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乌鸦
2019-07-25闫岩
闫岩
一
外面起了风,树叶跳着舞纷纷落下,隔着窗子还能听到“哗啦哗啦”的声音。张盖早早起床,准备好早饭叫妻子,治,吃饭了。
半天听不到妻子的动静,他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妻子正呆坐在窗台深望窗外的秋色。他没打扰妻子,轻轻拉上门,从另一间闲置的卧室拿出行李箱,一样一样地往箱子里装东西。衣物,药品,洗漱用具,化妆品,卫生巾卫生纸,箱子被塞得满满当当。他把箱子拉到一角,又往妻子的钱包里塞进一沓子百元钞票。随后,他潦潦草草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再次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妻子依旧保持着深望秋色的姿势。
治,我走了啊,米粥凉了记着热热。他轻悄悄地说。
妻子像失去了听力,没有任何反应。他欲上前,瞬间又缩回脚步,在客厅穿好外套,出了家门。
张盖的车子渐渐走远,治又呆坐了片刻,进了厨房。
餐桌上有鸡蛋饼,米粥,醋溜白菜条,酱菜。治拿起筷子吃起来,她看到了角落里的行李箱。箱子满满当当像是吃饱了饭专门在等她,她咀嚼的速度开始变慢,仿佛故意让满满当当的箱子多等她一会儿。
饭后,她冲了热水澡,又躺回床上闭眼赖了大概半个多钟点,起床对镜略施粉黛,背起肩包,拉起行李箱也出了家门。
依然是以往的出行模式,治坐了汽车,又坐了火车,到了苏州。除了苏州,她似乎没有什么地方想着要去。她直接奔到了居住的地方,一套35平米水电家具齐全的小公寓。火车上她和房主联系好,治到时,房主已在那里等候了。
房子在三环以外,属日租房。自治第一次住在这儿感觉挺好,就一直没挪过地儿。房主是位大姐,多年下来,已和治很熟。治和其他房客有别,别的房客只住一两天,治一住就是半月二十天甚至更长,而且一年要住两三次,所以房主每次都给治打九折。
这次入住第一晚,治听到隔壁一男一女在吵架,男吼女叫的,吵得很是热闹,房间隔音效果不是太差,治听不清他们因何吵。治泡了桶方便面,在男女的大吼小叫声中吃得滋滋有味,最后把汤水也喝得一滴不剩。
隔壁的防盗门连续响了两声,治料定有人摔门而去,但去的一个还是两个她没听出来。隔壁没了动静,她躺上了床。
手机上有丈夫打来的未接电话,另有一条他发来的微信信息,信息内容照旧: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等你回家!关机,下床充电,治又上床疲惫地躺下了。
睡意不会说来就来,治闭目养神,但神气不受控制,总到处乱窜。治想刚才那对吵架的男女,他们是一对情侣还是夫妻?为什么会吵架?是爱得太多还是爱得太少?是男人脾气不好还是女人脾气太坏?治又想,张盖为什么就不能和她吵吵架打破打破宁静可怕的生活呢?十年的婚姻,平静无波,真是浪费了自己最好的年华。
治和张盖算得上青梅竹马,他们的父辈是一对好兄弟,一起开工厂,从没闹过任何矛盾。她和张盖幼儿园、小学、中学甚至大学都在同一所学校。张盖从小到大始终如一对她好,依靠张盖也成了她的习惯。两个孩子成为一家早就是双方父母共同的意愿,两个孩子都是彼此看着长大的,都是疼在手心里的宝。还有一点至关重要,两家的财产不用再分你我,归根到底都是自家的。
治婚前在自家的工厂当会计,丈夫张盖管销售。婚后治不再上班,第二年生了宝贝儿子,照顾儿子成了她首要任务。其实儿子也不全由她照顾,还有母亲和婆婆,隔辈亲,母亲和婆婆稀罕这个小家伙,她只能打个下手。娘家和婆家住在一个大院,一个大院里盖了两栋三层别墅,娘家一栋婆家一栋,从这家出来迈不了几步就到了另一家,两个母亲过来过去照顾孩子很方便。
孩子两岁半上了幼儿园,奶奶和姥姥轮流接送,治更闲了。治的一位女同学推荐她看一部叫《潜伏》的电视剧,说是很好看。治在网上搜出来看上了,越看越上瘾,三两天就把30集看完了。实际她喜欢的不全是电视剧的内容,是对孙红雷这个男演员的一双小眼睛着了迷。孙红雷那一双小眼藏神聚气,眨巴一下就能演绎出一个动人的故事,治每次在屏幕前被这双小眼扫过时都有被刀锋刮过的感觉。
看完《潜伏》,她又搜了一部《半路夫妻》的电视剧,孙红雷演一个有点痞的商人。这次不仅孙红雷让她着迷,连孙红雷和女主人公的爱情都让她着迷。想到她和张盖,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像是一对兄妹,更像是自己的左手与右手,抚摸一下对方连个感觉都不会有,简直和《半路夫妻》上女主人公的经历是一样一样的。可女主人公比她勇敢,毅然决然地和她的青梅竹马离婚了,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然后遇到了孙红雷那样的男人,最后成了夫妻,曲曲折折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而她就不同了,她没那么勇敢,也断定遇不到像孙红雷那样着人迷的男人。
二
那些日子她经常做和孙红雷走在一起的梦,而梦中孙红雷变成了她儿时喜欢的一个男孩儿——小乐。每次醒来,她有种不能释怀的痛楚,想想自己的一生将是一条直线,没有忧与愁,爱与痛,苦和乐,六十岁也依然还是现在这副模样,过一辈子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活着简直没有任何意义!
丈夫张盖最先发现了治的反常。治先是少时间地坐在窗台上望着窗外发呆,逐渐的,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到后来一呆就是一个多小时,不动也不说话,如泥塑木雕一般。也有时候,治会显得特别烦躁不安,沙发上的抱枕被她扔出去很远,她会对儿子不耐烦地说滚。张盖以为她在家无聊,建议她和同学聚聚会,多出去逛逛商场。
治没有按张盖说的做,而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离家出走了,她只留下一张字条:憋闷,我出去走走,勿念。
治没有选择地去了苏州。是去寻找小乐吗?是去寻找爱情吗?治自己也理不清。她就想去苏州,哪怕只是走走也好,她就想看一看苏州的现在。
治小学毕业那年暑假跟父亲到过苏州,住在一个姓南的叔叔家。南叔叔家有一双儿女,是龙凤胎,女儿叫小歡,儿子叫小乐。父亲和南叔叔谈生意,她和小欢一起玩儿。小乐特别淘,不论她和小欢玩儿什么他都捣乱,能把小欢气得掉眼泪。可治却偷偷喜欢小乐,小乐来捣乱,她就冲他“嘎嘎”笑。治一直保留着她和小欢小乐的陈年旧照,实际就那么一张,是她和小欢的合影照。照相时小乐也想一起照,小欢不让,嫌小乐是个小坏蛋。小乐来捣乱,头就歪在了镜头里。那时小欢没她漂亮,小乐却长相匪气,有点帅。治拿出这张照片看的时候就有了到苏州去的冲动,这种冲动在她的心里一鼓再鼓,终于像潮浪一样冲出了海面。
苏州已不是当年的苏州,阔别二十二年,当年还是孩童的她都已成了妈妈,何况是一座城?再说当年她也没游览过苏州城,那时大人忙又怕她们走丢,只允许她们在家附近玩儿。一个月,除了临走时去照相馆拍过一张照片就是在附近盘旋,而且,连过去住的那个地方她都记得不太清晰了。
现在网络甚是方便,治在手机上搜索可以住得舒服一点的地方,搜着了一套公寓式日租房,照片上完全是一个家的模样,家电家具齐全,租费也不贵,每天一百元。她联系到房主就过去住了,虽然离闹市有些距离,但是住着有种居家的味道,兴趣来了还可以买菜煮饭吃。治一住就是半月。家人太担心,出来的前几天轮流给她打电话,急得要死的样子。她告诉家人她没事儿,只是郁闷了想透透气。知道她安全家人也就放了心,张盖在她的卡上打了一万块钱,让她在外不要为难自己。张盖还是不放心,过一两个钟头就要打一次电话,治干脆把手机关掉了。
再开机时张盖发来十来条担心的短信,希望她不要关机让她快点回家。张盖越这样她心里越烦,越不想回去。她回张盖说,她可以二十四小时开机,但是不会接他的电话,电话打得通就说明她很安全。张盖最初每天打五个电话,上午下午各两个,睡前一个,知道治不接,每次响到第三声他就主动挂掉。后来可能张盖也觉得这样索然无味,每天只打两个电话,下午一个,睡前一个,依然响三声挂掉,只要手机通着就说明她安全无恙。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
治早早醒来。她打开手机看了会儿电子书,之后下床梳洗过,换了件外套,出去吃了口早饭。阳光温顺地撒下来,治伸展了胳膊,感觉身体有了些许轻松。一个巷口,兩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在玩儿两只黑鸟,鸟笼放在石墩上,两个孩子半蹲在笼子前,不时把手伸进去逗鸟。两只黑鸟不识逗,扑腾扑腾乱飞,身子在笼壁上撞来撞去,还有羽毛从黑鸟身上掉下来。治走近他们,看清了这两只黑鸟,也认得这是两只乌鸦,脑袋里突然响起小时候院中大树上乌鸦使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她回到现实,看着这两只乌鸦对两个孩子说,把两只鸟卖给我好不好?两个孩子抬头看她。
阿姨,这是乌鸦,不是吉利鸟。小男孩说。
这是我叔叔抓来的,奶奶不叫我们养,说是丧门星。小女孩也跟着说。
治笑着说,那正好卖给我。
阿姨,不要钱,你拿走吧。小男孩说着就提起笼子往治的手里递。
哥哥,笼子不能让阿姨拿走,奶奶说放了乌鸦要把笼子拿回去。小女孩忙扒住了笼子。
哥哥瞪了妹妹一眼埋怨妹妹,不拿笼子让阿姨怎么把鸟拿走,回家我们就对奶奶说笼子不小心让车轧烂了,扔垃圾桶了不就行了嘛。
妹妹冲哥哥噘嘴嚷,你说谎,是个坏孩子。
治不能再看稀罕了,拿出五张十元的钱递到小女孩跟前,拿着,回去对奶奶说有人买下了你们的鸟笼。
妹妹接过了钱,哥哥夺过来留下一张十元的又递给治说,这是爷爷不用的破鸟笼,不值那么多钱,十元就够了。
治没想拿回四十块钱,又递到妹妹手里说,拿着吧,你们自己可以买些好东西吃。
妹妹攥起了钱,哥哥把钱从妹妹手里抠出来坚定地递给治说,不能要那么多,不值那么多钱,阿姨我们要回家吃饭上学去了。
钱搁在治的手里,治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哥哥已经拉起不大愿意的妹妹往巷里跑了。
你就是小财迷。治似乎听到哥哥一边跑一边指责妹妹。那声调,那神态,神似当年的小欢和小乐。
三
治把鸟笼挂在晾衣架上,两只鸟还是不消停,它们应该是饿了。治正想给它们出去弄点吃的,隔壁窗子里突然冒出来个男人的头。
这个男人很是有点意思,他打开窗子,把脖子向治的方向伸长问,大小姐,什么鸟?
被陌生男人称大小姐,治感觉稀奇。男人的脸庞椭圆,一双小眼似笑非笑,坏坏的样子,这让治的心有了些微微的异样。
治笑不露齿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乌鸦。
男人回敬过笑眼,盯着治说,哦,乌鸦啊,乌鸦是顶聪明的鸟。
治料不到这个男人会是这种回应,问他,你养过?
他回答,没养过鸟,但小学课本上学过“乌鸦喝水”,你也学过的。
治一不小心笑得露出了下齿的一对虎牙。男人见缝插针地说,你的虎牙像猫的牙。
治马上瞪眼努嘴,你才像猫。
男人又说,你的大眼更像猫。
治吃不透他的话,又是陌生人怕吃亏,说了句不理你了,回屋躺到了床上。
治开始想小乐长大后的样子,一定有点像孙红雷,有可能像刚才那个男人,都是坏坏的样子。治甚至想,刚才这个男人是不是长大后的小乐?今天遇到的那两个孩子是不是长大后小乐家的儿女?要不,这一天怎么蹊跷地遇到了让她心不安宁的这样一些人呢?
迷糊中,治被敲门声惊醒,猫眼中看到门口站的是隔壁的男人。治稍微愣了一下,为他开了门。
隔壁男人一本正经地说,你的乌鸦一定饿了,一直闹情绪,不如我带你去给它们买吃的吧。
治故意问,你懂鸟语?
他点头说,懂。
治被他又逗乐了。她说,好吧,鸟翻译,我套件衣服就跟你去,但你必须保证你是好人。
隔壁男人更正经的样子说,我不叫鸟翻译,我叫王吉祥,叫我吉祥就可以,我保证我是绝对的好人。
治笑着说,原来是隔壁老王啊。
吉祥说,离老王还有段距离,是隔壁小王。
治坐上了吉祥的车。车才开了两三分钟,治就后悔了。张盖每次都在信息中提醒她保护好自己,她怎么能毫无戒备地就上了一个陌生男人的车呢?
吉祥大概看出了她的担心,又严肃地说,放心,我绝对是好人。
吉祥还把自己的车牌号说了一遍让治记住。
治说,暂且相信你一下。
治的手机不错时机地响起来,是张盖,照样响了三声,挂了。
吉祥问,你怎么不接?
治答,不用接。
他又问,谁打来的?
治答,丈夫。
吉祥笑了,说,看来你和丈夫感情不错。
治反问,何以见得?
他说,你怕丈夫知道你坐着另一个男人的车。
治问,你这样以为?
他说,是的。
治说,别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
他又笑。
这时,他們的车子已经拐了几道弯。吉祥说,马上就到地方。
吉祥说的地方是一家宠物超市,治挑选了一种看起来还可口的鸟粮,吉祥争着付了帐。
回家路上,吉祥问,你叫什么名字?
治告诉他,我叫治国,家人都叫我治。
吉祥说,这名字太汉子了,和你不符。
治说,爷爷起的,他说治国安邦人人有责。
治突然想起第一天傍晚隔壁吵架的事,问他,吵架了?
他答,对,和女朋友。
治问,你还未婚?
他答,结过一次。
治问,有孩子吗?
吉祥答,女儿,跟前妻。
这样下去气氛会压抑的,治不再往下问。但吉祥这样直白的谈话倒叫治对他放松了警惕,增添了几分怜惜。
治换了话题,问晚上怎么吃饭?
他说,想喝点酒。
吉祥向治发出了邀请,晚上一起喝酒吧,我家有菜,你下厨。
治说,我不会炒菜。
他说,那我做,但我烹饪技术也极差,怕你吃不下。
治说,没关系,能吃就成。
四
治走进吉祥的门,看到里面乱得不像个家样,于是问,你租下了这个房?
吉祥答,不,我买下了这套房,这是我的家。
治在屋里四处走动了一下,确实像个家,墙上还挂着他的肖像,像是常住的样子。
治说,我每年都在这里住上两三次,怎么没见过你?
吉祥说,我刚买下这套房三四个月。
治说,怪不得呢。
冶随手拿起沙发上关于电子的书翻起来,每本书上都写着购于哪儿和王吉祥的名字。治在心里嘀咕,看来他不是个骗子。
吉祥不多时捣鼓出三个小菜儿端上来,拿出一瓶红酒倒了两杯怜香惜玉地说,你能喝便喝,不能喝别勉强。
治说,我很少喝酒,不知道能不能喝,试试才知。
两人碰杯,吉祥一口喝下半杯,治才抿了一小口。治夹了一口菜放嘴里品尝,赞赏他厨艺不错。
治问,你女朋友会不会来?
吉祥说,应该不会,我打了她。接着吉祥问,你丈夫打过你吗?
治摇头说,从来没有。
治的手机又不错时机地响了,响了三声,停了。治觉得也怪了,丈夫难道有了第六感,今天电话打得很蹊跷,两次都在和另一个男人一起的时候。
吉祥问,又是你丈夫?
治点头,端起酒杯和吉祥碰,自己又抿了一小口。
吉祥喝完杯中酒,又倒了一杯。他问治,在这儿住几天?
治说,最少半个月。
吉祥很意外,你是来干什么的?
治答,透气。
两人都笑了,吉祥的小眼俏皮地眯起,眼角翘上,仿佛兜起了一个很有内涵的夜晚。吉祥端起酒杯和治碰杯,按自己的需求各自喝下这口酒后,吉祥说,你救了我。.
治感到莫名其妙。
吉祥说,你的虎牙和大眼睛救了我。
吉祥笑着又说,我喜欢大眼睛的女人,你的眼睛比米满天的还要大,我非常喜欢,特别喜欢,所以我不打算向米满天道歉了。
治问,你道歉不道歉和我的大眼睛有什么关系?
吉祥说,当然有,它暂时能拯救我一颗受伤的心。
吉祥接着喝酒,一口喝下去一杯。治也喝下去一大口。接下来两人谈了一会儿鸟,就乌鸦是好鸟还是坏鸟的问题探讨了一阵儿。吉祥说,我不识鸟,治说她爷爷是个养鸟专家,但爷爷从不养乌鸦。吉祥在手机上查到了乌鸦的百度百科,乌鸦属鸦科,全身或大部分羽毛为乌黑色,多在高树上用干树枝搭巢,个体较大,常成群结队且飞且鸣,声音嘶哑,杂食谷类、昆虫等,功大于过,属于益鸟。乌鸦终生一夫一妻,并且懂得反哺。
听吉祥读完这段,治突然想起一句和刚才那段牛马不相及的话,并脱口而出,天下乌鸦一般黑。
吉祥醉眼朦胧地看了眼治问,你在说我?
治端起酒杯说,说你干嘛,我又不认识你。
吉祥说,放心吧,我不是乌鸦,也不黑。
吉祥喝了满满两杯,治停住了,说,不要再喝了,我脸发烧,我得回去睡觉了。吉祥也没强留她。
第二天,治除了喂鸟和吃饭,就在屋里静静躺了一天。她不愿说话,不愿动,就想这么躺着,思维混乱地想一些杂事。晚上的时候,吉祥又来敲她的门。
我还想你陪我喝酒你敢不敢?吉祥像是来挑衅。
治突然笑着说,有什么不敢的,你又不能吃了我。
还是昨天的样子,两人又开始喝,喝完昨晚的半瓶,吉祥又打开了一瓶。治喝得满脸通红。
吉祥说,你的脸像个樱桃,想吃一口。
酒多思旧,治问吉祥,你是小乐吗?
吉祥卷着舌头说,什么小乐,我不是小乐,我是隔壁小王。
转念,吉祥又说,你想让我是小乐我就是小乐,你很爱小乐吗?
治说,我不知道,我想找到他。
吉祥说,我就知道你不是来透气的。
治说,我只是捎带着找我的老朋友。
吉祥说,别找了,现在我就是小乐。
吉祥借着酒劲上前抱住了治,治推开他说,你不是说你是绝对的好人吗,怎么还干这坏事。
吉祥说,谁让你长着一双大眼睛呢,我想吻吻它可以吗?
治没有回答,吉祥又扑了上去,那种热烈让治简直没有力量抵抗。吉祥吻了她的眼睛,嘴唇,舌头还舔她的虎牙。治不自主地有了回吻。但并没亲吻多久,他们的酒劲儿就散开了,都昏沉沉睡去了。
五
他们醒来时,新一天的阳光已经撒了半个房间。治先睁开眼,发现自己披头散发依在吉祥怀里,吉祥的心跳像磁石一般强劲有力,自己仿佛是一块锈迹斑斑的老铁。治轻抬起头,望着他那双深邃的眼,他的眼皮紧张地跳动了几下,猛然睁开,看到是治,似乎瞬间失去了些许光彩。他似乎在掩饰什么,把治的头按在怀里说,你早醒了?
治说,几秒钟。
吉祥静默起来。
治问,是不是想她了?
他突然转变话题问,你到底来苏州干什么?
治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吉祥刨根问底,她简单地说自己是来寻找一个童年的伙伴,他是苏州人。
吉祥说,他是苏州人,也许我能帮上忙。
治说,我已经记不清当时他们家住在什么地方,只记得他们家姓南,住一个独院,院子里种着三棵银杏树,房子旁边是条小河。
吉祥说,这就难办了,苏州河边的房子很多。
治说,他们是一对双胞胎,一个叫小欢一个叫小乐。
吉祥问,大名知道不?
治摇头。
吉祥说,都二十多年了,苏州变化这么大,大海捞针般找这么两个不知道姓名的人,真是太难了。不过我答应你一定帮着找。
两个人起床去外面吃了早饭,一起回了治的屋里喂乌鸦。乌鸦大概认命了,不再那么倔强地乱飞了,吃过喝过,两鸟便依偎在一起,很享受的模样。
人要像鸟一样多好,只要有个伴就好。吉祥感慨地说。
这句话也在治的心里,但治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喂过乌鸦,为了打发时间,治让吉祥讲讲他和米满天的爱情。
米满天是一个电台主持人,吉祥和她是在朋友的婚礼上认识的。朋友是二婚,为了把婚礼办得排场,托人请了电台主持人米满天做司仪,当然司仪费要比平常婚庆公司高两倍。
吉祥当时就迷上了米满天的一对大眼睛。吉祥对大眼睛女人情有独钟,前妻就有双迷人的大眼睛,出轨一个叫阳阳的女孩儿也是因为大眼睛。只要有大眼睛女人稍稍对他接近一点,他就灵魂出窍。前妻把他和阳阳抓了个现行,随后和他离了婚,房子和女儿都归前妻。吉祥明白自己和米满天的距离,但还是对米满天充满向往,哪怕认识一下也好。
吉祥是一个企业下岗职工,只有些设计才能,接一些私活挣几个小钱。那时他连这套三十几平的公寓都没有,租住在一间宿舍里。晚上閑的时候他总回忆米满天做司仪时的那双大眼睛,有时会想着那双眼睛意淫一下。吉祥知道那个二婚朋友结婚时联系过米满天,手机里一定存着米满天的手机号,他主动请他喝酒,趁朋友上厕所他趁机翻朋友的手机,还真翻到了。吉祥迅速记住下,回去在微信的添加好友里搜这个号,竟然搜到了,她的昵称叫星星满天。他当即添加,第二天早上米满天通过了他的好友请求,还发过来一个笑脸。
吉祥翻了米满天的朋友圈,发现大多是一些转发的外国小说。看来米满天喜欢外国文学,吉祥在上学时也喜欢读村上春树的文章,他有意找来村上春树的电子文章转发到自己的朋友圈。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发村上春树的文章米满天总给他点赞。找到了共同的话题可以聊,吉祥总有意无意和米满天聊上那么几句。不多聊也不少聊,火候控制得恰恰好。
一个月圆的晚上,吉祥又找话题和米满天聊。
我喝酒了不能开车,你能不能来接我一下?米满天试探着问。
吉祥欣喜不已,按米满天说的地方打车过去。
米满天见到吉祥惊喜地说,原来是你啊。
吉祥问,你认识我吗?
米满天唱起来了:在哪里,在哪里我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唱完这句她又说,我一定见过你这双内涵丰富的小眼睛。
为了不让米满天早早知道自己的身分,吉祥还是装作很无辜地说,你一定记错了。
吉祥把米满天送到了楼下,米满天要请他去家里喝杯茶,他求之不得。
米满天的家不大,有六七十平的样子,装修也极其简约。本来是上去喝茶的,米满天却拿出了一瓶红酒。
吉祥劝她,不要再喝了。
她执意要喝,还说,一醉解千愁。
六
那晚,吉祥知道了米满天和自己一样,也离婚,而且大他十岁。米满天简单地说了一下她曾经的婚姻,他的丈夫脾气暴躁,为件小事儿轻则骂人,重则出手。米满天把两个手腕举起来让他看,上面有很多被丈夫烟头烫过的伤疤。她一直熬到儿子上初中住校才和他分开,儿子的抚养权归丈夫,可丈夫又成了家,儿子不愿去那边,假期都住在她这里,偶尔会跟爸爸去看看爷爷奶奶。
米满天又讲了一段她曾经的爱情。她离婚后和一个私企的老板有过长达两年的恋情,她们本打算结婚的,结果对方的前妻想回归,便四处造米满天的谣言,说她是第三者插足,还告到了电台的领导那里。尽管对方坚持和她在一起,可人言可畏,接下来的日子她将生活在一种怎样的状况下还是未知。她选择了放手。
可见人活着都很不易,光鲜亮丽的背后隐藏的多是不能言喻的污垢。酒后的吉祥被米满天的坦诚打动,怜香惜玉地把醉酒的米满天扶到床上睡下,竟没有对梦寐以求的大眼睛女人动一点邪性。
然而,米满天却因他一双小眼喜欢上了他,说他的眼睛内涵丰富,充满着诱惑。实际米满天的这些话对吉祥更是诱惑,最终,两个月后,他们上了床。两个单身的男女,激情四射,在床上制造出极其热烈而又和谐的气氛。床是源头,两个人由浅爱发展到深爱。爱能使人的世界变窄,心眼变小,吉祥开始关注米满天的交际圈,想管控米满天,但米满天工作性质决定她的交际是混乱的,逢场作戏的事也不能避免。由此吉祥不停地深挖米满天的过去,尽管米满天一次次交待,我的过去我无法选择,可是只要有你我的未来我能掌控,可吉祥并不能释怀,只要逮住机会必定要吵闹。一年多来,磕磕绊绊,分分合合不计其数。
这一次吵架的原因也不复杂,米满天在朋友圈里发了两个字,头疼。省电台一个年岁稍大点的领导打电话问候了她几句,吉祥醋意大发,把米满天的手机直接摔碎了。
米满天很懊恼吉祥的过激行为,冲他大喊,你得赔我手机。
吉祥更懊恼了,也对她喊,我对你已经失望透顶。
吉祥认为他吃醋米满天应该安慰,因为爱情比手机更重要,可米满天做的正好相反,不但不安慰而且还说让他赔。
吵架的人哪有智商,米满天不经过大脑便拉着喊,手机不是你给我买的,你又没养着我,你没资格摔我的东西。
吉祥控制不住地愤怒,把米满天按在床上逼问,你到底还有多少个男人?
米满天哭着说,我有很多男人,我们分开吧。
吉祥甩了米满天两个耳光松开了她,米满天从床上爬起来捡起手机摔门而去。
治听出来了,米满天没错,是吉祥太计较了。
治又问,平时你们谁花谁的钱?
吉祥显得很惭愧,低着头说,我买这套公寓时贷了十五万,一个月要还一千五百块,生活一向很紧张,一般是米满天补贴我。
说到这儿,吉祥的眼里闪亮起来。他在眼上抹了一把说,当时买房我向米满天借五万块,米满天二话没说就给了我,我怎么能这样对她呢?
治说,那就是你的错了,她对你这么真,你还这样对她,太不应该了。
吉祥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他说,我错了,我不应该对米满天的过去不能释怀,不管她曾经有过多少男人,现在是属于他的就够了。
治问,那你为什么还不娶她?是因为年龄吗?
吉祥无奈地说,大概是吧,可能是吧,也许是吧,十岁的年龄差有时真是一道很深很深的沟壑,家里人怎么看他?亲戚朋友怎么看他?外人怎么看他?他一时难已逾越。
这时没有爱情的治却觉得自己成了爱情专家,责怪吉祥说,爱情是多么叫人渴望的东西,年龄怎么会有距离,有距离那是因为爱得不够,如果你不想娶她,那也是因为爱得不够,既然爱得不够,那你就放了她吧,让她去寻找新的幸福。
吉祥突然很激动,一句话简直是从嘴里爆发出来的,不行,我不能放她去找别的幸福,她是我的,我不能没有她!
治说,那就娶她。
吉祥又无语了。
七
吉祥接近中午的时候从治的房间回到了自己的屋,身心俱累的样子。吉祥回他的屋没多久,有人敲门。治从猫眼看见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站在门口。
治问,你是谁?
妖女人横眉冷眼地盯着猫眼说,后楼的邻居,你开门我有话对你说。
治把门拉开,妖女人便跳进屋往阳台闯,治还沒追到跟前,妖女人已经把鸟笼摘下来扔到了客厅的地上,鸟笼还算壮,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完好无损,可鸟却受了惊吓,乱糟糟地在笼子里飞,羽毛四分五散地飘出来。女人又要抬脚往笼子上踹,治把她扯了个趔趄。
治感觉这妖女人太可恨了,非常不满地说,我在我家养鸟碍你什么事儿了?
妖女人尖叫,你养两个老鸹啥意思嘛,天不亮就冲着我家“呱呱”乱叫,我儿子昨晚还好好的,老鸹叫完就发烧了,药都吃了两包烧还没退,我儿子要是有点啥事儿我要了你的命。
原来是乌鸦叫了,酒多觉沉治没听到。治说,乌鸦是益鸟,你家孩子发烧和我养的乌鸦没有任何关系,你还不赶快送孩子去医院,还有时间在这儿胡闹。
妖女人吼叫,我不管乌鸦是不是益鸟,它把我孩子叫病了,今天我就得把你的老鸹弄死!
治提起笼子晃在妖女人面前挑衅,你不敢。
妖女人上前一步说,没什么不敢的,老娘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还没有不敢做的事儿。
这妖女人认为自己是地头蛇就敢欺负人,治一向没受过这样的气。
治把笼子放在妖女人脚下恶巴巴地说,给,你要敢弄死我的乌鸦我就敢杀了你。
妖女人哪儿吃这套,又要用脚跺,治迅速提起笼子跑到厨房,又迅速一手提笼子一手提着菜刀跑出来,把笼子重新放在妖女人脚下说,给你踹,你踹一脚我给你一刀,我告诉你,我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有医院开的诊断证明,你要不信我给你去拿,我杀了你也不偿命。
妖女人有点傻了,脚往外踅摸着声音却颤巍巍地说,不跟你这疯女人一般见识。
妖女人走出屋拉住治的门才敢又放出声来,你别把老鸹再往阳台上挂了啊,再挂我就找我兄弟来打你,我兄弟可是有狂躁症的。
听着女人远去的话语,治把持不住地“嘎嘎嘎嘎”大笑起来。这么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开心这么通透地笑。
治得意至极地提着鸟笼去敲吉祥的门,敲了三次吉祥才来开门。
治埋怨他,你干嘛呢,怎么我们也算朋友一场吧,楼前有个妖女人来欺负我和我的乌鸦你都不出面?
吉祥问,你什么意思?
治把刚才发生的情况对吉祥叙述了一遍。
失恋的吉祥也被逗得开怀大笑,说,看不出你这么狠,还精神分裂症,哈哈,你太搞了!
治马上严肃下来,是真的,我就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不骗你的。
吉祥说,我还精神病患者呢。
治说,爱信不信,我有医院诊断书,就在我行李箱里。
吉祥说,那你拿过来让我看看我才信。
治说,爱信不信,我走了。
治刚提着鸟笼子走回屋,吉祥就来敲门。吉祥进来说,刚才我正在卧室给一个公安局的朋友打电话,帮你找小乐,所以没听到你和那妖女人吵架。
治说,还真帮忙啊,一定找不到,我已经找了很多年。
吉祥问,苏州城都找过了?
治说,前几年找了,一直找,这几年没找过,不想找了。
吉祥说,既然不想找了怎么你还来苏州?
治说,我也不清楚,总觉得除了苏州我没处可去。
吉祥说,朋友答应帮查查的,万一能有好消息呢?
治说,你先处理好和米满天的事吧。
吉祥说,米满天一直关机,看来是真生气了,晚一些再去她家里。
吉祥出去买了些菜约治一起吃晚饭。当然治已经不把他当外人了,很踏实地吃着他做的饭。
吃过晚饭,治问,你什么时候去找米满天?
吉祥说,再晚一些,米满天现在正做节目。
治说,你到我屋喝茶吧。
吉祥问,为什么去你屋喝茶?
治说,我怕米满天突然闯进来闹误会。
吉祥说,你活得够仔细的,好,我去你屋。
吉祥拿着茶叶去了治的屋。治泡上茶,从屋里把医院的诊断书摊在了桌上,吉祥拿起来一脸惊恐地问,你还真是个精神病啊?
治很正经地点了点头,又突然开心地笑了。她说,知道吗,这些年,我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开心地笑过了。第一,我养的两只乌鸦真的很神。第二,没想到精神病人还能自保呢。
吉祥说,和你接触了好几天,没见你哪点不正常,就现在的行为有点不正常。
治给吉祥讲了她第一次离家出走的经过。然后又讲第二次,她说,距第一次离家出走才三四个月,我又有了第二次离家出走前的症状,发呆,不说话,像泥塑,摔东西。丈夫立即带我去医院做了检查,还找了一个非常著名的心理医生,通过丈夫的描述和对我的一些回答,最后为我定性为:紧张型精神分裂症。可医生说无大碍,药物加心理愉悦就会好起来。
我一直拒绝吃药。怎么样才能使我心里愉悦呢?我的丈夫曾经试图带我参加聚会,去KTV唱歌,去电影院看电影,都被我一一拒绝。我还是有了第二次离家出走。有了前辙,丈夫保持着和我第一次离家出走的状态,我的手机不关机,他一天打两个电话,响三声畅通就说明我是安全的。我第二次离家二十天后又安安全全回去了,并且心情也好了一些。所以,只要治一“犯病”,丈夫便主动为我收拾东西,生怕我因病犯混带不全东西在外受苦。
还好,多年下来,我虽然每年都离家两三次,但每次都会正常安全地回家。
吉祥听完治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就接了一个电话,接电话中,他的脸色骤变。治能感觉到一定和米满天有关。果不其然,吉祥说了句米满天住院了,就急着赶出了门。
吉祥走后,治躺在床上和她的两只乌鸦说话。鸟笼子放在床头柜上,两只乌鸦不太习惯和人住在一起,坐立不安,但是也许知道自己的叫声不受欢迎,还能惹事儿,再也没有叫。治对它们说,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难道真有传说中的那么灵验?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来破坏一下我的生活如何?
两只乌鸦像是听懂了治的话,突然安静下来,以幽怨的神态看着治,好像在以这种方式告诉治,你个神经病,你可以关住我们的身却关不住我们的魂,我们是自由神鸟。治起床又拿来些鸟粮,往水盆里加了些水。
八
吉祥整整两天没有回来,治无聊透了,自己去了趟寒山寺。
要说风景,治的家就很美,县城虽小,家却很大,整个院子就像一个花园,花草树木应有尽有。很多年她半月二十天地住在苏州,但她从来没有像这次感到这么空虚,她像在期待点什么事情快点发生。
治从寒山寺回来才知道吉祥回来了,他的门留着一道缝。治想,这门可能是为她留的,但她没进屋,只是稍稍敲了一下吉祥的门。
进来吧,我自己。屋里的吉祥说。
治看到吉祥歪倒在沙发上,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吉祥说,好消息和坏消息都有,你先听哪个?
治说,当然是好消息。
吉祥说,好消息是你的,我的那个公安局的朋友查到了一个姓南的,今年60岁,他们家的孩子有一对龙凤胎,和你的年纪差不多,龙叫南晓乐,凤叫南晓欢,以前他们曾在平江路一带住,后来搬走了,不知道搬到了何处。
治确定南晓乐就是她找了多年的小乐,这种激动覆盖了她所有的空虚。她说,吉祥你再帮帮我,让你朋友查查小乐现在的住处。
吉祥说,朋友已经尽力了,苏州城这么大,不好找,人家也不可能再帮助找了,没有那么大交情。
治说,那算了,替我谢谢你那个朋友。之后问,那坏事是什么?
吉祥说,坏事是我的,米满天宫外孕大出血,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治问,是你的孩子吗?
吉祥说,不是我的还能有谁的,她天天和我在一起,可我却粗心地不知道她怀孕了,还打了她,我真该死。
吉祥张开手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治说,你打自己有什么用,还不赶快陪着她照顾她弥补你的过失。
吉祥说,米满天不让再陪了,她说明天告诉我结果。
治问,什么结果?
吉祥说,分还是合。
治又问,你覺得是分还是合呢?
吉祥摇头。
治说,不一定是坏事。
第三天,治想吉祥一定很糟乱,没有去打扰他,而是自己去了平江路。平江路她去过几次,确实是最像她记忆里的地方,窄窄的街道和河道,可她也问过小桥两边的人家,那些老房子里住的百分之九十都是做生意的租户,都说不知道。她也没找到有三棵银杏树的院子,而小乐家到底住河的哪一侧她也记得不清楚。这一次有了吉祥带来的消息离目标近了一些。
她踱步在平江路的两侧,眼前这忙碌的世界,她想找一个人打问一下都不曾找到。中午,治在平江路吃了一碗臭豆腐,而后溜达到“猫的天空之城”停留了一会儿。
这家书店治总共来过三次,是很文艺的地方,治喜欢它的氛围,会坐下来喝上一杯咖啡。它不是书店却在售书,不是邮局却在寄信,不是咖啡店却在卖咖啡,它最著名的卖点就是“寄给未来”,你可以将寄给自己或亲友的贺卡、情书等放在写着不同年度的邮箱或标有日期的格子里,到了那一天,店员会帮你寄出去。
治看到过别人把写下的信件放到那些格子里,可她却没有未来。这一次她突然也有了冲动,用心挑下一张两只小鸟在天空欢快飞翔的明信片想写下未来,可是想了好久又不知道写什么,只写下简单的一句:小乐,不知你现在过得可好?然后把明信片装进一个信封里,封好,在信封上写下了一个地址:苏州市南晓乐。
她把信放在了其中的一个格子里,走出了书店。
治走出书店没多远,看见一位年纪很大的大爷在一家花店门口打扫卫生。她来过这儿几次,碰到上了年纪的老人就去打问,可从来没有打问到过结果。想到这就是小乐家曾住的地方,她向大爷走过去问,大爷,你是这里的老住户吗?
大爷停下来笑眯眯地说,五十年了。
治一喜,问,大爷你知道不知道这里曾经有一家姓南的人家。
大爷说,当然记得,南国树,做生意的。
治几乎要流出泪来,声音都颤抖了,大爷,你知道那是怎样的一户人家?
大爷说,那时候南家很风光,做生意很有钱,家里还有一对特别机灵的双胞胎,可惜啊今天——大爷不再说了,弯下腰捡地上的树叶。
治焦急地追问,南家怎么了?
大爷问,听口音你不是苏州人,你怎么知道南家呢?
看来大爷对她也有戒心,她赶紧说,我父亲和南叔叔曾经是好朋友,父亲知道我来苏州旅游,让我打问一下南叔叔的情况。
这算撒谎也不算撒谎,反正没有恶意。
大爷看治一个柔弱的女子也不是恶人,就对治说了他家的情况。大爷说,南家搬到山塘街好多年了,把这里的房子也卖掉了,之后也很多年没有见过面。前年他在山塘街上遇到过南国树,一看那衰老的模样就过得不太顺心,南国树请他到家里歇了会儿,向他倾诉了心里的苦。女儿小欢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好多年了,儿子小乐不争气,为了个姑娘把另一个男人差点打死,抓起来判了刑,好像判了十五年,现在还没出来。
大爷哀叹一声说,年轻人啊,总是胡来,有好的路不走,走邪路,结果成了社会垃圾。
治的一颗心被这位大爷带进了深不见底的崖谷。大爷看治的脸色突变,安慰治,不要紧的,南家的底子厚,日子还过得去。
治一脸苦笑,大爷对治简单描述了一下南家的住址,他说具体也说不清了,老糊涂了。
九
离开平江路,治没去山塘街,而是回了住处。她脑子很乱,很像那两只依然乱糟糟扑腾的乌鸦。
治躺在床上端详着她和小欢小乐唯一的一张合影,泪水滚滚而下。整夜地转侧不安,天蒙蒙亮她才迷迷糊糊睡去,醒来已是下午。她是被吉祥的敲门声叫醒的。
吉祥痛苦不堪的模样说,米满天决定了要和我分手,可我爱米满天,我无法忍受,我想死。
治说,我也想死,我们喝酒吧,一起喝死。
吉祥说好,喝死。
酒这东西,能喝醉人却喝不醉心,身体喝得越瘫心却越清晰,两人一直喝到深夜。治讲治的故事,吉祥讲吉祥的故事,治哭,吉祥也哭,他们似乎把半生关于自己的故事都向彼此讲了出来,似乎把半生的泪全流了出来。最后,两人躺在沙发上身体一动也不能动,两张嘴却还在说。
吉祥说,我后悔极了,原来爱情不是我想象的那般美好,我和前妻离婚没有感觉,和阳阳分开也没有感觉,唯独这次,我痛得要死,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
治说,我的小乐已经不是小乐了,我的梦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吉祥说,前妻对我很好,把我当宝,孩子也很可爱,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可以和前妻和孩子过平凡的日子,无喜无忧,无痛无乐,了此一生。
治想起碰到的那个大爷说过的话:人一旦被放错位置,就成了垃圾。她随口说了出来。
吉祥说,你说得对,咱们都被上帝放错了位置,现在都成了垃圾。
治醉笑着说,你是垃圾,我才不是垃圾,我是精神病,我是精神病……
渐渐地,两个人的嘴开始发僵了,动不了了。
治先醒来的,她仿佛是被两只乌鸦叫醒的,她听到了一种特别难听的叫声,嘶哑悲壮,她觉得一定是她的乌鸦又叫了。她的头还是有些晕,昨晚喝得太多了,她觉得把一生的酒都喝完了。
吉祥还睡得像个死人,她把手指放在吉祥的鼻孔下,感觉到了他还在呼吸。她没叫醒他,轻轻站起来回了自己的屋。
手机安静地躺在床上,她拿起来看,手机不知什么時候已经自动关机。没电了。她充上电,开机,一连串的信息铃声,都是张盖发过来的。手机不关机证明她安全无事,关机证明她有状况,这是他们事先讲好的。手机关机这么久,张盖急坏了,就差报警了。治自嘲一笑,回了条信息:勿念,我明天回家。
这次离家出走的治出来还没有十天,张盖很怀疑地问,你真的要回家?
她回,是的,回家,我累了。
收拾衣物的时候,治把行李箱的药物全扔进了垃圾筒。她找了一张纸和一只笔,在纸上写下两行大字贴在了阳台正对吉祥的玻璃上:我走了,祝愿我俩从此都不再把自己放错位置。
下楼后,治把鸟笼放在楼下的垃圾桶上,打开笼门说,去吧你们,重生去吧!
两只乌鸦连个感谢的眼神都不曾留下,展翅高飞了。
治抬头眺望乌鸦远去的方向。
晴空万里。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