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站在布拉格黄昏的广场上
2019-07-26林海
林海
据说,一开始,布拉格人还会困惑地纠正来自中国的游客:这是“老城广场”,而不是“布拉格广场”。久了,也就渐渐接受了这个说法。有意思的是,一方面中国游客会来这里寻找“彩绘的玻璃窗装饰着哥特式教堂”,另一方面,这座城市里曾有一位法学博士、工伤保险公司法务部职员,称自己为中国人——他的名字叫作弗朗茨·卡夫卡。
少年卡夫卡闲逛过的大桥
和许多城市相似,布拉格依河建市。碧波粼粼的伏尔塔瓦河穿城而过,共有18座大桥横架在河水之上。其中,历史最悠久且仍在使用的,是距今已有650年历史的查理大桥。卡夫卡就出生于这座大桥的桥墩边一个犹太百货商人的家庭。1934年5月,当他静静地躺在维也纳郊外疗养院时,留下的生命中最后一句话是:“我的生命和灵感全部来自伟大的查理大桥。”
当时陪伴在卡夫卡身边的,是他的好友雅努斯。雅努斯在《卡夫卡对我说》中写道:“我经常会为卡夫卡如此钟情查理大桥而吃惊,他从3岁时便开始在桥上游荡,他不但能说出大桥上所有雕像的典故,有好多次我甚至发现他竟在夜晚借着路灯的光亮在数着桥上的石子……”这座大桥修建于1357年,系遵照捷克国王查理四世之命而建。该桥使用波希米亚砂岩建造。有一个传说,用来黏合石块的灰浆中加入了鸡蛋,使其更加坚固。
桥头站立着的是查理四世皇帝的雕像。威严的查理四世头戴皇冠,手握著名的《黄金诏书》。这部诏书从法律上规定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由七大选帝侯推举产生,摆脱了罗马教宗对皇帝人选的干涉。雕像下方的基座面对四个方向各有一尊雕像,分别代表他于1348年创设的布拉格大学的四个学院:神学院、医学院、哲学院和法学院。这所大学今天位于查理大桥以东,穿过一号线地铁和布拉格天文钟,走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达。
据史书记载,查理四世中等身材,有点驼背,留着浓密的黑胡子,衣着朴素,却嗜好读西塞罗,并与彼得拉克交从甚密。他还资助了多位法学家,比如意大利人巴尔托鲁、《论国王与皇帝的权力》的作者卢波尔德。查理四世以重金聘请著名学者前来任教。到他去世时,这所大学已有11万学生。值得一提的是,1390年,一个名叫扬·胡斯的新生考入这所大学的文学专业。他出身农家,少年丧父,寡母认为教育是重中之重,便用尽全力供他上学。他亦不负母亲期望,以优秀成绩毕业后留校任教。1401年成为神学部主任,1409年升任为校长。
再无许愿墙的“布拉格广场”
沿着布拉格大学向西走几分钟后向北一拐,就能在老城广场的中央看到一座青铜雕像,那就是扬·胡斯。他对捷克有何深远影响呢?原来,他是反对教会赎罪券制度、号召宗教改革的领袖人物,较马丁·路德早了整整一百年。这些主张带来了杀身之祸。在康斯坦茨大公会议上,他被宣布为异端。教会剥夺他教士职位后,紧接着将其移交世俗法庭,执行火刑。
胡斯死讯传来,支持他的地方贵族及民众开始激烈抗议教廷。最终教廷对整个波希米亚发布了“禁行圣事”的处罚禁令。1419年,以胡斯信徒为主的布拉格市议会更是被强制解散。胡斯信徒非常愤怒,7月30日,他们在神父扬·柴利夫斯基的率领下走上街头示威游行,人潮聚集至老城广场,要求释放被逮捕的胡斯信徒。突然有人从市政厅的窗口向胡斯信徒丢掷石块,局势立刻被引爆。人们冲进去將市长及市议员共7人自窗户扔向楼下,这就是著名的“抛窗事件”。
今天,老城广场早已是市井热闹的平凡模样。胡斯像下其实也没有供人们“投下希望”的许愿池。2014年之前,人们倒是确实在胡斯像下的基座上贴上各种许愿纸条,形成了一座许愿墙;可是2014年市政厅对此进行整修,清除了墙上的纸条,并设置围栏使人们不得近前。于是许愿墙也没有了。人们大抵也不记得,胡斯临死前在牢房里说的话:“你们烧死了一只天鹅(捷克语中‘胡斯的意思),但是一百年后,你们将会听到一只天鹅的鸣唱,这是你们无法烧毁的,到那时你们将不得不聆听它的歌声。”一百年后,马丁·路德认领了这段预言,这样写道:“扬·胡斯在波希米亚牢房中预言的那只天鹅就是我……是的,若上帝喜悦,这只天鹅将会持续不断地歌唱下去。”这歌唱终于改变了世界——当然,胡斯对此已无知晓。
还算胜任工作的保险公司法务
老城广场西北角有一栋尼古拉斯教堂。教堂隔壁的房子是许多人寻访卡夫卡的起点。这栋房子建于1717—1730年间,本是尼古拉斯教堂神职人员的办公室;1787年因国王下令改善犹太区环境而改为住宅。1883年7月3日,卡夫卡就在这里出生。他在提交给布拉格保险总公司的求职简历中这样写道:“我……在老城人民小学读到四年级,然后进入旧城德语国立中学;十八岁开始就读于布拉格大学……通过了最后一次国家考试后,我于1906年4月1日进旧环城路理复德·略维博士的律师事务所当秘书。”
在这个律师事务所里,卡夫卡同略维律师达成协议,只在必要时才去事务所上班,以便充分利用时间。1907年10月1日,他完成了为期一年的实习,并拿到了法学博士学位,遂到一家意大利人开办的保险公司找工作。在入职体检中,医生说他“体质纤弱,然而是健康的”。身材瘦长,身高一米八一。然而一年后,即1908年7月14日,他向公司出具了另一份医生诊断:由于神经受损和“心脏极易兴奋的特征”而必须辞职。人们推断,对第二份医生鉴定大可不必认真看待。其实,卡夫卡只是想以和平的方式从私人企业转到工作轻松得多的劳工意外保险协会去。
总体上说,卡夫卡也算是胜任工作。据他自己所说:“我本来也根本不是堪称楷模的职员,但在某些方面却是很可一用的(我目前的头衔是法律合同起草员)。”因为起草工伤事故保险方面的文书,时常要涉及许多法律条文和程序,这正是卡夫卡的专长。在14年保险公司职员的生涯中,他的生活在表面上似乎极为平淡无奇,既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也没有大起大落的波澜,大体上过着“上班——写作——度假——上班”这样一种固定不变的生活,然而,这14年间,他内心已经发展出无比丰富复杂和巨大广阔的世界,并完成了几乎所有的重要作品。
曾有七万多犹太人在此停止呼吸
有意思的是,卡夫卡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他阅读过大量经过翻译的中国典籍、诗歌、传说故事。1912年,他给未婚妻写信时,甚至引用了袁枚的《寒夜》:“寒夜读书忘却眠,锦衾香尽炉无烟;美人含怒夺灯去,问郎知是几更天。”实际上,卡夫卡创作的第一篇小说《一次战斗纪实》就与中国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以后他又创作了以中国为题材的小说《往事一页》《中国长城建造时》《一道圣旨》《中国人来访》,等等。
余光中先生在《桥跨黄金城》中曾这样说卡夫卡:“身为犹太种,他成为反犹太的对象。来自德语家庭,他得承受捷克人民的敌视。父亲是殷商,他又不见容于无产阶级。另一层不快则由于厌恨自己的职业:他在‘劳工意外保险协会一连做了十四年的公务员,也难怪他对官僚制度的荒谬着墨尤多……紧张的家庭生活,强烈的宗教疑问,不断折磨着他。在《审判》《城堡》《变形记》等作品中,年轻的主角总是遭受父权人物或当局误解、误判、虐待,甚至杀害。”
就这样,在烦恼苦闷中度过了四十年的卡夫卡,于1924年6月因肺结核英年早逝。然而,假如卡夫卡能够多活几年,恐怕也难逃二战对于犹太人的杀戮。二次大战期间,纳粹在这一带杀害了七万多犹太人。用余光中先生的话说:“这些冤魂在犹太教堂的纪念墙上,每个人的名字和年份只占了短短窄窄一小行而已。”他提到的犹太教堂名为克劳森教堂(Klausona Synagogue),位于老城区的Hrbitova环街243号。
回过头再来看卡夫卡,你会感觉他的面庞仿佛在预言着什么。用余光中先生的话说:“布拉格的迷宫把彷徨的卡夫卡困成了一场噩梦,最后这噩梦却回过头来,为这座黄金城加上了桂冠。于是我们随智者过桥,再过六百年的查理大桥。白鸥飞起,回头是岸。”
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