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一样
2019-07-27蒋曼
蒋曼
代沟这个东西是必然存在的,它让处于不同年龄阶段的人真的好像活在两个世界,如今,它更加繁密。
辛辛苦苦在厨房里把一条大鱼剖开,去了鱼鳞,挖去鳃,对自己的手艺颇为得意,这是我从小练出的技艺。女儿在一边看见了,用一种惊讶的眼光看着我,不满地说: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妈妈,好残忍哟。而且宣布从此不再吃鱼。
我都不敢给她说外公外婆会杀鸡,杀鸭。让她知道这样的家族技能,她会不会从此把我们视为潜伏于人间的恶魔。
乡下的表姐也很苦恼,现在的孩子当真心善得让父母难做呀。家里喂的鸡鸭羊,孩子们不准杀,不准卖,说是要保护动物。表姐说:难不成,我一个乡下人还要开家动物园。杀个鸡鸭,孩子们都要伤心落泪。要是杀个牛羊,简直就是杀人犯。表姐忧心忡忡:心善是善,可人还得吃饭呀。搞得大人卖个鸡鸭羊,不但不敢让孩子帮忙,还要偷偷摸摸,避着他们的眼线。
女儿天性怕水,学了好几个暑假的游泳,也只会蛙泳,而且必须要带上泳镜才愿意游,因为眼睛稍微有点水,她就紧张得不行。我让她把头抬出水面游,她很是不满,说那不是游泳的标准姿势。这种对规则的死板认同让我大伤脑筋,本来当初学游泳是为了获得一门生存技能,但看她现在的固执,我无奈地说:难不成,以后落在水里了,你非得要有一副游泳镜才能游得起。她也觉得荒谬,可依然坚持必须带游泳镜才游泳的规矩。
现在小孩子练的童子功,是钢琴、轮滑、乐高玩具、标准的蛙泳。而我们的童子功是杀鸡、剖鱼外加可以救命的狗刨式。
生活的背景发生了太大的变化,只是每天翻篇时,忘记了日复一日之后就是长年累月。这些在丰富的文明和物质中成长的孩子,彬彬有礼,遵守规则,内心纯净。我们也乐于向他们展示精心建设的美好世界。但是,有时候你种下的花,不一定会开出想象的样子。
女儿买了一辆新自行车,让她周末把车放在家里。我们是老小区,自行车棚没人看管,家在二楼,车也不重。本想搞个安全教育,提醒她小心自行车被盗。结果,女儿义正词严,说我心里阴暗,“现在还有谁来偷自行车呀?到处都是共享单车,你竟然怀疑我们小区的人?”她嘲笑着我的经验。结果,一周之后,自行车成功丢失。
我倒是有点幸灾乐祸,只是这教训并不便宜,还不知道沮丧的女儿到底能反思出什么道理,也许她会说:不能以偏概全,一叶障目。现在的小孩,批判和颠覆的功力与生俱来的娴熟。
在街边的时装店买衣服,老板喊500,我看了看,随便还了一个价300,春天都要来了,你卖一件,少一件,好进新货。老板倒是爽快,心里略一盘算,松了口:“那你再加点”。“差不多了,你这是人造棉的,洗得不好,棉都滚在一起了,说不定穿不了几次呢。”老板下定决心:好,成交。回头看看一旁的女儿,满脸的厌弃和不满,一走出衣服店,就对我大加抨击:“你太狠心了,人家的店铺有租金,人工,水电,肯定要贵一些嘛。你這样砍价太可恶了。”
我一下子火了:我的钱难道不是辛苦挣来的吗?我又不是抢她的衣服,给的价格,她不能接受,就不卖。如果她愿意卖,说明她这个价格卖得出来。吃我的,用我的,还胳膊肘往外拐,不为妈妈节约了钱高兴,还视我为黄世仁,以为我是奸诈、可恶的大反派。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孩子。
想起我小时候,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放学时常去捡煤渣,所有的旧书,报纸,牙膏皮都是欢欢喜喜拿去卖了的,父母得大钱,我拿小钱,买个棒棒糖,甜到心里去。
想到这些,觉得悲从心起。我们的代沟不是沟,是高墙。我们养育着自己的背叛者,不知该值得欣慰还是惶恐。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这是过去的童话。
在大城市的霓虹中,白莲花云朵里的月亮早已消失,我们和孩子隔着相当漫长的岁月。不是时间,是不同的成长背景,我们现在彼此一无所知。
那些把兔子、鸡、羊当作宠物养的孩子,他们认识图片上许多动物。他们喜欢的自然是整齐的树林,干净的草坪和美丽的鲜花,生机勃勃,芳香扑鼻。我们不一样,我们从真正的旷野中成长,看到过幸福的晴川,也恐惧黑夜中奇怪的声响。被狗追着跑,把猫撵上树,抓得了黄鳝和泥鳅,被蜜蜂叮一个红包。在真正的田野上,我们从不敢过于放肆。
城市正成为巨大的温室,孩子们那种属于本能的原始野性生命力在文明的洗涤中消失。我们的生活经验似乎再不能传承下去,即使在同一空间,所有的告诫交错着过时。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