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歉7年不相往来的儿子：我有病，对不起

三秋树

中国式亲情里，是缺乏道歉机制的。那些以爱为名的强势，带给孩子的伤害常常终生难愈。

辽宁省大连市学霸男孩刘正威，看似风光的外表下，掩藏着对母亲深深的怨恨。直到有一天，他听到那句迟到的“对不起”。以下，是刘正威的口述——

童年的痛：妈妈不爱我

1993年，我出生在辽宁省大连市一个优渥的家庭，自记事起，我都不是令母亲满意的那种孩子。

她觉得男孩子就是不应该掉眼泪，可偏偏儿时的我很喜欢哭。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妈妈最心爱的一盆花从窗台上掀翻在地，开得正艳的花落的落，折的折，我当时吓得哇哇大哭。刚好回到家里的妈妈见了，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窗台前，让我把窗台上所有的花都掀翻。

我不敢，认为那样她会更加凶我，于是我以更高的哭声反抗。妈妈把我拖到那些花跟前，手把手地逼着我把那些花全部打翻在地。全程我哭得几乎断气，她暴怒地跟我说：“刘正威，作为一个小男孩，你必须明白，碰翻了东西不要紧，可怕的是你为犯一点小错就哭鼻子。你要明白，哭是永远都解决不了问题的。”

面对妈妈的盛怒，我更害怕了，哭得更大声，然后，我挨揍了。妈妈先是打我的屁股，奶奶劝阻她：“不就是把花打翻了吗？谁家小孩子都有不小心的时候！”结果，妈妈下手更重了，她冲奶奶喊：“我是心疼花吗？我受不了他遇到一点小事，就用哭来解决。以后，他哭一次，揍一次。”全程，爸爸都在围观，并不时加上一句：“看他以后还长不长记性。”

那次，我被妈妈打得很凶，夜里受了惊吓三番五次地醒来，哭闹。奶奶怕妈妈听见了，抱了我一夜，第二天早上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结果被妈妈一顿数落：“妈，男孩要是这么惯的话，就得被养残了。”

男孩不哭，这是妈妈根深蒂固的观念，我因此没少挨揍，也渐渐地学会了隐忍。玩具被别的小朋友抢去了，不敢去抢回来，因为害怕万一抢不过人家，受了委屈哭了怎么办？犯了错，被幼儿园老师批评也不哭，老师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孩子脸皮怎么这么厚，被批评了，一点内疚都没有。”

上小学时，打篮球，我和同学撞在一起，对方头上撞了个包，我眉骨撞裂，血流如注，有同学当场晕血躺地，而我只是去洗手间冲洗了一下，全程一滴眼泪都没掉。我被老师同学称赞，妈妈因此给我买了最新版的奥特曼手办。

接过那盼望了太久的奥特曼，我并没有欣喜若狂。相反，面对妈妈喜悦的称赞，我的伤口变得很疼，我突然很希望她能问问我疼不疼，嘱咐我用水的时候要小心。可是，我不敢，因为我太了解大人了，如果我提出这个要求，我又从一个男子汉变成一个“妈宝男”，不仅礼物没了，还会被痛斥一番。

小学六年级学农一个星期，那是我们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家，回来的那一天，好多同学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来学校接，同学们一个个扑入爸妈爷奶的怀里，都在喊“想死你们啦”，我也是这样飞奔过去的，等待我的，是妈妈眉头紧锁地挑剔：“衣服穿得这么脏，真正的军人就像你这样吗？”爸爸笑到一半的笑容收了回去，我对家所有的思念荡然无存。

那件事之后，我在内心跟自己明确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好像不配做妈妈的儿子。

事实上，哪个孩子不渴望得到充沛的父爱和母爱呢？为了让妈妈满意，我的成绩一直是班里前三名，可是，每次成绩下来，妈妈都会说：“现在的成绩不作数的，千万别满足这眼前的名次，你的人生长着呢。”我在运动会上包揽了一百米、二百米的校、區冠军，她说：“跑步这种事拿奖没有什么可得意的，是个人就会跑，快慢有什么关系。”

爸爸为我辩解：“正威还是很有运动细胞的，这一点，得我真传。”妈妈一个白眼过去：“难不成将来工作没干好，就跟人比看谁跑得快吗？”

若论尖酸刻薄，我想谁都不是我妈的对手。那件事之后，我再没有向她汇报过任何与成绩有关的事情，哪怕是拿回各种各样的奖状，我也是默默放在抽屉里。因为我心里太清楚，把这些奖状拿给她看，非但不会赢得任何表扬，反而会招来各种打击。

她有打击我的资本——平步青云地做到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给姥姥姥爷还有舅舅在同一小区买了房，还帮舅妈安排了工作。有些人，越优秀成功，她的杀伤力也就越大，可惜，她自己不这么认为。

7年不相往来：早恋风波让恨疯长

我们母子，在岁月里渐行渐远。

我在她面前沉默木讷，是将来在社会上混不出前途的孩子，她在我眼里成功而强势，她不像是我的母亲，更像是我的竞争对手。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未来的某一天，我一定比她成功优秀，让她在我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

可是，这一天还没降临，她再一次把我伤到了。

高二那一年，我有了一个从外校转来的女同桌。我们拥有同一种妈妈，这给了我们无数的共同语言，两个平时都不爱说话的人，突然有了说不完的话。这在老师看来不是早恋又是啥。老师先是把我们分开，但这并不影响我们自习的时候跟别人窜座位坐到一起。说实话，当发现身边有一个人的妈妈跟自己的妈妈一样时，哪怕不说话，彼此坐在一起也无比治愈。

作为两个被学校重点培养的学霸，老师在分不开我们的情况下，将这件事情通知了家长。可想而知，两个同一物种的妈妈会对我们做什么。同桌的妈妈罚她写了一万遍“我是一个不自爱的女孩”，我妈妈逼我写万字的检讨书，并要求我当着爸爸妈妈以及最疼爱我的爷爷奶奶的面念。

这万字检讨书我写了三遍，前两遍她都认为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直到我承认我早恋，把自己写成一个满脑子男欢女爱的坏男孩，她才认为我这一次足够诚实。当我在他们四个人面前念我的万字检讨书时，爷爷奶奶的眼泪就没有断过，奶奶几次阻止我不要念下去，哭喊着对妈妈说：“你这不是教育孩子，你这是侮辱他。我孙子已经够好的了，你还想让他怎么样，你是他的亲妈吗？”

爷爷奶奶越是如此，妈妈的态度也就越坚决：“念下去。男孩子如果不知道廉耻，那将来就会活得连狗都不如。”事实上，她不知道，在写第三遍检讨书之前，我写下了一封遗书。做她的儿子，真的生不如死。可是，我最终还是写了第三遍检讨，因为我恨她，我要活下来，活到有一天比她优秀，并且指着她的鼻子说：我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靠着恨你才得来的。

万字检讨书念完了，我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得意。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她从来都不是想教育我，她只是想打败我，打败爸爸爷爷奶奶，甚至是她单位里的同事。她活着，就是为了证明她可以碾压一切。

我在心里说：等着瞧，终有一天，我会让你败得很惨。16岁的我，就这样带着恨一路疯长，高考时我考上北京名校，后又保研，最后留校任教，留在了北京。

2011年9月，从上大学那天起，我再没有回过家。我去看望过爷爷奶奶，也趁爸爸出差北京时，跟他见面，但唯独再不肯见妈妈。

在母亲看来，我一朝性情大变，与她形同陌路，在她一遍又一遍地电话轰炸中，我把我高二那一年写的遗书寄给了她，并且发短信告诉她：“在你膝下的那些岁月，我生不如死。如果你想让我活，咱们母子最好再不要见面了。”还有什么是比儿子不认母亲更残忍的报复。可是，一想到她颐指气使的面孔，我就恶向胆边生。那种感觉，也许常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我却体味太深。

听爸爸说，我发的短信对她打击很大，她也会长白头发，她居然也会流眼泪，她对外的解释是儿子太忙，她每年的年假都说去探望了我。

从读大学到工作，我们母子居然可以七年不相见。七年后的见面，是在2018年冬天，姥爷的葬礼上。

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后，我赶回大连时，姥爷已经去世，尸体停在太平间里。对于姥爷的离开，我并没有太多难过。因为他一直很严厉，很偏心，更喜欢舅舅家的表姐，小时候我俩发生不快，他总是厉声呵斥我，所以，对姥爷，我没有多少怀念。

我之所以选择回来，也是想看看我的母亲在失去父亲时，是何等样子。那天夜里10点，我下了飞机，没有通知任何人，直接赶往医院。可谁知，还未走进去，就听到有人在里面号啕，准确地说，是控诉。那声音很熟悉，强势、愤怒、不容置疑。没错，这个人是我的母亲。

“小时候，弟弟不管犯了任何错，你都会怪到我的头上，不由分说非打即骂。我比弟弟学习成绩好，你说老天不公平，为什么偏偏让死丫头脑子聪明得很，后来我过得比弟弟好，给你买房买衣服买吃的，比谁都舍得为你花钱，你又说，这就是在你面前显摆，说我从小就得瑟，就爱出风头……”

“无论我做什么，怎么做，你永远都没有表扬，一直在打击。你知不知道，我是偷偷去做过DNA的，偏偏我确实是你的女儿，可是，为什么你一辈子对我都是秋风扫落叶，对无能的弟弟百般欣赏，万般呵护？”

隔着太平间的大门，可以听见她愤怒的号啕，以及她开始敲打冰柜的声音：“你给我醒过来，你要跟我说对不起。因为你，因为骨子里流着你的血，所以，我对我自己的儿子一样苛刻变态。结果，他恨透了我，跟我断绝母子关系，七年了不见我。你知不知道，因为我从你那里继承来的不可理喻，我的儿子给我写过遗书。你差点让我家毁人亡，可是我还是那么愚昧地孝顺你，希望得到你的肯定。我永远都不明白，表扬我一句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难吗？”

“王国军，你给我醒过来，你跟我道歉，你把我的儿子给我找回来。我想他想得头发全白了。王国军，我恨你，你不要装死……”然后，她失控了，一辈子以优雅示外人的她，在太平间，对着姥爷的尸体爆了粗口，后来，她干脆拿头去撞那冰柜。

拧巴母亲致歉儿子：对不起，我有病

这一次，我无法再冷眼旁观，我冲进去，死死地抱住她。她的额头开始流血，整个人都失控了……

医生给她打了镇静剂后不久，她睡着了。我这时才看到她染成栗色的头发，发根处一片斑驳的灰白。赶到医院的爸爸让我回家去换一套黑色的衣服，我回家后，看到自己的房间完全保持着我当初走时的样子，就连那件我最爱的巴萨足球服还挂在墙上。在书桌上，我看到了两沓书信，上面都写着我的名字和我的地址，但都没有寄出去。

我打开那些信，内容都相同，只有三个字：对不起。那是妈妈的字体，我以为她的人生字典里没有这三个字。也就是这三个字，令我累积了的恨全变成了眼泪，我哭得几次感觉要昏厥过去。最令我不可思议的是，在短暂地可怜自己之后，我的眼泪居然是为她而流，觉得她那么可怜，跟我一样可怜，觉得她一直就是一个缺爱的病人，我在痛哭中明白一件事情：这么多年来，她不是不爱我，她只是没有能力爱我。她的原生家庭没有给她这种东西，所以她也给不了我。

“幸运的人能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却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尔弗蕾德·阿德勒的话说得真对。哭过之后，我穿上了黑色西装去医院，妈妈已经醒了过来。看到我，她的眼泪又决堤了，她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她试图向我伸出手，但手刚拿出来，又被她放了回去，肩膀剧烈地耸动。

是的，从小到大，我做梦都想看到有一天，她在我面前矮小下去，卑微下去，可是，当她真的如此这般，我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我只觉得自己跟她一样矮小、卑微、难过。缺爱的我们，心里永远都住着委屈和生硬，这一点，我跟她一样。我很想跟她说点什么，可是，我不会表达温情，这是她留给我的残疾。

姥爷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整个葬礼妈妈表现得很脆弱，不时望着姥爷的遗体，一直在哭泣。而只有我知道，她不是想念他，她就是委屈，她就是再也得不到那声她最在乎的肯定与表扬，以及对不起。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比她幸福，至少她意识到自己错了，她没有亲口说给我听，但她却以写信的方式，跟我说了327个“对不起”。想到这里，我走到她身边，艰难地伸出手去，扶住她，对她说：“你写的信，我在家里看到了。”然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爆发性地大哭起来，死死地抱住了我，说了许许多多的“对不起”“我有病”。

强势了大半辈子，風光了大半生的她，终于失态了，也搞砸了姥爷的葬礼。那又怎样，相对她被姥爷搞砸的人生，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经此一“劫”，我和她，没有成为余生的仇人，我们的关系悄然而缓慢地变暖。说到底，亲情的世界里，一万句“我爱你”有时不抵一句“对不起”。有一点，我对她终生感激，那就是她没有像姥爷那样，一直到告别人世，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或者说以家长的姿态，知错不改。如今，我和她，都在学习，温柔与慈悲这一课。我想，一切都还来得及。

编辑/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