人顾顺章在武汉被捕后叛变，中统驻武汉特派员蔡孟坚当即向南京徐恩曾连发六封加急电报。因是周末，徐恩曾在上海，时任徐恩曾秘书的中共地下党员钱壮飞利用徐的密码本翻译了电文，后迅速派刘杞夫（钱壮飞的女婿）到上海找到我爷爷。

爷爷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千方百计找到了陈赓，他们又一起去见周恩来。周恩来当机立断，迅速采取了一系列紧急措施，才使国民党在上海全城搜捕共产党的行动落空。

此时，爷爷却无法顾上奶奶他们。还是一个交通员在特务来之前向奶奶报信，他们才逃脱了。因为无家可归，他们流落街头，夜宿菜市场。十几天后，大伯看到了与爷爷一起在巢湖战斗过的民生中学校长宫樵岩。宫告诉他爷爷的去处，并给了一些路费，让他们回芜湖老家。原来，爷爷因身份暴露，奉中央指示转移到了中央苏区。

◇李克农、赵瑛

此后，奶奶靠着当小学教员的微薄收入和出租房屋的钱养活家中5个孩子和公公婆婆。经常靠借债才能勉强度日，生活非常清苦。奶奶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让大伯小小年纪就去米店当学徒。虽然为生计奔波操劳，但她无怨无悔。

1934年的一天，家里突然收到爷爷从江西寄来的信，全家欣喜若狂。奶奶让刚上二年级的父亲给爷爷写了一封信：

爸爸：

我现在已经上小学了，在妈妈和姐姐哥哥督促下，认得不少字了，所以能给你写信了。我们全家都很想念你，我更是如此，经常在梦中哭醒。别人的孩子都有爸爸搀着上学，给他们买纸买笔，而我们家穷，没有钱买，只好用废纸和笔头。有些是姐姐哥哥用剩下的，有些还是在路上拣的。但我从不淘气，读书也用功，学习成绩也好，请放心。

爷爷收到信时，禁不住热泪盈眶。周兴、李涛、刘志坚、刘少文等红军领导传阅了这封信，也不禁掉下眼泪。

绰号“小日本”

为了掩护爷爷的工作，1937年初，奶奶带着父亲来到上海红军办事处。1938年，父亲又跟随爷爷来到八路军武汉办事处。爷爷当时任中共中央长江局秘书长，工作很忙，没时间管他，他没事就在办事处楼上楼下到处跑，累了困了就找地方睡觉。

他常去周恩来的房间，因为邓颖超喜欢小孩，会经常给点零食糖果。由于没给他安排床，他就到处“打游击”，有时和童小鹏挤在一起，有时睡到李涛的床上。李涛是个大胖子，曾开玩笑说：你侵占了我的床，这不是和小日本侵占中国是一样的吗？尽管父亲极力反驳，但还是被大家传为笑话。叶剑英听说后，就给父亲取了“小日本”的绰号，后来没人叫他大名，都叫他“小日本”。

同年10月，日本侵略战火烧遍半个中国，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广州沦陷，武汉危在旦夕。遵照中央指示，爷爷带领办事处的同志从武汉撤退，经长沙，于11月20日辗转到达桂林，成立了八路军桂林办事处。爷爷担任处长，领导办事处工作。

父亲在办事处无法上学，爷爷就让他当勤务兵，负责搞卫生、打开水，和勤务班的战士住在一起。由此，他正式成为了一名八路军小战士，每个月还可以领一元津贴。他很高兴，自己可以买零食和故事书了。后来，他被调到电台学习报务。

当时，父亲经常跟着胡志明（越南共产党主席）学识字、唱歌。胡志明给他出主意：“小日本”这个名字不好听，你要在墙报上登一个声明，说日本是侵略者，是坏人，不要让大家叫你“小日本”。于是，他按照胡志明的办法写了一个声明贴在墙上，结果适得其反，“小日本”的名声更大了。后来，办事处演活报剧，还让他扮演日本兵。

语重心长

皖南事变爆发后，中央决定撤销桂林八办。爷爷安排办事处的同志分批撤离后，来到重庆红岩村，受到周恩来和董必武的欢迎和慰问。

1941年2月，父亲跟随爷爷奶奶乘车奔赴延安，沿途不时遭到国民党检查站的阻挠刁难，历经艰险，到达延安。全家人多年来第一次团聚，十分高兴，特地在他们住的窑洞前，照了一张全家福。

刚到延安，毛主席、朱总司令就请我爷爷奶奶吃饭，二姑李冰和父亲也参加了这次便宴。主席住的窑洞是办公室兼饭厅，陈设非常简陋，沙发由报废卡车上拆下来的靠垫做成，饭菜也只是装在几个搪瓷缸里。大家围坐在方桌旁，边吃边谈。席间，主席问我二姑，知道你父亲是干什么的吗？他风趣地说：你父亲是个大特务，不过是共产党的大特务！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3月，中央组织部安排父亲进入延安自然科学院预科班学习。延安的生活非常艰苦，睡的土窑洞阴暗潮湿，无法洗澡，身上长满了虱子。吃的是小米黑豆、盐水煮菜，过年才吃一次肉。

延安大生产运动后，生活有了改善。当时父亲只有十三四岁，也学会了纺线，还到垃圾堆里拾破布，洗干净后交给做鞋的同志。这段时期，父亲通过学习和参与劳动，政治觉悟有了很大的提高，从而确立了永远跟党走的坚定信念。

◇1938年12月，李克农与李伦在桂林八办

有一次，全家人在枣园的家里聚会，大家为了一个政治问题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正好邓发也在，他让我父亲发言。有人说，他还不是党员呢！邓发说，那就让党外人士发言嘛！他无意中的一句话，把父亲封了个“党外人士”。

◇1941年，李克农全家在延安窑洞前合影。左起：李治、赵瑛、李宁、李伦、李冰、李克农、李力

谁知，这句话传到了主席的耳朵里。一次，二姑在枣园陪主席跳舞，主席问她，你们家那个“党外人士”现在在哪里？于是这事又传开了，说李克农家里出了个“党外人士”。

爷爷听到这些传闻后，趁着父亲回家，他严肃地说：“你是什么党外人士？你是共产党的儿子，是党把你养大的，要听党的话，你走到哪里，哪里的党组织就是你的父母。我和你既是父子关系，又是同志关系。你有什么事要去找党的组织，你要靠党，靠组织，靠自己，不要靠我。”爷爷语重心长的一席话，父亲一生铭记。

保家卫国

1943年底，16岁的父亲向爷爷奶奶提出想学习军事，上前方打仗。爷爷支持他的想法，找到聂荣臻。经聂介绍，他和三名同学一起奔赴清涧抗大总校二大队报到。

队里学员大多是来自基层的干部，不少人还立过战功，狼牙山五壮士之一葛振林就在这里学习。在抗大，父亲经受了严格的军事训练，每天天不亮就出操跑步。白天主要是队列训练，学习军事知识及射击、投弹、刺杀、器械体操等军事技术，在这里他迅速成长。

1944年底，中央决定成立延安炮兵学校，培养炮兵干部。这时，父亲从抗大转到炮兵学校学习。1945年初，父亲在炮校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抗战胜利后，炮校大部分开赴东北，父亲则留在晋西北，配属晋绥野战军作战。

1945年10月，晋绥野战军奉命向绥远挺进。在包头战斗中，一颗迫击炮弹突然落在距父亲二三米的地方爆炸。弹片向斜上方射去，他面前的一头牲口顿时被炸破了肚子，他却安然无恙。

1946年2月，组织上让父亲到晋绥野战军政治处报到。政治部主任甘泗琪让他到晋绥野战军司令部当参谋，后到晋察冀中央党校学习。6月，父亲调到张家口铁路局，担任张家口车站副站长。

1947年初，父亲又到华东野战军报到。陈毅司令员听说是李克农的儿子，立即召见，随后他被分配到华野特种兵纵队榴弹炮团1营任副营长。到华野不久，他赶上了孟良崮战役，后又参加了石家庄战役。

◇1949年6月，时任三野特纵炮11团1营营长的李伦

1949年4月，部队准备渡江，英国“紫石英号”“黑天鹅号”“伦敦号”等军舰先后侵犯长江，进入我炮兵阵地前沿。父亲根据上级命令，果断下令开炮痛击，重创“伦敦号”巡洋舰，粉碎了英帝舰队的挑衅行为。我军成功渡过长江后，占领了南京，攻进了总统府。

7月底，父亲奉命带部队到宁波渡海作战，参加了解放舟山群岛的战役。因指挥有序，组织有力，在作战中发挥了较大作用，他被评为“战斗模范”“工作模范”，荣立一等功。

由于连续作战，父亲没时间给家里写信，爷爷奶奶很着急。爷爷遇到粟裕，说：“你不要瞒着我，这孩子还在不在？好几个月没有来信。”粟裕回去查询后，得知这人还在，于是让陈锐霆（华东野战军特种兵纵队司令）教育他为什么不给家里写信。父亲这才赶紧写了一封信报平安。

此生无憾

全国解放后，父亲回到了北京爷爷奶奶身边。1950年11月，父亲与母亲结婚。因为是家中最后一个子女结婚，爷爷格外重视，用他在苏联考察时省下的零花钱，操办了婚宴。

参加婚宴的有滕代远夫妇、刘志坚夫妇、罗青长夫妇、王少春夫妇、邹大鹏夫妇、王冶秋夫妇等。爷爷在致辞中，想起往事不禁泪流满面，他哽咽地说，参加革命后，家中生活重担全靠奶奶承担，他没有管过子女，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这一幕让在座的亲友无不动容。

◇1963年，李伦夫妇与女儿李靖、李茜

1951年11月28日，母亲生下我。此时，父亲却接到去朝鲜战场的通知，到前方运输司令部商谈事情。29日上午，父亲只在医院隔着玻璃看了一眼母亲和刚出生的我，即出发去了前线。

父亲从1950年起就走上了军事交通战线，在这个系统干了近40年。从东北到西南，从新疆到西藏，从高原到海岛，他跑遍了每一个军交系统站点，为人们解决工作和生活中的问题和困难。

1986年，父亲担任解放军后勤学院院长，1989年到总后勤部担任副部长，1993年，他从领导岗位退下来。

在80年的革命生涯中，父亲始终牢记爷爷的嘱托：你是共产党的儿子，是党把你培养大，要听党的话。他没有辜负父辈的期望，毫无遗憾地走完了革命的一生。正如挽联所述：

一门忠烈献身革命驰骋疆场建功业，

浩然正气服务人民经略后勤立丰碑。

将门虎子战济南战淮海战舟山 金戈铁马建奇功，

戎马一生办军交办教育办后勤 殚经竭虑留清名。

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母亲决定，同意医院提出的请求，让一个老共产党员最后为医学事业作出一点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