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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里的青春故事

2019-07-29

中外文摘 2019年14期
关键词:阅览室天堂图书馆

□ 文 珍

妈妈还记得我第一次去深圳市立图书馆时惊讶万分的样子。

那时已举家南迁——从湖南移民至深圳——她要找新的工作需要参加职称考试,因此每个周末都要去图书馆复习。阿根廷最著名的图书管理员博尔赫斯说过:“如果有天堂,大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12岁的我跟我妈一起去了那里才知道:深圳市图书馆,是少年时代的我见过的真正的“天堂”。

当时,初到大都会的我忍不住给留在湖南小城的旧日好友写信炫耀:这里不光有无数版本的《红楼梦》,还有《红楼梦魇》和《红楼梦补》!一个月后,我幸或不幸地在图书馆里发现言情专架,从岑凯伦、琼瑶一气看到亦舒、梁凤仪乃至于著名集体写作团伙“雪米莉”。直到熟谙所有港台言情套路才罢手。紧接着,又发现了金庸、古龙、苏童、陈丹燕,明清艳情小说,《青鸟》和《骑鹅旅行记》等,雅和俗在同一个图书馆里和光同尘,安然共享同一个“天堂”。

刚转学去深圳的我时常逃学。理由很简单,就是迷路。

那条下车后穿过私立医院去学校的小路走过若干次了,也许是岔路太多,还是很容易迷失——而迟到就势必会被罚站。每当此时,我就果断地决定逃学。那年我刚上初二,正是惨绿少年的年纪。

终于有一次,班主任忍不住给我妈妈打了电话。妈妈挂断后便直奔市图书馆,果然在文学阅览室里把我抓了个正着:无处可去的我,果然站在书架前消磨光阴。

那天妈妈的表现着实古怪。在深圳10月依然灼人的正午骄阳下,领着我往学校一路疾走,纹丝不笑,直吓得我心胆俱裂。到学校已过饭点,又在外面的小饭馆要了两份盒饭,吃饭全程同样板着脸一言不发。吃完差不多已到了上课时间,她才说:“你快去上课。不许再逃。”

我灰溜溜地走了,一下午都在忐忑,不知回家后会受到怎样的可怕惩罚——然而,那天晚上并没有。此后很多天,都没有。

过了好几年之后,妈妈才告诉我,其实她那天一直在拼命忍着笑——一个逃学都逃往图书馆的小孩,能坏到哪里去?可又不能笑。一笑,就没法教了,万一以后再逃学怎么办?

13岁时,有一次在图书馆的开架阅览室里看书,脖颈处偶尔感到异样灼热——猛一回头,看到一张慌乱潮红的人脸,便如惊鹿般逃开,在这个尚且陌生的海滨城市的大街上发足狂奔,犹如奋力逃离身为一个少女的危险宿命。

而记忆中狂奔不已的画面里,大街上的夕阳惨淡灰黄,而公交车站则像永远也抵达不了的、足以自保的成年时光。

过了那段危险的少女时期,日后再在图书馆遇到搭讪者,早已炼就金刚不坏之身。就读研究生时,有一次在阅览室自习,不知为何总感觉对面有两支小火炬灼热地投向我。终于,一张纸条“啪”地按在书上。我眼皮都不抬,当即收拾东西起身。还没走过长廊,空荡荡的楼道里脚步声越来越近:“同学!”

我回头看那人,他比我想象中更从容:“同学,可不可以要你的电话号码?”

彼时我早非惊惶如雀的13岁女孩,正色道:“同学,你不觉得在图书馆这样影响别人学习不好?”

他似乎吃了一惊。

过了几年,某个冬夜又在国家图书馆遭遇搭讪者,已经不再那么可笑地大义凛然。搭讪者同样是看我离开阅览室,一路追出,在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的中关村大街上大喊:“你读几年级了?”

我想了想,还是平静地回头:“已经工作了。”

那个中年男人“噢”一声,听不出失望还是别的:“你看上去很年轻。”

我忍住了没说“谢谢”。

问话熟极而流,也不知道重复了几百上千次:“请问,我有这个荣幸可以认识你吗?”

“并没有。”我同样礼貌地回答。

长大后渐渐就理解了,在图书馆搭讪成年女子的人,多数还是耽于幻想的多情种子。这样一想,让我多少原谅了这些搭讪者们。后来偶然看到门罗的《忘情》,书中阅览室的读者爱上图书管理员的套路,竟和我记忆中的几幕如出一辙——

但就在她的图书馆办公桌上,差不多几周前一个周六的晚上,最后一位读者离开后,她在锁门关灯之际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去海外之前就订婚了。没有写名字,无论他的还是她的。还有她的照片,半边压在吸墨台下。

那天晚上他就在图书馆。正是她最忙的时候。她时不时得起身帮读者找书,整理报纸,忙着给图书上架。他就在这儿,跟她共处一室,看着她,还悄悄留言,自始至终却不曾介绍自己。

更著名一点的案例,则是日本电影《情书》,那两位同样叫藤井树的男孩和女孩。

习惯在图书馆里追逐女孩的男人们,在书与书的空档处茫然四顾,幻想颜如玉从天而降。是读书给他们制造的幻觉,抑或被某种孤独感驱使,能接近最大数量陌生女性的唯一可能,也只有在这全然免费的“天堂”。

表妹家比我家来深圳要早好几年,她家里缴了择校费让她进了市重点,据说该校有全市数一数二的图书馆,比我插班的普通中学的图书馆规模大得多。我有次随她混进去借了本港版《唐伯虎诗词歌赋全集》,至今还可以将里面的艳词倒背如流: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

据说这首《菩萨蛮》是唐代无名氏所作,也不知道怎么窜入唐寅的集子。唯一记得的就是这本书差点遭遇不测。事发于某节语文课,我刚把书拿出来看不久,语文老师突然过来轻敲桌子,让我去他办公室帮他拿一本书。我赶紧把书藏在书桌抽屉里,起身就走。回来后发现整个班气氛都很异样。下课后才知道,我刚起身离开教室,语文老师就把我抽屉里的书掏出来向全班展示,一面说:“你们看看人家在看什么书!竖版,还是繁体……”

那个老师,同学都叫他老鬼,看上去很严厉,会罚迟到的学生在操场上跑5圈。有一次他在上课时把“干涸”念成“干固”,我忍不住举手站起来说:“老师你念错字了”——端的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而老师到底是什么反应,我却完全忘记了。

不过我一直没忘记那个细节,他从我抽屉里拿出书向大家展示,又在我回来前迅速放回——虽然我并没有真的看到那一幕。这行为出人意料,让我猜想也许他当时的感觉,更多的会不会是人到中年的渐渐吃力,以及面对年少轻狂的学生不知所措,同时又对这无知无畏感到某种怅惘呢?

人生忽如寄。当我开始懂得这点时,已过去很多年,几乎到了和那个老师差不多的年纪。一生再也没有机会问这个被称为老鬼的语文老师当年到底怎么想的——被一个13岁的女孩指出自己念错字,以及发现她上自己的课时却在看繁体字的古籍。

这些是我和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有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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