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勃朗:400年前因穷困潦倒而死的荷兰天才
2019-07-29杜桑行
□ 杜桑行
伦勃朗的自画像(1630年,蚀刻版画)
围观《夜巡》真迹的参观者(1630年,蚀刻版画)
每个到访阿姆斯特丹的人,都无法拒绝亲自前往荷兰国立博物馆一睹《夜巡》真迹的诱惑。原因主要有二:一来,这幅镇馆之宝、荷兰国宝从不外借;二来,伦勃朗作为美术史巨匠的盛名具有巨大吸引力。
2019年是伦勃朗逝世350周年,被荷兰官方命名为“伦勃朗年”。从2月15日起,荷兰国立博物馆(后简称国博)推出了规模空前的“全景伦勃朗”展览,深爱着伦勃朗的荷兰人更是在荷兰全境各城市开展了伦勃朗纪念特展……全荷兰都在纪念这个男人,可以说,今年份的荷兰博物馆被这个男人承包了。
伦勃朗酷爱自画像,一生创作了100多幅自己的肖像作品,活跃于17世纪的他可以称得上是全球“自拍鼻祖”。他用画笔记录下的脸庞,或神情搞笑、或表情高冷、或面目凝重又或者神态暗含嘲讽……这些凝固的“颜艺”贯穿了伦勃朗事业起起落落、情感悲欢离合的一生。
他对当今世界影响最深远的发明,就是被后世称作“伦勃朗光线”的布光技巧。这一光影技巧由他亲自发明并最早运用在自画像中:通过精确的三角立体光,勾勒出人物的轮廓线,让其余部分隐藏于光暗之中。这种光影手法可以使人像更加立体和庄重,显现出“高级脸”的效果。凭借这一美颜功能的发明,伦勃朗是当之无愧的“自拍达人”。
iPhone手机近年来推出的人像拍摄模式,也借鉴了400年前老爷子的发明。这种摄影中经典的布光法便是伦勃朗一贯采用“光暗”处理手法,带来的视觉效果就好像画中人物是站在黑色舞台上,此时有一束强光打在他的脸上。
伦勃朗的用光充满戏剧性张力,是天才般的创举。有人评价他:以黑暗来绘光明。然而就像突出光明要有黑暗的衬托,伦勃朗的一生也在人性的光明与黑暗中纠缠,充满了戏剧色彩。
黄金时代:20岁的“独角兽”创业明星
了不起的伦勃朗的一生是从年少成名开始的。伦勃朗·哈尔曼松·凡·莱因(1606-1669)是伦勃朗的全名。这位少年天才14岁就在自己的家乡——教育名城莱顿,入读大学法律系。然而生性不羁的他选择从心,15岁时“半路出家”开始学习绘画,后只身去往阿姆斯特丹拜师学艺。
尽管入行不早,但“出名要趁早”。伦勃朗19岁时就在莱顿开办了自己的画室,是位不折不扣的返乡创业明星。25岁时,这位年轻CEO的雄心再次驱使他来到了首都阿姆斯特丹。那时新晋独立的荷兰处于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国家富强、市民富有,阿姆斯特丹更是全球商贸的中心。风云际会中,伦勃朗迎来了他个人的“黄金时代”。
正是凭借“伦勃朗式布光”的开创性效果,伦勃朗的肖像画独步天下,订单如雪花般飞入,财富如雪球般积累,也养成了伦勃朗热衷购买奢侈品、收藏古董的嗜好。那时的伦勃朗,自画像都是佩戴珠宝,“壕”气逼人。
然而,巨额财富并没有阻碍伦勃朗对艺术探索的脚步。如果说光影上的创新让他驰名,那么在画面布局上的创造则真正让他成为了“独角兽”。26岁时《蒂尔普医生的解剖课》一画横空出世,让伦勃朗这一长串名字成为了荷兰黄金时代绘画巨擘的代名词。
这幅画开了群像画大胆布局的先河,一改之前画面沉闷的布景、枯燥的构图,伦勃朗的奇技巧思让平面上的这一幕“活”了起来:还是招牌式的深色渐变暗黑背景,构图和谐灵动、主体举手投足都是戏,最点睛之笔是对人物神情的生动描摹——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画面中是被凸显的,自己是画面的主角。自此,伦勃朗一画封神。
《蒂尔普医生的解剖课》(1632年,油画)
最出名的“神作”却让他跌入谷底
说到伦勃朗,《夜巡》一定是绕不过的话题。但或许大多数人并不了解的是,这幅被后人所熟知的伦勃朗名作、这幅值得世人亲临瞻仰的杰作,却成了伦勃朗命运的转折点。1642年,由于委托人甲方爸爸的不买账,伦勃朗的事业跌入谷底。
事情原委很简单:有钱有闲的中产新贵城市自卫队消费升级了,决定“众筹”一幅集体画,以每人100荷兰盾的价格想在大师画作中获得一席之地,以彰显自己的英明神武。这笔金额在当时并不是个小数目,并且由于这幅画的尺幅巨大,伦勃朗自然想画一幅“大作”。
这个站在艺术与商业交叉口的男人,挖空心思想要创作出超出预期的效果来:他为每个人物精心设计了表情和动作,运用光影对比让主体拥有了裸眼3D效果,每个细节都生动地呼之欲出……
然而,这幅画不但没让伦勃朗获得他预期中的赞美和掌声,反而引起甲方爸爸的强烈不满,其原因主要是,除了身处画面C位的队长和副队长英姿飒爽外,其他人都画幅不多,且多处于中景或背景的暗处,甚至还有“乱入”的一个小女孩和一只公鸡,可他们没给钱啊!
这对于发明了AA制(分摊账单,英语就是go dutch,“荷兰式付账”)国家的人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因为大家明明分摊了费用,可买来的服务却有多有少,形象也被“打了折”。金主爸爸们很生气,先是要求修改,伦勃朗不从,之后干脆要求退货退款。最后,爸爸们直接转型成黑公关,到处喷伦勃朗水准不高,还将他告上了法庭,并扬言要断了伦勃朗今后的财路。
墙倒众人推,阿姆斯特丹上下都一边倒地从“伦吹”变成了“伦黑”。这幅画没有得到妥善保管,在岁月的流转里,长期无人赏识。它被放在煤炉边熏黑、被浸泡在光油里、甚至因为尺寸太大不好储藏被割了四角……这幅本来描绘白天巡逻场景的作品,日积月累材质发黑,景象恍若夜间,到了1800年后最终被定名为《夜巡》。
《夜巡》从整个人类艺术史长河看,构图组成、光色运用、情节处理、人物刻画等方面都堪称完美。然而由于伦勃朗的理念太过超前,受制于年代的局限和小资阶级客户目光的狭隘,伦勃朗被当时的世人抛弃了。
时代追不上的男子:“自傲让我自由”
《夜巡》风波后,面对世俗成功上的暗淡前景,伦勃朗表现出了一个艺术家的坚守。这背后支撑他的是自由而无畏的个性,以及对成规、制度、阶级的不屑和挑战。他自踏上艺术这个不归路后,便以创造者自视,而非一个媚俗讨好、任人摆布的画匠。
潦倒的生活也没能让艺术家向钱财权贵和庸众舆论折服,却恰恰让他因艺术家的自傲获得了更多创作的自由。晚期的伦勃朗不断开拓主题、创新激发、大胆尝试,成就了艺术事业的又一极。
伦勃朗最早的绘画实践开始于历史题材,肖像画是其标志。创作晚期的伦勃朗,从风格、体裁都有诸多自我革新。从之前形象、神态的精准描摹,发展到了对“感受”、“情绪”的描摹。
《被宰杀的牛》(1660年,油画)
比如,这幅现藏于法国卢浮宫的作品《被宰杀的牛》,高亮的光线直接投射在了一块被开了膛的牛尸骸上,伦勃朗没有选择柔和和弱化那些血淋淋的细节,而是让尸骸直接、大胆地占据了画面的中心。这背后或许有伦勃朗的宗教情结,让人想起那些殉道者的躯体。又或许伦勃朗作为一个观察者,惊喜地发现了一个日常介于活体与静物之间的研究对象。这幅画是如此突兀的直接,会莫名地引起观者一种孤独而无力诉说的感受,甚至一丝未知的不安。这正是伦勃朗的自我挑战:用画笔唤起人们对真实、现实的强感知力。
五年后的《犹太新娘》,更无疑是倾注了伦勃朗生前全部人性之爱,是他最富柔情的画作。画中人物身着华服但并不炫目,且不会喧宾夺主。画幅中两人的手轻轻交叠,饱含信任与托付,无需着一字,但道尽世间柔情。深情、几近虔诚的人间爱情才是绝对的主角,柔和的画面唤起了人们对美好感情的无限向往。
《犹太新娘》(1665年,油画)
这幅作品对感觉调动的先验性以及艺术成就的圆熟,让梵高都给出高度评价——“我只要啃着干面包在这幅画的前面坐上两个星期,就算少活十年也甘心。”
伦勃朗后期不断放飞自我,他着眼更多的普通民众、日常生活、世俗化的宗教。这个时代追不上的男子,在古典与现代的过渡期引领了后辈。
“粗犷的自由,令荷兰永垂不朽”
53岁时的伦勃朗迎来了人生最后一次东山再起的机会。
阿姆斯特丹新市政厅需要一幅表现荷兰历史的定制画作,他们再次想起了落寞已久的伦勃朗。《夜巡》的情况再次出现了,伦勃朗《巴达维亚人之誓》没有按照金主的要求表现波澜壮阔的战争场景,而是还原了一场战争前的密谋,本应雄伟正面的领袖形象竟“原生态”地以独眼龙的形象被直白地表现了出来。画面笔触狂野、灯光昏暗、人员举止粗鄙。
这幅画激怒了金主,成了压垮伦勃朗世俗意义成功的最后一根稻草。实际上,伦勃朗想要用他的洞察与傲骨,展现他对荷兰立国之本和国家精神的反思。BBC艺术纪录片《晚年伦勃朗》中引述了伦勃朗本人关于这幅画的表述:“在流行中,你早晚会窒息而死。这些才是真实的你,粗野但诚实,是你们的野蛮先辈建立了荷兰,放下你的尴尬不安去拥抱他们吧。因为你们认为重要的事情,其实都不重要,这座宏伟的大理石市政厅明天可能会归于尘埃,阿姆斯特丹也可能会沉入海底,只要拥有粗犷的自由,荷兰就能永存不朽”。
最终,伦勃朗破产了。在他63岁时的最后一天,除了满屋的画具和一具垂老的躯体,曾历经荣华、备受追捧的他没有留下任何有型财产。在伦勃朗饥寒潦倒、声誉扫地、毫无尊严可言地逝世350年后的今天,我们重新梳理和反思伦勃朗的一生,其中况味值得深思:我们或许有幸身处向好向上发展的繁荣社会,我们可能会积累更快更多的个人财富,但自由而无畏的灵魂在每个世代都稀缺,坚持并探索的意志对每个人都奢侈。借用伦勃朗的一句自白“如果我想解救自己的灵魂,我应该追求自由,而非荣耀”。
哪怕我们无法成为天才,但试着尊重和包容那个与我们不同的人或许也是一种平凡的不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