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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沈从文乡土小说的诗性建构

2019-07-25黄唯一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诗性沈从文

黄唯一

摘要:沈从文的乡土小说作为中国现代文学浪漫主义范式的代表,诗性成为其小说的显著特征。本论文从小说文本外化的审美特征、作家蕴含在小说中的内在精神底蕴,以及探讨沈从文小说诗性建构背后对现代文明与原始状态的双重反思这三个方面,以阐释沈从文乡土小说的诗性建构。

关键词:沈从文 乡土小说 诗性

沈从文在面对乡土与都市往往呈现出两种相对立的情感。沈从文自己也写道:“都市住上十年,我还是乡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远不习惯城里人所习惯的道德的愉快,伦理的愉快。我崇拜朝气,喜欢自由,赞美胆量大的,精力强的。”作者也将这种情感诉诸笔下。观其对于城市的描写,这些常年居住在城市里具有较高社会地位的教授、绅士们等无不显露出贪婪庸俗的嘴脸,而作家所赞赏的诗性的、理想的范式则在其所构建的“湘西”乡土世界中能够被轻易找到。

一、安宁祥和的意境

清新明丽的自然风景、平实朴素的生活场景,使得沈从文的乡土小说从整体上营造出一种安宁祥和的田同意境。而意境往往与作家选取的意象有关。通过阅读沈从文的乡土小说,我们就可以感知到沈从文善于把握自然意象的色彩,通过景物颜色的搭配,自然而然地呈现出大自然的清新活力。如《边城》中对白河周边自然风景的描述,清澈见底的湖水,白色与玛瑙色的石子,翠绿的细竹,灵动的小鱼,宛如一幅色彩清新淡雅的山水画,呈现出了大自然的清新灵动、明净透彻。又如《长河》中对橘园的描绘,浓密的绿色橘叶配以点点明黄色的橘子,如同繁星坠入绿布,加以阳光照耀,“光明幻异”自然不足为怪,反而橘子树在河的两岸长得健康茁壮,结的果实茂密繁多,更为这清丽明亮之景增添了生命的活力。这天然饰物总是出现在沈从文的乡土小说里,构成了湘西诗意的风景画。

除了自然风景外,沈从文还经常透过日常的细节来描绘乡民们的平实朴素的生活场景。比如在《边城》的冬日里,各处人家门前皆晾晒有衣服、青菜,红薯和装满了口袋的栗子榛子和其他硬壳果。男子在自家院落里劈柴,女子们便“躬着腰在日光下一面说话一面做事”。这些挂得满满当当的粮食显示了乡民们勤劳能干的品质与富足的生活,男女善于分工,各司其职,多的是体谅,少的是焦躁,一幅家庭和睦、相亲相爱的画面便在读者眼前浮现出来。又如《长河》中对人们丰收场景的描绘,作者慢慢铺陈出乡民们交易粮食的场景。河岸的两旁、河中的行船皆是从土地上得来的瓜果、薯芋,以及各种农产物,小孩子们则在河岸边堆积成山的货物上嬉戏打闹。也可以从侧面看出人们的勤劳、商业之繁忙、河运之热闹,充满了民安乐业的世俗烟火气息。 沈从文笔下的自然景物并不单单是人物生活的背景,而是与人的生活场景共同构成一幅和谐图画。比如《边城》中城外的河街“也有商人落脚的客店,坐镇不动的理发馆。此外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花衣庄,莫不各有一种地位,装点了这条河街”。这些为了运输与商业而沿河形成的“吊脚楼”,集聚了乡民们的智慧,他们在峭壁上建立起了自己的居所,用山的力量撑起了房屋,却也用自己的房屋装饰了湘西的青山绿水。这种独特的吊脚楼少了份现代建筑趾高气扬的样子,反而达到了生态建筑中人与自然和谐的要求。在这里“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帖,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人文风景与自然风景相得益彰,自然成趣。我们在阅读中感知到的是乡土社会中安宁祥和的氛围,或许也正是这清新明丽的风景更容易陶冶出人们健康强壮的身姿与朴实勤劳的品性,构建出一幅自然与人文相互和谐的田同风情画。

二、冲淡闲适的情韵

通过对沈从文的乡土小说的阅读,便能体会到小說字里行问所蕴含的冲淡闲适的情韵。

首先,这种冲淡闲适的情韵与其小说散文化的语言与结构密切相关。纵看沈从文的乡土小说,作者始终讲求对叙事节奏的把握,一字一句如同山问小溪般,缓缓流过。作者在故事主线之外,从不厌烦对自然风景与民问文化的细致描绘。比如《边城》的故事主线是翠翠与天保以及傩送的爱情故事,可是却花了大量篇幅写出了茶峒山城绿水环绕的自然美景,又写了河街商铺琳琅满目的商品与生动有趣的人情乐事,还写了山城里过端午节时划龙舟、赶鸭子或是唱山歌以表达爱意等民间风俗,这些对故事周边的环境描写冲淡了小说的故事性,体现出闲散恬静的情韵。即便是到了傩送与天保都得知彼此喜欢翠翠而陷入生活冲突时,沈从文也没有让两兄弟直接起正面冲突,而是通过唱山歌这样浪漫原始的形式求取女子的喜欢。可以说沈从文并不着意于故事情节的丰富多变、跌宕起伏,更注重塑造出湘西自然原始的整体的风貌与内在安谧动人、冲淡闲适的生活情调。

其次,沈从文作为京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保守自由的主张使其既不同于文化启蒙者们对乡土注入犀利批判的眼光,又不同于左翼作家们占据阶级立场着重在文本中反映农民的阶级斗争。沈从文也曾谈道:“一种由生物的美与爱有所启示,在沉静生长的宗教情绪,无可归纳,我因之一部分生命,竞完全消失在对于一切自然的皈依中。”这与道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有着相似之处,乃是讲求万事万物对自然本质规律的顺应。因此,对传统文人士大夫影响深远的道家文化与沈从文的文化心理基调相互契合。从文本上来说,沈从文的小说景物总是透露出自然原生态的特点,形成了宁静平和的意境(这在前文已有论述,不再说明),而小说中的人物情感也并未禁铜在伦理纲常中。比如说萧萧作为童养媳,尽管被夫家仆人花狗玷污了身体,也并未被夫家赶走,反而是在夫家中好好生养。当众人按规矩为萧萧定下了罪罚后,到都像是松了一口气,惩罚之事就不了了之了。笔者在读《萧萧》时,感知到守节这样束缚人的规矩与小说所营造的平静自然的生活氛围格格不入。或许,这些规矩在这样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里,不过也是纸面上的存在而已,并不能对人的生活有真实的约束力。又如顺顺虽然作为大户家主,却邀请了翠翠的爷爷来做客。再如《神巫之爱》中,云石镇的女子争先恐后地想为神巫献上自己的身体,她们对爱情的追逐热情奔放。这与占传统社会主体思想地位的儒家学说讲求尊卑有序、力守贞洁、节制人欲的价值观念严重不符。这些小说人物的所作所为更体现出了一种顺应自然的天性,他们在面对困境时,也顺应天命,并不做过多的期望,自然也很少出现气急败坏,丧失人性的表现。因此,我们在阅读小说文本中的故事情节,体会人物情感时,总能体会到一种不骄不躁的冲淡闲适的情韵。

三、人性恒美的精神世界

柏拉图认为诗歌的灵感之一来自于诗人的终极关怀,也就是“灵魂还乡”意识。这是诗人对生命本质的一种追问,是诗人超拔于现实生活之上的形而上的思索。而一部真正具有诗性的文学作品也总是离不开作家对于人生命本体、价值意义思想的倾注。因此,沈从文乡土小说的诗性不仅仅体现在语言、情韵、意境这些外化的审美特征上,这种诗性还体现在作者对生命本体层面的哲学思考上。

沈从文曾说:“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庙供奉的是‘人性。”也可以说,至纯至美的人性是沈从文小说所推崇的根本。“湘西”就是人性的乌托邦。纵观沈从文的乡土小说,所描绘的男女总是性子单纯朴实、待人真诚善良。就比如在《边城》中,翠翠的爷爷为人撑船时,不收取财物,当船客硬把铜板散在船上时,爷爷就拿了茶叶赠予船客。在这一散一送,你推我让的过程中,人与人之问的真情便流露出来,哪怕是只有一面之缘的船夫与船客,他们心中所纠结的并不是蝇头小利,而是互相的帮助与体谅。船总顺顺也是一个极为和善之人,端午节时他让水手替了翠翠爷爷,好让这祖孙俩去河边看看热闹,休息休息;当顺顺得知二个儿子对翠翠的心意时,没有思量门当户对的问题,而是尊重儿子们与翠翠的情感,让他们公平竞争赢取翠翠的喜爱。船总顺顺作为大户家主,却如此尊重他人,全没有家族长者、乡问富绅的盛气凌人之态,具有心灵美。又如在《菜同》里,玉太太常以一副白衣素人的樣貌出现在民众面前,她白食其力,勤劳能干,总是得到全城人的赞美;在沈从文的其他乡土小说中,也总是出现着冰清玉洁、自然淳朴的人物形象。

在沈从文的乡土世界中,人们虽然处于传统农业文明社会与现代文明社会交替的背景下,是社会形态下的“人”,可是,人与人连缀的关系却并不被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等一系列外在的伦理道德观念所约束,也不被现代社会金钱价值观念所左右。在这些乡土人物身上体现更多的是自然的人性,是崇尚健康自然、无拘无束、善良的、勤劳的品质。这种人性是超脱了世俗的烟火气、江湖气,乃至文人雅士的书生气的自然存在,美好地宛如神性。同时,我们也能明显感知到作者笔下的这种人性是一种普遍的、静态的、凝同的存在。这些乡土小说中的人物更像是作者建筑在至美人性之上的抽象体,整体呈现出一致的外在美、心灵美的特点。人性恒美是“湘西”民众的精神特点,也是沈从文在创作中流露的精神追求。

四、诗性背后的思想矛盾

阅读沈从文的乡土小说后,我们能感知到在理想的“湘西”中,人人健康强壮,能干善劳,朴实善良。他们敬奉神明,在宗教的氛围中,安于自然的生存状态。这是沈从文的想象,是人类社会的理想化状态。然而,真正的湘西社会却是在动荡不安的社会变革中发生了异样。尽管沈从文致力于将人性写得纯美,但是现代文明对人性的冲击却是不可避免的。沈从文乡土作品也体现了这一变化。就如在《建设》中,这群原本朴实善良、老实本分的乡下人,在进城作为雇佣工之后,也变得性情乖戾,学了些坑蒙拐骗、杀人抢劫的“本事”。现代文明追求效率最大化的工作(下转第62页)(上接第53页)方式打破了原先农业生产——收获这种连续性的生产节奏,工人们再也感受不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韵律。诗意的生活情调被破坏,带来的却是对金钱利益的追逐。联系当下,作为心灵故土的乡村与现代文明生活之间的对立与冲突成为当代乡土作家关注的焦点。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作品《生命册》中的主人公吴志鹏就是由乡进城的青年。吴志鹏在现代城市光怪陆离的的氛围中生活了几十年后,他意识到了“那一望无际黄土地,是唯一能托住他的东西”④。由此看来沈从文在20世纪30年代左右便凭着敏锐的感知力,对全面接受现代文明的合理性提出了怀疑。这种超越了时代的眼光在一片打倒旧势力,全盘接受外来现代文明的思潮中,显得特立独行。

但是,沈从文的作品内涵也不单单偏隅于对原始自然生活状态毫无顾忌地推崇。如《萧萧》中的萧萧差点被沉塘、《边城》中的翠翠与《贵生》中的金风错失爱情等悲剧命运也暗示着人们在面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时,他们更多地偏向于一种不反抗、不挣扎、任其自然的处事方式。这种反智的生活方式使小说人物难以通过自身的行动把握自己的命运,这也使文章整体蒙上了一种悲伤的色彩。

正是作者对于现代文明与原始力量间矛盾复杂的心态,使其小说充满了思想的张力。由此可知,永恒的纯美的人性虽是沈从文的精神理想追求,可是这种理想难以笼罩变动着的现实世界。不过,沈从文为我们在提高物质文明生活水平的目标之外,提供了一种理想的、诗意的途径——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追求人性至纯至美,以此来达到和谐的社会状态。

①沈从文:《(篱下集)题记》,《沈从文文集》第11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出版,第33页。

② 沈从文:《沈从文散文》,太白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70页。

③ 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选集》第5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28页。

④ 李佩甫:《生命册》,作家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4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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