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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乳房》和鲁迅《祝福》中民族创伤叙事的比较

2019-07-25王茜

北方文学 2019年18期
关键词:互文性乳房

王茜

摘要:菲利普·罗斯和鲁迅都是20世纪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菲利普·罗斯和鲁迅的创作均受到民族创伤的深切影响,在主题上存在类同性,同时他们的创伤书写又根植于异质文明之中,故而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本文将以菲利普·罗斯的《乳房》和鲁迅的《祝福》为例,从作家各自的创伤记忆切入,对比分析作品中描写的生存危机以及所提出的“创伤治疗”的可能,同时也将关注两部作品叙事艺术的不同,为解读两位作家的作品提供新的思路。

关键词:民族创伤;创伤叙事;互文性

一、创伤理论与创伤叙事

陶家俊教授认为,“创伤理论发展的一百年间,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弗洛伊德心理创伤理论、后弗洛伊德心理创伤理论、种族性别创伤理论和创伤文化理论。”(1)现阶段的创伤理论已经“从精神病临床实践,从围绕性别、种族和战争创伤的公共政治话语,转到大学的历史、文学、哲学、文化研究、批评理论等人文领域。”(2)

“创伤”与“叙事”是通过文学作品的叙述功能结合在一起的。“创伤”的出现必然源于某一创伤事件,而“叙事”则是治疗创伤的一种工具。创伤理论认为“执着于过去的某点是创伤性神经病人的症候”(3),而“叙事取向治疗凭借问题外化,将人从问题中‘抽离出来,产生人与问题之间的‘空间与距离”(4),从而缓解创伤、引发思考。在文学作品中,小说家往往将主人公放置在重构的创伤场景中,使其面临种种“生存危机”并探寻“疗救的可能”,这就是本文将要探讨的“创伤叙事”。

二、“自传性”与创伤叙事

库切曾说:“从很大意义上来说,所有写作都是自传。”《乳房》和《祝福》的创伤叙事也具有明显的“自传性”特点,具体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其一,作者所构建的小说世界与作者个人的人生经验密切相关;其二,在创伤叙事中,作者往往站在受创者回忆视角,以第一人称展开叙事。

显而易见的是,《乳房》中的主人公大卫·凯佩什的身份与作者菲利普·罗斯的现实身份高度吻合:他们同是男性美国犹太裔的比较文学教授。实际上,罗斯笔下的诸多人物均与他的现实人生存在雷同,典型的还有“美国三部曲”中的祖克曼和《事实:一个作家的自传》等作品中的同名主人公罗斯。

其次,罗斯的犹太人身份深刻地影响了他的写作。民族创伤心理是犹太人的普遍心理:永远的漂泊造成了他们的文化无根感,反犹主义使他们常常自卑、不安、甚至自我仇恨,纳粹大屠杀的也给留下了永恒的恐惧与疼痛。罗斯的犹太民族创伤叙事典型地体现在“祖克曼系列”中对祖克曼生存危机的书写,但即使是在重点体现现代人“因欲变形”的《乳房》中,也存在着犹太民族创伤叙事。犹太人有着浓重的精神信仰,这与强调世俗欲望满足的美国文化价值有着本质上的相悖,罗斯将凯佩什置于理性与欲望的激烈冲突之中,其实也正是还原了犹太民族在融入美国文化时所处的禁欲传统与欲望解放相冲突的艰难处境,结合了作者的人生经验,包含着作者对民族创伤治疗的深刻思考。

此外,《乳房》全篇均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菲利普·罗斯认为,“所谓自传也许是一切文学形式中最易受作者操纵的形式。”(5)第一人称的叙事角度便于受创者直接讲述创伤记忆,同时也可以更加自如地进入受创者的内心世界。

《祝福》中的创伤叙事相对更为复杂,我尝试将其分为以下两层,并逐层进行论述。

《祝福》中的第一层创伤叙事以鲁迅作为现实中的受创者,鲁迅在作品中对“祥林嫂”悲惨境遇的叙述,与他早年的创伤记忆有关——鲁迅童年时代因家庭变故而遭遇世态炎凉。《祝福》中,鲁迅对冷漠麻木的“看客”们给予了特别的关注,引出了国民性批判的主题。这种批判思维既不是通过批判西方列强彰显民族意识,也不是通过标榜民族自尊来洗刷民族耻辱,而是一条“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批判路径。“哀其不幸”或许还可认为是鲁迅站在现代启蒙和民族主义的高度对同胞深重苦难的同情,但“怒其不争”必然蕴含着鲁迅自身经验的疼痛体悟。

《祝福》中的第二层创伤叙事是鲁迅作为一个彷徨无地的现代启蒙知识分子。试想,当一个启蒙者离开知识分子精英阶层,直接接触广大的民间现实,他所看到的不仅是封建政权、族权、神权和夫权的残酷统治,还有普通民众之间的“吃人”恐怖,更有如祥林嫂一般“自杀式”的愚昧,他又怎能不感到无力和自我怀疑,以至于陷入深深的精神困境?鲁迅在《祝福》中所塑造的“我”,正是彷徨中的启蒙者,而“我”对于祥林嫂关于地狱与灵魂的发问所表现出的犹疑和暧昧,也正是鲁迅对其创伤记忆的情景再现。(6)

三、创伤情景与创伤治疗

《乳房》开头便展示了惊人的异化景象:三十八岁的大学比较文学教授凯佩什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只“与任何人都毫无关联的”“高六英尺”“重量为一百五十五磅的海绵联合体”——乳房,此后他先后经历了三次危机,分别是:性欲危机、人际危机以及身份危机,我认为这三者可统称为“存在危机”。凯佩什身上发生的最初的创伤事件就是异化为乳房的“事实”,这件事超于他的认知结构,使他感到与曾信任的一切被划分在不同世界,此時如果他“处于对其友好的大群体中,就能很快地愈合创伤”(7);但接下来阿瑟·舍恩布伦的“嗤笑”却将他置于怀有敌意的环境中,使他已经遭受破坏的基本信任受到再次打击,最终导致他“无力建构正常的个体和集体文化身份”(8),陷入精神困境之中。

菲利普·罗斯在《乳房》中也通过凯佩什挣脱异化的种种努力,做出了治愈创伤的尝试。发生异化后,凯佩什在自身不断强化的生存意志,和克林格医生以及克莱尔的精神抚慰下,逐渐接受了“我是一只乳房”的事实,并做出“我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的决定,实现了自身身份的确认和精神世界的重构。小说最后引用了里尔克的诗句“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但凯佩什“承认自己是一只乳房并按照一只乳房的方式去生活”,是否能使其彻底摆脱“异化”的命运,《乳房》中并没有给出答案,然而如果我们放眼整个“欲望三部曲”(9),显然这一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垂死的肉身》中凯佩什回归人形,表面上摆脱了“异化”,但实际上心理扭曲依旧。小说中人物危机的发动、解决和再次出现,体现出菲利普·罗斯对民族创伤治疗的种种思考与不懈努力。

彭小燕在论文中提出“祥林嫂一生的关键元素是:一己的本能愿望、朴素的反抗举措、血肉伤痛的深挚、被彻底剥夺的‘绝望—虚无和‘怀疑—反击的大勇。”(10)在我看来,祥林嫂的一生是面对危机与寻求解决相交织,但终归于毁灭的一生。

祥林嫂最初面临的是“再嫁危机”,她逃出婆家,自谋生路,然而后婆婆再次将她抓回,她采取了“自杀”的极端反抗方式,但依然无法抵抗,后来“再婚”、“生子”的福音消解了“再嫁危机”。接着祥林嫂遭遇了“丧夫失子”危机,绝望的她寻求他人的宽慰,但别人冷漠的态度使她再次重伤,于是她决定独自吞咽伤痛,得到了暂时的安宁。然而柳妈的“阴司之论”又将祥林嫂投入“死后被锯”的恐怖之中,面对这次危机,她做出积极应对——用去土地庙捐门槛赎罪,捐了门槛后她“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紧接着祭祖时,四婶出于“忌讳”的举动彻底将祥林嫂打入绝境,最后她抱着最后一丝“解除危机”的希望向“我”询问“一个人死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可是“我”,却犹疑、暧昧,成为了压死祥林嫂的最后一棵稻草。

四、叙事手法与艺术技巧

我认为,在两部作品中,罗斯与鲁迅体现出的创伤叙事时所克服的问题有二:一方面,作者需回到创伤记忆中,尽力反映出创伤的本真面貌;另一方面,作者又需拉开自身与创伤记忆之间的距离,给文本中探寻“治疗的可能”留足空间。

耶鲁学派的创伤理论研究揭示了创伤与文学之间存在的表征危机,即“真切的、此时此地的创伤体验和心理感受与历时的、不在场的创伤叙事和知识陈述之间存在着差异。”陶家俊教授也提出“为克服创伤与再现之间的表征危机,创伤叙事必须突破传统的文学审美规范,打破经典风格和经典文学类型的禁制。”(11)这是罗斯运用“互文”与“戏仿”的叙事手法的出发点之一。

《乳房》中存在大量引用其他文本的现象,如卡夫卡的《变形记》、果戈里的《鼻子》、斯威夫特的《格列夫游记》等。罗斯以这些作品来折射创伤症状,调动读者积极性去“填平文本间的沟壑”(12),从而领会创伤的全貌。

汪民安这样定义戏仿,“一种对原作的游戏式调侃式的摹仿从而构造新文本的符号实践。”(13)在《乳房》中,戏仿手法的运用是与互文性结合在一起的。这表现在对形体上、创作手法上的戏仿。

也许是由于鲁迅本人对《祝福》中创伤叙事的刻意掩盖,我们难以在其中发现像《乳房》中一样大量存在的服务于创伤叙事的技巧,只能尝试从全文的叙事技巧中寻得蛛丝马迹。首先,《祝福》中选择了“我”作为叙述视角,即一个理性旁观者的视角,我认为这一视角使得作者与创伤记忆更加间离,将创伤叙事隐藏在作品的启蒙性之后。其次,《祝福》中还采用了多语叙述的方式,我认为这不仅塑造了多个人物形象,也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类似于上文“互文与戏仿”的作用,使得事件的原初形态得以完美展现。

从创伤叙事的角度来看,鲁迅与罗斯首先都是现实中受创的普通人,但他们将自己个人的疼痛经验置于整个民族甚至人类的创伤语境之下,充当了民族创伤的“代言人”,不仅如此,他們还始终不懈地探索着治愈民族创伤的出路,成为一个民族的“引路人”。

注释:

陶家俊:《创伤》,《外国文学》,2011年第4期,第118页。

陶家俊:《创伤》,《外国文学》,2011年第4期,第123页。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篇》,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216页。

唐伟胜主编:《叙事》中国版(第四辑),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页。

冯亦代:《美国文艺书话》,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101页。

杨若慧:《现代启蒙主义知识分子的精神原型——略论《祝福》中的“我”》,甘肃高师学报,2004(06)。

转引自洪春梅:《菲利普·罗斯小说创伤研究》,天津师范大学,2014年,第15页。

杨邵刚:《寻找存在的真诗:罗洛梅的存在主义心理学》,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6页。

指菲利普·罗斯以大卫·凯佩什为主人公的三部作品:《乳房》(1971),《欲望教授》(1977),《垂死的肉身》(2006)。

彭小燕:《“虚无”四重奏——重读祝福》,《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1期,第194页。

同上。

安妮怀特海德:《创伤小说》,李敏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06页。

汪民安主编:《文化研宄关键词》,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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