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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国衣冠拜冕旒卡地亚与故宫博物院特展中彰显王者风范的三件重要展品

2019-07-29王跃工

紫禁城 2019年5期
关键词:乾隆皇帝服饰制度

王跃工

故宫博物院宫廷部研究馆员,「有界之外— 卡地亚与故宫博物院特展」「风范见证」单元策展人之一

故宫博物院的建筑与藏品建立在明清宫廷基础之上,它们本身都是皇权的物化体现。而作为几个世纪来欧洲皇室珠宝供应商的卡地亚,也同样为皇室贵族生产了大量精美的器物。在这一点上,两家的藏品彼此有着天生的「亲缘」关系。此次故宫博物院与卡地亚的合作展览特设一个单元,以皇室— 这个共同的对象为主题。虽然在这个单元故宫博物院只展出三件藏品,但毫不夸张的说,它们每一件都是封建帝王至高无上皇权的代表,是王者风范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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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向凤池头。

—王维

清宫服饰中的皇权象征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服饰常常被用来指代人的阶级与身份,正如本文题目中所引用的唐代诗人王维的诗句,「冕旒」象征着皇帝与王权。产生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是作为人类最基本的需求之一的服装,早在距今约三千年前的周朝,就已经形成了成熟而严格的等级制度。包括服饰制度在内的一系列严格制度总和成为礼制,指导、规范着社会的发展,无论是汉家天子亦或少数民族政权,历朝历代概莫能外。但在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 清朝,这种冠服礼仪的表现形式出现了重大变化,而清代同样经历了一个设计、重组礼仪制度的过程。不过,不论外在表现如何,却从未偏离「奇服文章,以等上下而差贵贱」(贾谊《新书》卷一「服疑」,四库全书本)这个核心功用,在所有礼仪制度的顶端,是对皇权的象征、尊崇与维护。

如《后汉书》所记:「上古穴居而野处,衣毛而冒皮,未有制度。后世圣人易之以丝麻,观翚翟之文,荣华之色,乃染帛以效之,始作五采,成以为服。」(《后汉书》「志第三十·舆服下」,中华书局,一九六五年,第三六六一页)中国古代服饰制度经历了一个从无到有、到完善的发展过程。而迟至殷商时期,帝王最重要的服饰种类— 冕服,就已经出现。(「伊尹以冕服奉嗣王归于亳」,见《尚书·太甲》)以现有的文字记载,我们可以确定,在周代,冕服已经具备了规范形式,可成体系。根据《周礼·司服》,周代有冕服六种,唯有周天子可着所有,其余诸侯至大夫等而下之,庶民不得穿着。秦统一六国后,曾短暂地改变了冕服制度,易之以一种名为「袀玄」的礼服并延续至西汉。东汉永平二年明帝重定服制,回归了以衮冕为代表的冕服制度。自此后的各个朝代,都沿用冕服为皇帝礼服,冕服及其相关的冠、饰制度不断完善。特别是在少数民族治下的北朝、辽、金、元时期,都接受了汉民族的传统,通用冕服制度。北朝时期礼服以汉式、常服则以胡服之制;(「北朝则杂以戎狄之制」,见《旧唐书》卷四十五「志第二十五·舆服」,中华书局,一九七五年,第一九五一页)辽代、元代则在礼服上使用双轨制,以朝会、祭祀场合的不同来区分使用「国服」或冕服,金代则完全接受了冕服制度,不再保留本民族服制特征。但这种情况在清代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冕服是历代帝王祭祀、纳后、受朝等重要礼仪场合穿着的统称。而清代皇帝的冠服制度,则完全打破了这个体系。从服的角度,不再有「大裘冕」「衮冕」等出自《周礼》记载的皇帝礼仪性服装,改着带有浓重满族风格的礼服、吉服、常服等多种袍服,或再配穿端罩、衮服等褂式服装。康熙、雍正时期所修《大清会典》已开始规定在不同的朝会、祭祀场合穿着不同颜色的袍服。(康熙朝《大清会典》卷四十八「冠服」)与冕服相配的圭板、大带、剑、绶、玉佩等配饰也变更为以朝珠、带饰为主的相对简约的组合。冠的改变更为彻底。由于华夏民族的束发传统,从远古时期就出现了「卷持发」的冠(《御定渊鉴类函》卷三百七十「服饰部」),属于束发冠的冕冠(包括有旒、无旒两种)、通天冠是几乎所有朝代与各种冕服一起穿着的冠式。众所周知,清代推行剃发制度,这就使得清代帝王的冠制从根本上断绝了与束发冕服冠的关联。清帝礼仪性冠分礼服冠、吉服冠两种,又各分冬夏二种,这种冠制在入关之前已基本成型。

在此次展览中,展示了一件清代皇帝的朝袍。(清乾隆明黄色纳纱彩云金龙纹男单朝袍)朝袍是皇帝礼服最核心的组成部分,共有明黄、蓝、红、月白四色,在登极、御殿、进册宝、元旦、万寿、冬至三大节,以至祭祀太庙、天坛、地坛等最为隆重的场合,都要穿着相应颜色的朝袍作为礼服。在这件朝袍上,可以看到其受满族服饰的深刻影响。首先,这件朝服属于衣裳连属,即上衣下裳连缀为一体,且通身明黄色。这完全不同于「玄衣纁裳」(「凡冕服皆玄衣纁裳」,孙诒让《周礼正义》,中华书局,一九八七年,第一六二〇~一六二一页)上下分体的前代冕服。这种追求简约方便的服装形式是马上骑射的必然要求,是满族早期生活的印记。其次,朝袍的衣袖是窄袖,袖口出手处上长下短,呈马蹄形。窄袖适应满族狩猎游牧生活,出手处设马蹄袖口则可以为手部保暖,也是东北严寒气候中生活之必需,这样的衣袖形式一改历代冕服的宽大衣袖,是清代皇帝礼服民族特征的表现。再次,在袍服肩部附加了「披领」的部分。朝袍的披领并没有实际功用,只是为了增加端庄、威严的感觉,其起源或认为来源于满蒙联姻中的蒙古因素(王业宏《清代前期龙袍研究》,第六五页,东华大学博士论文),或认为其中部宽、两头尖的形态是为了象征弓形,以示不忘满族骑射之根本(李英华《清代冠服制度的特点》,《故宫博物院院刊》,一九九〇年第一期,第六四页)。无论哪种观点,披领同样表现了满族的民族特征。最后还有一个细节:与明黄朝袍配合使用的朝珠,规定以「东珠」制作,同样是出于对满族龙兴之地的崇敬。产自白山黑水间的天然淡水珍珠— 「东珠」备受清朝统治者的青睐,将其厘定为清朝冠服制度中品级最高的珠宝,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为皇帝、皇太后、皇后御用之物。不同材质和颜色的朝珠,象征天、地、日、月,配合不同颜色的朝袍佩挂:祭天,皇帝着蓝色朝服,佩挂青金石朝珠;祀地,皇帝着明黄色朝服,佩挂琥珀或蜜蜡朝珠;朝日,皇帝着红色朝服,佩挂珊瑚朝珠;夕月,皇帝着月白色朝服,佩挂绿松石朝珠。众多材质的朝珠中,以东珠朝珠最为尊贵,皇帝在朝会及宫中举行大典时,均着明黄色朝袍,佩挂东珠朝珠。

虽然这件朝袍上集合了如此鲜明的满族特性,但是,其中却隐藏了一个继承自前代帝王服饰传统的重要特征—十二章纹样。十二章,始见于《尚书·益稷》:「予(禹)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绘,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以五彩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禹将古代圣王冕服上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等纹样用绘、绣的方法表现在服饰之上,使人明了古人法象,彰显尊卑而形成制度。此后历代经学家、礼学家,甚至皇帝本人,对这条文献中所涉及的十二章纹样、次序、使用制度等做了大量详细的注疏与考证。根据文献,「天子全用十二章」,诸侯用龙、华虫而下八章,卿、大夫、士依次减二章,核心在「上得兼下,下不得僭上」。周代的十二章,日、月、星辰三章绘制在天子出行仪仗中的旌旗上,其余九章施于冕服(孙诒让《周礼正义》,中华书局,一九八七年,第一六二〇页),东汉永平二年定冕服制度,十二章皆施于冕服。自此后,十二章纹成为帝王冕服上最为重要的王权象征纹样,其重要意义不在龙纹之下。在定陵出土的明代实物中,有一件题名「衮服」的服装(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定陵博物馆、北京市文物工作队《定陵》,文物出版社,一九九〇年,第八二页,图六六、六七),如果单就衣服的形式而言,在《大明会典》中这种服装被称为常服,但正由于其上有全套十二章纹饰,它就可以被视为衮服。有的服饰史学者认为「大抵在常服的基础上加以十二章等用作为次于衮冕服而高于常服的一种礼服」。(周锡保《中国古代服饰史》,中央编译出版社,二〇〇二年,第三八六页)故十二章纹样作为中国古代帝王服饰中历史最为悠久的组成部分,其象征性和重要性是无可置疑的。

我们可以看到,在《乾隆帝朝服像》中,清高宗乾隆皇帝身着的朝袍是没有十二章纹样的。这张描绘乾隆皇帝登基时形象的朝服像上没有出现十二章纹,反映的是清代建立的冠服制度到雍正朝时的实际情况。(故宫博物院确有雍正朝朝袍饰有十二章纹样的实例,但就雍正朝所修《大清会典》及绝大多数实物来看,雍正朝使用十二章纹样尚不成制度)十二章纹样作为制度体现在清代皇帝服装上正始于乾隆朝。有清一代,礼仪制度的最终定型多在乾隆朝,作为接受了正统儒家教育的乾隆皇帝,深知帝王服饰「朝祭所御,礼法攸关,所系尤重」(《清高宗实录》「乾隆十三年十月戊辰」),而他本人又严守满族骑射传统,且曾形象地用清太宗的实例加以训诫。在满汉文化的双重影响下,乾隆皇帝的选择极为艺术:在整体保持已遵从百年的冠服形式的同时,对服饰的纹样细节根据儒家经典做出修改,「绘绣山龙垂于虞典,鞠衣揄翟载在周官」。(《清高宗实录》「乾隆十三年十月戊辰」)乾隆皇帝选择增加到服装上的,正是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十二章纹样,这确实得自历代帝王冕服彰显王权、明辨尊卑的核心思想。经过乾隆皇帝的修订,清代帝王服饰最终达到了满汉兼容的成熟形式。从这个角度看,虽然清代并没有保持冕服的外在样式,但在以服饰象征皇权这一历代传统上却从未断绝。

直接体现皇权的帝王宝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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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用实例训诫要严守满族骑射传统

◎ 先时儒臣巴克什达海、库尔缠屡劝朕改满洲衣冠,效汉人服饰制度,朕不从,辄以为朕不纳谏。朕试设为比喻,如我等于此聚集,宽衣大袖,左佩矢,右挟弓,忽遇硕翁科罗巴图鲁劳萨挺身突入,我等能御之乎?若废骑射,宽衣大袖,待他人割肉而后食,与尚左手之人何异耶?朕废此言,实为子孙万世之计也。

—于敏中《钦定日下旧闻考》卷十三

中国古代王权的象征物中,宝玺是极为重要的一种。汉初,高祖刘邦入关得秦始皇白玉玺,即称其为「传国玺」,其中象征意义不言而喻。《通典》记载,区分天子、诸侯的种种服饰制度,身所配者只规定玉佩、剑绶、玺印三种。(杜佑《通典》卷六十三「礼二十三·嘉八」,四库全书本)清代,根据前文的论述可以知道,玉佩、剑绶已为朝珠、朝带所替代,而对玺印则在损益各朝制度的基础上自有规章。(《皇朝通典》卷五十四「嘉礼四」)

清朝开国史,与一方玺印紧密相关。一六三五年(明崇祯八年,后金天聪九年)蒙古察哈尔林丹汗之妻携幼子投降后金,这标志着延续了四百余年的蒙古大汗汗统灭绝,辽阔的东部蒙古地区尽归后金。同时,他们带来了一方相传为「历代帝王所用」的玉玺— 「制诰之宝」。(《清太宗实录》卷二十四「天聪九年八月戊寅」)皇太极对这方玉玺极其宝重,「亲捧之,率众拜天,行三跪九叩礼」,用它展开了一系列的政治攻势:在太祖努尔哈赤灵前祭告「至于历代帝王相传玉玺,久不知其所在,今已我国得之,共称符瑞,谓得受命之征」(《清太宗实录》卷二十六「天聪九年十二月丁酉」),又宣扬其代表后金一统蒙古,共御明国。此后一年,蒙古十六部及满汉大臣共同拥戴皇太极上皇帝尊号。可以说这枚玉玺帮助满族完成了从地方政权向统一国家的飞跃,在清朝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郭福祥《明清帝后玺印》,国际文化出版公司,二〇〇三年,第七四页)

从皇太极称帝开始,清代国宝制度逐步建立。在天聪九年的上尊号仪式上,即奉国宝四枚,到顺治初年清代的御宝至少有「皇帝之宝」、「天子之宝」、「敕命之宝」等五种,略成规模。此后的顺治至康熙时期,虽然无从得知每方御宝的具体制作时间,但根据康熙二十九年(一六九〇年)修成的《大清会典》记载,此时的御宝共二十九方,其规模有了飞速扩充。但不管是宝文内容还是各方宝玺的使用情况,与明代御宝基本相同,故此时的御宝在制度上尚完全是明代御宝制度的延续。(郭福祥《明清帝后玺印》,第七八~七九页)

与冠服制度相同,清代的御宝制度同样定型于乾隆时期。康熙、雍正朝《大清会典》均记载御宝二十九方,可乾隆初期实际却存在三十九方宝玺,其内容、用途多有混乱不清之处。就此,乾隆皇帝在乾隆十一年(一七四六年)对所有宝玺进行考订,将总数定为二十五方,存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交泰殿中。剩余的十四方宝玺中,又选择十方意义重要的安置于盛京皇宫(沈阳故宫)中的凤凰楼。乾隆皇帝还亲自规定了交泰殿二十五宝的用途。虽然此后乾隆朝厘定满文篆字时对二十五宝的部分印文有所修改,对盛京十宝的内容也有所调整,但应该说在乾隆十一年清代的国宝制度已经形成,皇帝行使皇权、统领国家事务的各个方面时,都有相应的御宝以供钤用。

此次展出的「大清嗣天子宝」金印,是二十五宝中唯一的一方金属质宝。在二十五宝中,前四方被认为是「先代相承」,此方「大清嗣天子宝」位列第三。正因这一特殊意义,在乾隆十三年定满文篆字、改刻二十五宝时,前四方宝玺未有改动,「大清嗣天子宝」保持了汉文篆书、满文本字的原始面貌。这方宝玺的作用是「以章继绳」,就是体现承嗣大统、正统相传之意。乾隆皇帝自述定二十五宝数目时曾在心中默祷,希望清王朝的王统能像周朝那样传承二十五代。(《匣衍记》,《清高宗御制文集·余集》卷一)也就是说二十五宝本身就承载了这位帝王对王朝传承的期待。以此视之,这方意在继承的「大清嗣天子宝」更可视为皇权最直接的代表和体现。

紫禁城中的每座历史建筑、每件历史文物,都是皇权的象征与体现。文章中对三件展品的阐释,也是从这个角度着墨。如果我们能将眼光从具体的文物上升到制度,中国古代皇家特别是帝王本人的服用,一直有内府直接制作、管理的传统。《周礼》中的诸篇,就已详细记载了王室专用的手工业作坊情况。在明代,皇室设御用监负责匠作,清代,内务府造办处的建立将中国手工业的技术发展推向巅峰。在展览「风范见证」单元中涉及的三件文物,都是清代宫廷生产。其中的朝袍虽然不是在紫禁城中生产,但也是由内廷画样、三织造承造,不出皇家,同样也是皇权的一种体现。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传统,使中国没有产生类似卡地亚这样为皇室服务的私人工坊。当然,这仅是笔者的一个推测,期待能看到更多、更专业、更深入的关注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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