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沱河之夜
2019-07-29红孩
半夜时分,沱沱河兵站外下起了大雨。夜色中间或夹杂着闪电,与远在几百米外的狼群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这是高原的七月,屋里的温度宛如寒冬,身子已经压上了两床棉被,双脚还是感觉冰冷。初到高原,所有的人都不太适应,头晕得不行。开始人们还想通过聊天讲笑话抵抗一阵,可说着说着就不再吱声了。
高原的夜真是静啊。我们一行采风团是下午六点到达沱沱河兵站的。初见沱沱河,并没有想像的那么波澜壮阔。以前,当一听说这里是三江源头,便马上联想到有咆哮的洪水从雪山上一路奔泻而来,可现在,望着清澈静谧舒缓的河水,我的内心不免有些失望。看着我怅然若失的样子,同行的上海女作家小唐对我说,说来也怪了,中午在唐古拉山我都不行不行的了,现在怎么突然没事似的。我说,开始你是不适应,记得在唐古拉山口,你的脸色煞白,真担心你扛不住呢!小唐说,我也没想到高原反应那么严重,多亏你把氧气送给了我。
小唐是个女中尉。她本是杭州女孩,1990年代初参加高考,鬼使神差地考了军校,这和她打小要当作家的理想毫不相干。大学毕业,她被分配到东海舰队,多次随舰队出海。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看到《解放军报》在搞一个文学作品征文,她就偷偷地将一篇散文投了过去。本来,她对这篇散文是没报太大希望的,哪想,一个月后,这篇散文竟然在副刊头条发表,一下引起部队首长的关注。
很快,小唐被调到基地政治部当起了宣传干事。一年后,她随基地首长来到了上海的一所军事学院。我和小唐相识,得益于我们有着共同的老师——解放军总后勤文学
创作室的王宗仁老主任。那时,王老师在创作室还主编着文学双月刊《后勤文艺》。别看这本刊物是内刊,可在总后官兵中有着广泛的影响。我虽然不是军人,但由于与王老师的师生关系,总后的作者从来没有把我看作地方的人。记得在一次总后的文学活动中,时任总后文化部长的卢江林在介绍我时说,红孩不是外人,他是我们总后的女婿。卢部长的话即使不当真,也足以说明我和总后的关系。
我是在《后勤文艺》先看到小唐写的散文,才注意到她的。二十多年过去了,小唐当时写的散文具体什么标题我已经记不得了,内容是写女兵与大海的。我们这个采访团走的是青藏线。几天前,我们十几人从各地云集到总后青藏兵站部。在兵站部,我第一次见到小唐,她穿着军装,给人的感觉是英姿飒爽。或许是王老师经常在她面前提起我,我们很自然地就常在一起,一起坐车、吃饭,甚至一起看电视专题片。
在西宁我们待了三天。第二天去了久负盛名的青海湖。时逢七月,沿途我们看到大片的油菜花,那黄色的海洋与藏蓝色的天空在远方连在一起,让人心旷神怡,浮想联翩。小唐喜欢照相,脖子上始终挂着一架日本进口的专业相机。这几天,我听到的更多的还不是风景的介绍,主要是有关高原反应的各种故事。经过日月山时,海拔已经三千多米,有的人隐隐地感到有些胸闷。我问小唐有什么感受,她说没任何感觉。我知道,在高原,越是身材高大的人往往反应越明显,反之,像小唐这种纤弱的女子往往倒很适应。等到了青海湖,由于瞬间起风,我感到那风浸透了骨头,只好趴在地上,去远眺湖中的景色。小唐虽然也觉得寒冷,可她还是和几个人去了鹭鸶岛,去看鸟们的表演了。
第四天一早,我們登上了从西宁到格尔木的列车。青藏线全长两千多公里,格尔木是真正的起点。我很感谢总后兵站部的领导,他们给我们安排的时间、路线都是在逐步适应高原反应的条件下进行的。在格尔木我们吃到了部队温室大棚里种植的蔬菜。在十几年前,这是无法想像的。记得部队开始在温室大棚试验种植蔬菜时,由于气候特殊,黄瓜怎么也长不大。后来,经过专家多次试验,终于长出几根一尺多长的黄瓜,很多战士兴奋得像见到心仪的姑娘,他们每天都要到大棚里观看。当时,绿色的黄瓜价值更胜黄金。一位部队首长说,在高原,黄瓜不是用来吃的,而是供战士们看的。这就是雪域高原!这就是我们最可爱的人的真实生活写照!
经过两天的休整,在基地22医院做了全面体检后,我们终于踏上了青藏线。我们是早晨出发的,路上大家说说笑笑,唱着歌,仿佛前面的路会一路顺风的。王宗仁老师提醒道,别看现在热闹,等一会儿到了昆仑山口就老实了。昆仑山?我努力回想这三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记得多年前,我曾看过电影《昆仑山上一棵草》。前几年,王宗仁老师还把他的散文集《昆仑山的爱情》送给我,从书中我知道了许多昆仑山的故事。具体说,是关于青藏线官兵的生活。自那时起,我就想有朝一日一定要亲自到青藏线到昆仑山去看一看。
昆仑山口到了。这里是青海与西藏的分界线,海拔五千二百三十一米。车子在界碑处停下来,人们下车在附近溜达、照相,也有的在路边稍微背人的地方撒尿。因为车上有几位女同志,大家便以大巴车为界,男女分别在两侧“唱歌”。这是高原独有的风景。等人们自由活动了十几分钟,陆续回到车上的时候,有几个人便出现了胸闷、心慌等不同程度的高原反应。我从卫生员手里接过氧气瓶,煞有介事地吸了几分钟。我问身边的小唐,你要不要也吸几口?小唐说,她暂时不需要。
汽车一路颠簸前行。大约快到唐古拉山口,海拔已经到了五千六百米,车里的人们这时除了个别人,大都感到高原反应了。我看了看小唐,只见她的脸色已然没有先前的红润,逐渐开始变灰,我问,你是不是不舒服了?小唐说,心慌。我连忙把小唐的手拉过来,用手指点压她的虎口穴。过了两三分钟,见小唐没有好转,我索性把氧气管从我的鼻下拔掉直接放到她的鼻孔里。小唐用力地呼吸着,很快脸色开始红润起来。我告诉小唐,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很快就会到兵站。
大约快一点钟,我们才到达兵站。尽管小唐已经好多了,我还是不顾自身的疲劳,搀扶着她到了兵站的二楼。兵站卫生员给小唐量了血压,又用听诊器在胸部听了听,说没什么大事,吸点氧,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我对卫生员说,要是能吃到一根黄瓜就好了。卫生员迟疑了一下,说我到食堂看看有没有。等了十分钟,卫生员拿来一根黄瓜,我一看那黄瓜不仅是蔫的,而且还冻了。便问,就这么一根?卫生员说,这还是他好不容易从炊事员那里强要来的。在兵站,不比在城市,能见到黄瓜就不错了。我把黄瓜拿给小唐,她只是用嘴巴轻轻舔了一下,便交还给我。我说,既然吃不下,一会儿让炊事员给做碗热汤面,只要吃了,很快就会恢复体力。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休息,我们的体力明显恢复许多。为了让我照顾小唐,兵站特别安排了一辆吉普车送我和小唐。吉普车在青藏高速上跑起来确实要比大巴车轻快得多。可是,由于我们的高原反应,在车子的颠簸中,我们实在无心看窗外的风景。小唐就半躺半靠在我的身上。我问司机,到沱沱河兵站需要多长时间,司机回答,差不多三个小时吧。我心想,三个小时,恐怕要把肠子颠破的。
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或许由于道路太颠簸了,我和小唐不知不觉都睡着了。等我们醒来,瞬间觉得高原反应没了。小唐开始看窗外的风景。青藏公路虽然都是柏油路,但路上还是很危险的。沿途,我们多次看到翻到路边沟里的各种车辆,也偶尔会看到牦牛、羚羊穿过公路。就在我们向窗外随意观看时,小唐突然看到一对交配的牦牛,她不解地问我,它们在干什么呢?看着小唐认真的样子,我想笑又笑不出来,我说:它们在谈恋爱呢。
据到过青藏线的人说,到了沱沱河,生不如死。这话听着邪乎,尤其是我们傍晚到了沱沱河后并没有觉得这里有多么可怕。相反,当我和小唐在沱沱河的晚霞中散步时,竟觉得这里出奇地美。晚饭后,疲惫不堪的人们不到九点就都睡觉了。我们四个人一个房间。睡觉前,还没有停电。待到十一时,兵站突然停电,四下一片漆黑。好在人们大都熟睡,几乎谁也不起来上厕所。我们的房间都在二楼,而厕所却在一楼。就是说,谁要是上厕所,必须到一楼。
身子蜷缩在被窝里,回忆着一天的见闻,不知是兴奋还是高原反应,我无法入睡。半夜时分,我突然觉得脑袋天旋地转,脑瓜仁更是钻心地疼。我用双手紧紧地扣住头,努力地想着大海,数着一二三四,可越是想分散注意力,脑袋越是出奇地疼。这时,我终于明白了人们所说的“到了沱沱河,生不如死”。我看了看其他三个人,他们已然酣然入睡。
正当我辗转反侧时,忽然传来几声轻微的敲门声。这么晚了,会是谁呢?我没有马上做出反应。见屋里没有动静,屋外的人便加大了敲门的力度。我刚要问是谁,睡在我对面的来自《当代》和《青年文学》的两位编辑几乎同时对我说,红孩快起,小唐来找你了。我说,你们俩别开玩笑。我正要下床,只听得小唐在门外喊道:红孩,你睡了没有?我一听,赶忙答道:我马上出来。我下意识地去摁了电源开关,没电。我借着窗外的一点微薄的光亮,摸着黑走出了客房。小唐说厕所在一楼,楼道里太黑,她一人不敢去。
我拉着小唐的手,顺着楼道的墙一点点摸着前行。好不容易到了一楼,由于厕所在最里邊,我们到了大门口,看到外面还比较亮,特别是有闪电划过,就觉得室外更好些。我对小唐说,咱们到外面方便吧。小唐说,外面有厕所吗?我说,离大门五六十米好像有。说着,我和小唐小心翼翼地走出大门。
室外下着小雨。我回过头来,在大门边找到一把雨伞,打开罩在小唐的头上,说,我们往前走。大约走出十几米的样子,忽然在远处传来几声狼的嚎叫。我和小唐都不禁打了个激灵。我顺着狼的叫声望去,只见在二百多米外隐约有三四只狼在雨中冲着天空吼叫,那绿色的狼眼在夜色中愈发显得明亮。好在这几只狼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小唐怯怯地说,咱们回去吧。我说,屋里太黑。小唐说,那怎么办?我看了看远处的狼,又看了看身边的小唐,说,不行就地解决吧。小唐说,这怎么行呢?我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瞎讲究什么!小唐勉强蹲了下来,她见我看着远方的狼,就说,你可不能偷看我。我说,我给你看着狼。
我和小唐走进大门,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如释重负。本来,我想对小唐说,趁着这夜色,咱们待会再走吧。但一想到第二天还要趁早赶路,我只好牵着小唐的手继续沿着楼梯摸向二楼。在小唐的寝室门口,我们松开了手,我对小唐说,到了。小唐回过身,对我只简单地说了句:谢谢你,你也赶紧休息吧。
回到寝室,想不到那两个编辑朋友还没有睡。见我回来,一个编辑问,月黑风高夜,你和小唐肯定有故事发生。我说,这黑灯瞎火的,能发生什么!另一个编辑说,我们这几天早注意到了,你和小唐整天在一起,就是块石头也该捂出温度了。我说,你们别瞎猜了,什么也没发生,赶紧睡觉吧。我的话并没能阻止他们,他们对我说了许多谈恋爱的技巧。我装作没听见,将被子蒙过头,用力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屋里终于没有人说话了。我也在窗外的细雨声中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天未亮,我们就被汽车的马达声给吵醒了。当人们睡眼惺忪地上车时,我发现小唐的精神状态很好,就问,昨晚睡得好吗?小唐说,睡得不好。我说,怎么不好?小唐说,她总梦见有一群狼在追她。
汽车开出了几公里,借着黎明的光泽,当我回头再看沱沱河时,我的心不由后悔起来。我很清楚,以我的身体条件,恐怕今生再也不会到沱沱河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应该用瓶子打一杯沱沱河水,把它带到北京,我会永远地珍存它。
沱沱河之夜,终将是永生难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