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的原型
——从反常规意象图式看《德伯家的苔丝》的悲剧必然性
2019-07-24国际关系学院李佳格
国际关系学院 李佳格
作为反映19世纪社会现实的经典作品,《德伯家的苔丝》(Tessofthed’Urbervilles,1891)(以下简称《苔丝》)讲述了乡下女孩苔丝的人生悲剧,不仅引发了对维多利亚时期经济与道德生活的思考,更具有跨时代的原型色彩。小说创作于工业革命势头正盛、资本主义迅速发展之时,农民经济结构改变致大量农民破产,苔丝的悲剧直接反映了他们在寻求出路过程中所遭受的各种灾难(聂珍钊1992: XX),其本质是农民阶级内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被时代淘汰的无能之间的冲突。这事实上是人类本性及进步本能与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关福堃1986: 34),也是全人类所共有的、面对时代更迭时的无所适从。更有学者指出,哈代常将人物置于人类栖息上万年的世界中,同时赋予他们神话般的庄严感(Alexander 2000: 204)。可见,作家在小说中流露出对人类命运的关切从不局限于19世纪的英国,而是放眼于世界及整个人类历史。由此,哈代笔下的人物和情节具备高度的典型性和象征性,带有原型色彩。
因此,对《苔丝》进行原型批评的研究并不在少数。原型理论的代表人物诺斯洛普·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中也将《苔丝》归为低模仿(low mimetic)悲剧原型,即,主人公常因软弱无助而遭到孤立遗弃(弗莱 2006: 49、54、55)。而苔丝作为“凄楚动人、沦为社会牺牲品的妇女”,便是典型的“替罪羊”形象(弗莱2006: 55、60)。许多研究从这点出发,集中论证小说中的圣经或神话原型人物(蔡奂2006;徐江清 2007;周景行 2008;Hazen 1971;张燕 2006;Kundu 2008)。另有部分研究关注小说中的场景、意象及象征,分析小说中花园、森林、围场等原型(李升炜2011),或针对反复出现的太阳、色彩、动物等原型意象进行分析(曾令富 1991;徐江清2008;朱倩 2010)。
但以上研究都是围绕文本内容和情节展开,并未关注小说的叙事结构。而文学作品的叙事结构是小说处于运动中的形象结构(弗莱2006: 225),是体现哈代小说悲剧品质的主导因素(Kramer 1975: 9),且属叙事的原型往往侧重描写自然界中一切重大的反复现象,如白昼黑夜、四季更迭或人生在世的重大转折(弗莱 1997: 89;张中载 2003: 70)。这一特点在《苔丝》中十分明显。小说中,苔丝三次为改善生活现状在春季离家,又三次在秋冬季遭受挫败归来,即随着四季轮转以“离家—受挫—归家”的方式做循环运动,并随着循环结构的瓦解而终止了运动,这与原型理论中叙事的基本运动之一“自然秩序内的循环运动”(弗莱 2006: 231)相契合。
不仅如此,这一结构也正与认知语言学家提出的人类认知的主要方式之一,意象图式中的循环图式(Cycle Schema)重合。认知语言学认为,意象图式是“我们日常身体经验中反复出现的比较简单的结构”(王寅2011: 55),是人们在与外部客观世界持续接触和互动中不断再现的动态结构,是大量经验的抽象概括(Johnson 1987;李福印 2007)。七种基本意象图式之一的循环图式包含起点、一连串无法倒退的事件和终点,生活中的一日、一周、一年都遵照此图式运动。而原型批评中一切循环的象征的四个主要阶段,即一年中的四季、一日的四个阶段等(弗莱 2006: 228)也均与之相符。因此,弗莱的原型理论中叙事的运动恰恰再现了意象图式这一认知方式,故本文将借助意象图式理论来理解小说的叙事结构。
弗莱对原型的四个发展阶段划分也体现了循环图式的特征:黎明、春天及诞生阶段;如日中天、盛夏及结婚或凯旋阶段;日落、秋季及死亡的阶段;黑暗、隆冬及溃灭的阶段(弗莱1997: 90)。他同时指出,叙事运动的四种主要类型中包含向上的运动及向下的运动:向下的运动是悲剧的运动,向上的运动是喜剧(弗莱 2006: 231;杜佳2007: 144)。根据这一观点,本文将小说中的春夏秋冬置于坐标轴上,将四季循环无限近似为一个以轴心为原点顺时针转动的圆(见图1),再将四个阶段/四季按运行方向归纳为:春、夏为正循环(向上运动),秋、冬为负循环(向下运动)。由此,抽象的叙事结构便可由常见的意象图式表现出来。但小说中人物遭遇多次变故,人物运动在每一次循环中都偏离了常规,违反了标准的循环图式,展现了不同程度的变化,从而传递了人物的悲剧走向。
图1 四季循环
在对小说的研究中,虽有部分学者也发现了苔丝从生到死所经历的多次循环,认同其命运在自然循环周期中每况愈下(张世君 1982),但这些评论仅概括包含循环现象的小说内容和情节,未能深入挖掘小说叙事结构或细读文本的句法结构,从而忽略了人物运动的多次反常及与自然循环的不一致性。本文借助意象图式理论,将抽象的叙事结构图式化,有利于观察它之于原型循环的偏离,以便更深入地理解苔丝的悲剧根源及必然性。
有学者指出,苔丝的悲剧根源在于其自身性格的缺陷,即缺乏在重要关头做出决策的道德力量(Wright 1987;徐江清2006)。本文认同这类观点中对苔丝性格的总结,但更进一步认为,个体的性格弱点实际上根植于以其为代表的群体的认知局限,而后者势必导致社会悲剧与个人遭遇。苔丝作为众多农村少女的代表,因处于社会劣势,受教育程度较低,对男女关系的认知有限,在受到生理与心理的伤害与打击后,只能通过逃避以解决问题,如离开德伯府、离开安吉等,极易陷入死循环,如反复“离家—受挫—归家”。而面对不停的磨难,以苔丝为代表的底层群体的思想会不断僵化,这既可能表现为消极妥协,也可能导向极端,而这两点在苔丝的人物塑造上都有体现:顺从亚雷成为其情妇,当安吉回心转意,她本可一走了之,却盛怒杀死亚雷,但也毁灭了自我。所以,苔丝的悲剧并非个体的悲剧,而是这一群体的共同悲剧。同时,小说中一切原型人物、场景或意象都建立在原型叙事结构之中,共同形成了一个有机的原型整体,从而让不同时代、不同类型的读者都能产生共鸣与联想,深刻体会苔丝及其所代表群体的悲剧。
本文将按照人物运动和自然界周期运动的三次循环,将小说划分为三部分:第一章至第二章、第三章至第五章第三节、第五章第四节至结尾,分别进行重要文本细读及重点句法分析,从而模拟出各部分对应的意象图式,以讨论与原型和常规图式的偏离与反常,论证苔丝的认知局限对其命运的影响。
一、图式失衡与人物失贞
小说第一部分记叙了农村少女苔丝被迫离家向所谓的德伯氏攀亲、遭到诱奸、怀孕归家的过程。这一部分遵循“离家—受挫—归家”的循环,失贞便是其中受挫的环节。
小说开篇第一句便交代道“[O]n an evening in the latter part of May...”(Hardy 2005: 13),说明故事始于春季,同时也使小说中的自然秩序(四季)由静态起点“the latter part of May”(五月,春季)开始,进行动态的循环运动。之后在小说“第一阶段”第二节,女主人公苔丝出现前,作家再次描述“五月”并被赋予它一个欢乐的基调,见例(1)[注]为使对例(1)的分析更加清晰,本文另造例(1b)以供参考。:
(1) a.…when cheerfulness and May-time were synonyms…
(Tessofthed’Urbervilles, 2005: 19)
那时候,欢乐的心情和五月的时光,是分不开的。
(《德伯家的苔丝》,1984: 23)
b. May-time is cheerful.
不同于自造句例(1a),原文并未直接用表达性质的形容词“cheerful”为“May-time”下定义,而是选择将“欢乐”这一抽象概念名词化为“cheerfulness”,并用连词“and”将两个名词(cheerfulness和May-time)连接组成名词短语,二者既在句法结构中充当相同成分(见句法分析图A),又在含义上被作家进一步指为近义词(synonyms)。若仅如自造句例(1a)所示,读者则无法判定其他季节是否也具有“cheerful”这一属性,句子缺乏特指性,其松散的结构也无法体现出季节与情感的内在联系(见句法分析图B)。原文例(1)传递出春季与欢乐相对,反季与欢乐相悖这一概念,体现了小说中循环内部的动态平衡,也对应了弗莱对原型发展的划分。
句法分析图A:例(1a) 句法分析图B:例(1b)
紧接着苔丝首次出现。当晚,家里的白马便在她驾去集市的路上意外死亡,苔丝不得不去德伯家认亲。第一次,苔丝便遇到了亚雷(Alec),被他领去逛花园,到温室里摘樱桃。苔丝离开时俨然成为了一个花球:
(2)One among her fellow-travelers addressed her more pointedly than any had spoken before: “Why, you be quite a posy! And such roses in early June!”
…
roses at her breasts; roses in her hat; roses and strawberries in her basket to the brim.
(Tessofthed’Urbervilles, 2005: 50)
同车的旅客里,有一位对她说了几句比先前那几位更中要害的话:“你瞧,你简直地成了个花球啦!刚刚六月,就有这么好的玫瑰花!”……
胸前插着玫瑰花,帽子上也插着玫瑰花,篮子里也装得满满的玫瑰花和草莓。
(《德伯家的苔丝》,1984: 69)
弗莱(1997: 94)认为,“按照喜剧观念,植物世界是一片园圃、果木或花园,或一棵象征生命的树,一朵玫瑰或荷花”。这对应了喜剧的设置,六月、园圃与玫瑰均是与其原型特点相一致的。但作家却很快笔锋一转,写道:
(3)…a thorn of the rose remaining in her breast accidentally pricked her chin. Like all the cottagers in Blackmoor Vale Tess was steeped in fancies and prefigurative superstitions: she thought this an ill omen—the first she had noticed that day.
(Tessofthed’Urbervilles, 2005: 50)
她低下头去,冷不防叫留在胸前的一个玫瑰花刺儿扎了一下。苔丝也和布蕾谷里所有的乡下人一样,好作无稽的幻想,迷信预见吉凶的先兆;她觉得,叫玫瑰花扎了,是个不祥之兆,这是她那天头一次觉出来的预兆。
(《德伯家的苔丝》,1984: 69)
哈代将本应与喜剧相关的元素冠以不祥的神秘色彩,强行打破了四季循环图式中的动态平衡(春夏对应喜剧或浪漫),形成对原型的偏离,隐隐传递了一种不安的情绪,为即将发生的悲剧伏笔。
之后,苔丝到德伯家做养鸡女工,直到九月某夜舞会返程,与他人发生口角,被亚雷解围带走。他故意将她引进山林,实施诱奸。作家对当天日落前的秋景(例<4>)和苔丝遭到强奸前,秋季山林的环境(例<5>)分别进行了描写,两个选段在用词与句法上具有巨大的差异。
(4)This had gone on for a month or two when there came a Saturday in September...
…
It was a fine September evening, just before sunset, when yellow lightsstrugglewithblue shades in hairlike lines, and the atmosphere itselfformsa prospect without aid from more solid objects, except the innumerable winged insects thatdancein it. Through this low-lit mistiness Tess walked leisurely along.
(Tessofthed’Urbervilles, 2005: 71)
那正是九月里傍晚的时候,天气很好,太阳刚要落,黄色的亮光和蓝色的暮霭,正一丝一丝地互相斗争,大气自己本身,就成了一番异景,不用别的实体东西帮忙,除了那无数在空中乱舞的小小飞虫。苔丝就在这样光线暗淡的暮霭里,往前从从容容地走去。
(《德伯家的苔丝》,1984: 96)
(5)…but by this time the moon had quite gone down, and partly on account of the fog The Chase was wrapped in thick darkness, although morning was not far off.
…
Darkness and silence ruled everywhere around. Above them rose the primeval yews and oaks of The Chase, in which there poised gentle roosting birds in their last nap…
(Tessofthed’Urbervilles, 2005: 82)
不过那时候,月亮已经完全西沉了,更加上有那片雾气,所以虽然离天亮已经不远,而围场却包围在一片沉沉的黑暗之中。……昏暗和寂静,统治了四周围各处,他们头上,有围场里从上古一直长到现在的橡树和水松,树上栖着轻柔的鸟儿,打那夜最后的一个盹儿……
(《德伯家的苔丝》,1984: 112)
例(4)中,一切自然物都被赋予了人灵:粗体标出的动词多为人所用,特别了包含人的行为和情感,用于自然物时为后者注入了生机。“It was...that dance in it”是由when引导的时间状语从句,主句与从句以简单句或简单复合句为主,较为松散,流露出天然的松弛的感觉,这正对应了后句苔丝的状态“leisurely”。此时的女主人公毫无戒备,轻松愉快,全然不知将临的危险。
例(5)中存在一个典型的原型象征“The Chase”,即弗莱(1997: 94)所论述的原型悲剧观中“植物界是一片险恶的森林……灌木丛生或杳无人烟的荒野,或一棵死亡之树”。选段中“wrap”“rule”等及物动词多表示人对外物外事的掌控与主宰,却用于本应是无生命的、视觉和听觉背景的“darkness”和“silence”,后两者由此被拟人化与前景化,似乎拥有了人的意志,刻意笼罩、操控一切。而选段中的有生命物“the primeval yews and oaks”和“gentle roosting birds”却被抹去了动作:两词均在由which引导的定语从句中,主从句均为倒装句,将不及物谓语动词“rise”和“poise”置于主语“the yews and oaks”和“birds”之前,又将从句中小鸟打盹这一事件用静态的名词性短语“in their last nap”进行陈述,使有生命物处于麻痹无动能的状态。作家的这一描写为“The Chase”打造了一种人间暗笼的氛围,有生命的“yews”“oaks”和“birds”丧失了能动性,而无生命的“darkness”“silence”摇身一变主导了整个山林,再一次打破了平衡,悲剧正式上演。
苔丝经历了失贞这一人生转折后,离开德伯府返回家中,完成了“离家—受挫—归家”的第一次运动。从空间层面上看,人物从“家”出发又回到“家”,看似完成了一次常规的循环,符合原型中基本的叙事运动。但若进一步将人物运动放入自然秩序内,也就是四季循环的图式中,可以看出事实上苔丝在春季离开家,却在秋季就返回,只覆盖了循环图式的正循环部分(见下页图2),图式整体失衡。
图2: 人物运动图式——第一次循环
同时,作家在塑造该循环时,刻意多次反转了原型模式与自然秩序的对应,例如令苔丝以象征喜剧与浪漫的玫瑰花为不祥,却在象征悲剧的险恶森林中安然入睡。这两者实际同时指向了苔丝与亚雷间的危险关系。尽管苔丝已觉察到些许不妥,却并未采取任何有效行动,既不拒绝也不防备,才引火烧身。而苔丝的不设防又不只出于天真的性格,更是由于缺乏正确的教育与引导——在失贞回家后,苔丝也向母亲控诉道:“大户人家的女人,都知道得提防什么,因为她们看过小说,小说里头告诉她们这些鬼把戏,我多会儿有过机会,能在那方面学到东西?你又不帮助我!”(哈代 1984: 126)可见,以苔丝为代表的、并非来自于“大户人家”的乡村女孩,大多因无知遭受侵犯,即在认知上有局限。而这种局限一方面由于低迷的农业经济使她们获取知识的途径十分有限;另一方面由于上层阶级对底层人民、男性对女性的控制与压迫,形成了根深蒂固的不平等关系,让后者逐渐默认、习惯了前者的摆布与玩弄,使悲剧的发生成为常态,甚至必然。
二、图式破损与姻缘破碎
小说第二部分记叙了苔丝失贞归家,诞下私生子,又很快失去骨肉后,重整旗鼓,到牛奶厂做女工,与安吉相识相知相恋,却在新婚不久被抛弃归家的故事。
这部分中共出现六段季节描写,但语段分布和语法特点均十分反常:第一点是,第三章主要讲述了苔丝离家初到牛奶厂遇见安吉,两人感情迅速升温的浪漫情节,时间跨越春夏,包含了五段对时下季节的详细刻画;第四章与第五章前三节则叙述了安吉求婚、两人成婚又分道扬镳的悲剧过程,时间跨越秋冬,却只有一段是对冬季的环境描写,出现于新婚夜苔丝坦白之前。第二点是,这六段翔实的季节描写包含了大量不及物动词,却反而呈现出很强的及物性。
第一点中,作家几乎完全略去了负循环,只对正循环进行细致展现。正负循环间描写比重的悬殊,相应形成了前景化。而至于是因大量描写而形成的对正循环的前景化,还是因极少描写而形成的对负循环的前景化,还需通过对第二点进行分析得出结论。
认知语言学认为,典型的及物性事件包括三个核心要素,即两个参与者,及其中一个参与者(主语或施事)对另一参与者(宾语或受事)做出的某种意志性的行为,且受事完全受该行为的影响,施事到受事有一种物质能量的传递。典型的不及物事件则只有两个要素,即一个参与者和有意志的某种行为(刘正光、崔刚2005: 8-9)。根据Hopper & Thompson(1980)对典型及物性范例特征的概括:包含两个或更多参与者的句子及物性高;肯定句及物性高;宾语完全受影响的句子及物性高;包含真实行为的句子及物性高。
六个选段中共出现20个不及物动词小句,其中20个肯定句(100%),15句包含两个或更多参与者(75%),9句宾语受到主语的影响(60%),8句包含真实行为(53.3%)。参照前文的标准,可看出,这六段对季节的描写体现了较强的及物性。也就是说,这些句子中的施事者都具有较强的影响力,并大多显示出了意志性。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六段描写中,所有句子的施事者都是自然生物或非生物,人或人的局部均以受事的身份出现。如:
(6)Minute diamonds of moisture from the mist hung, too, upon Tess’s eyelashes, and drops upon her hair.
(Tessofthed’Urbervilles, 2005: 146-147)
苔丝的眼毛上,都挂满了由雾气变成的细小钻石,头发上也挂满了像小珍珠一般的水珠儿。
(《德伯家的苔丝》,1984: 200)
(7)The atmosphere of the flat vale hung heavy as an opiate over the diary-folk…
(Tessofthed’Urbervilles, 2005: 198)
……平谷里面的大气,好像麻药似的,困腾腾地笼罩在工人、牸牛和树木上面。
(《德伯家的苔丝》,1984: 214)
这两句话的施事者为“moisture”和“atmosphere”,均是自然界中的非生物,受事的“Tess’s eyelashes”“her hair”“the diary-folk”则为人或人的局部。
对照例(6)与例(7),本文自造同义句例(6i)与例(7i),以进行对比:
(6i)Tess’s eyelashes and hair were hung with the minute diamond of moisture.
(7i)The diary-folk were calmed by the atmosphere of the flat vale.
表1 例(6)功能语法分析
表2 例(6i)功能语法分析
由表1、2对比可见,原文例句与自造句中施事者主体地位和及物性均有较大差异。“人”在例句(6)、(7)和例句(6i)、(7i)中的主体性地位被大大改变。在例句(6i)、(7i)中人成为主体,尽管被动语态显示了及物的特点,但句子只能却传递出简单的物理和精神状态,及物性程度低。而在原文中,施事的自然特征由不及物动词呈现。同时,人作为受事者,被施事者即自然生物及非生物深深影响,受其能量传递,而后者也因为影响和控制了人而体现了能动性,被赋予了强大的生命力。也就是说,在这一环节中,自然对人的主导被前景化了。
作家通过打造失调的季节描写比重与反常的句子及物特征,增强了对正循环的描写使之前景化,放大了自然对人的影响力和主导力,令人物在春季和夏季得到了滋养与力量,符合原型理论中春、夏的阶段属性。而在负循环中,自然对人的影响似乎被隐去,作家转而加强了情节的推进,着重了人物自身的行为和发展。人物在经历自然周期负循环时无法像在春季和夏季时从自然中汲取养分,只能自生自灭走向寒冬,遭到安吉抛弃再度心碎归家。
图3 人物运动图式——第二次循环
在这一轮叙事的运动中,人物运动和自然秩序的不一致表现为缺损的图式(见图3),而苔丝与安吉的婚姻破裂正是图式缺损的直接原因。两人的婚姻悲剧一部分源于苔丝的优柔寡断,使她迟迟不向安吉坦白,且坦白后也没有积极争取补救。而最重要的一部分则来自安吉对男女关系的传统认识,即男性无所谓纵情酒色,但女性必须做家中天使。这是他无法谅解受害者苔丝,认定她为荡妇并要与之分手的认知根源。苔丝和安吉的婚姻失败并非个案,而是社会对男女的双重标准深深嵌入大众的认知的直接体现。在这样的认知环境中,身份地位悬殊的男女,特别是在女方有不洁历史的前提下,其婚姻必将走向破裂。
三、图式消失与人物消殒
小说的第三部分,苔丝第三次离家,独自漂泊在外,又因父母病重,归家照料二人。父亲去世后全家失掉房子,苔丝被迫成为亚雷情妇,却在和安吉重逢后杀掉亚雷,与之出逃,最终被处死。
在前两次循环中,“家”作为女主人公每次遭受重大打击后第一时间返回并长住休养的避难所,是“离家—受挫—归家”循环的空间原点。但在最后部分,这一原点在功能性与空间性上逐渐消失。
苔丝被抛弃后在家短暂停留数日,因父母怀疑她并未嫁人,便在收到安吉的信件后又迅速离开了家。这时,“家”的避难功能开始消失。第三次离家后的苔丝打零工做苦工,再次遇到亚雷并受其骚扰,又在第二年春季接到父母生病的消息,再次回家照料父母。可以看出,苔丝虽回到了空间原点,却与之前两次循环中“归家”的目的大相径庭。她不再是一个避难者,或受保护者,而是一个照料者或保护者。这时,“家”的避难功能完全消失。在苔丝父亲死后,村民因其家人对她的寄留而强行收回了房子,随着苔丝对房子居住权的丧失,人物运动的循环结构中空间原点“家”彻底消失。当循环失去原点,便再不能成其为循环。由此,作家自行打破了固定的人物运动结构,人物命运未知何去何从。
与此同时,自然秩序也消失了。对照前两次循环,作家对苔丝每次离家后的春、夏(正循环)及初秋都进行了较为细腻的描写,但在这一部分,读者只得到叙述性的寥寥数语:
(8)After again leaving Marlott, her home, she had got through the spring and summer without any great stress upon her physical powers…
…
However, as harvest was now beginning, she had simply to remove from the pasture to the stubble to find plenty of further occupation, and this continued till harvest was done.
(Tessofthed’Urbervilles, 2005: 333)
上次她又离了故乡马勒村后,她大部分光阴,都是在布蕾谷西面离故乡和塔布篱一样远的布蕾港附近度过的。她在那儿的牛奶厂做了些轻省的零活儿,没费许多气力就混过一春和一夏的时光了。……不过现在秋收来到,从有牧场的地方转到有庄稼的地方,依然可以找到许多工作,这种工作,一直使她继续到秋收过去。
(《德伯家的苔丝》,1984: 403)
根据弗莱对原型发展阶段的划分,春季对应“英雄降生、苏醒与复活、创造以及战胜黑暗、严冬及死亡势力等的神话”;陶东风 (2004: 313-314)夏季则对应着“喜剧、田园诗及浪漫故事的原型”(陶东风 2004: 313)。而作家则一反原型叙事运动的秩序,选择略去这一循环中代表向上运动的、积极的春夏阶段,并用大量的笔墨在小说中第一次详细刻画了冬季的场景:
(9)There had not been such a winter for years.AItcameoninstealthyandmeasuredglides, like the moves of a chess-player. One morningBthefewlonelytreesandthethornsofthehedgerowsappearedas if they had put off a vegetable for an animal integument.CEverytwigwascoveredwithawhitenapas of fur grown from the rind during the night, giving it four times its usual stoutness;Dthewholebushortreeformingastaringsketchin white lines on the mournful gray of the sky and horizon.ECobwebsrevealedtheirpresenceon sheds and walls whereFnonehadeverbeenobservedtillbroughtoutintovisibilitybythecrystallizingatmosphere, hanging like loops of white worsted from salient points of the out-houses, posts, and gates.
(Tessofthed’Urbervilles, 2005: 307)
多年以来,都没有像那一年的冬天那样的。它来的时候,一步一步、蹑手蹑脚,仿佛棋手走棋子儿一样,有一天早晨,那几棵孤零零的大树和篱间的棘树,都好像脱去了一层植物的皮,而换上了一层动物的皮。每一根树枝上,都盖了一层白绒,仿佛一夜的工夫,树皮上都长了一层毛,把原先的粗细,增加了四倍。整丛的灌木或者整棵的大树,都好像是一幅明显触目的素描,用白色的线条,画在灰色惨淡的天空和天边之上。棚子里和墙壁上,从前本来看不见有什么东西,现在在这种结晶的空气里,都露出了蜘蛛的丝网,悬在棚子、柱子和栅栏门突出的犄角那儿,好像白色的绒线结的扣儿。
(《德伯家的苔丝》,1984: 424-425)
这段对自然景观的描写完全将人置于其外,描写对象为几棵树、灌木篱和蜘蛛网,十分阴沉细碎。选段中没有侧重使用某种句型结构,小句中也无明显的施事者或受事者。其中,以粗体显示的A到F六个小句中共出现了2个单一参与者不及物动词小句、2个及物动词小句和2个被动语态小句,均缺乏施动性。
在只有一个参与者的不及物动词小句中(见A、B),谓语为“come on”“appear”一类表示主语来临、出现的瞬间动词,不存在真实行为,缺乏施动性。在及物动词小句中(见D、E),宾语往往就是主语本身,“a staring sketch”是主语灌木和树木自身的轮廓剪影,“their presence”则直指蜘蛛网本体,这相当于句子中仍只存在一个参与者,不形成任何行为或动作,缺乏施动性。在被动语态的小句中(见C、F),也没有任何确切、实在的施事者,如“be covered with white nap”只能表示树枝被白绒盖住的存在状态,是相对静止的,无行为或能量传递。而“none had been observed”直接被作家略去了可能存在的观察者“人”。尽管“be brought out into visibility by crystallizing atmosphere”出现了所谓的施事者“atmosphere”,小句中也不存在任何直接的、真实的行为,缺乏施动性。
且例(9)中的描写顺序并未遵照一般的远与近、整体与局部的关系,而是掺杂在一起,先由笼统的“the few lonely trees and thorns of the hedgerows”开始,很快描述至局部“every twig”,之后又将焦点拉远至“the whole bush or tree”来描画枯树与青空对照的景象。而后没有任何过渡地,画面直接被缩小到“cobwebs”,但又很快将其投放到室外整体,出现在“the out-houses”“posts”和“gates”之上。
由此可见,作家一反前两部分叙事及描写的常态,不仅将自然中的人消除了,连同自然本身的能动性都一并消解掉了。通过打乱叙述结构和削弱语句施动性,作家在略去正循环后又打造了一个萧条、凌乱且死气沉沉的冬季,表现在图式中即动态的四季循环图式彻底消失(见图4)。人物运动与自然循环的停滞,一方面暗示了苔丝认知的僵化及对命运的妥协,即对安吉失去希望,再次受亚雷迷惑成为他的情妇;另一面指向了她的灭亡,即在安吉回心转意后苔丝走向极端,激情杀人并与他出逃。苔丝的悲剧终章,既反映了维多利亚时代破产农民的困境与无奈,也再现了千百年来底层人民在受到持续不断的压迫后必然走向的两种极端:或麻木妥协,或报复反抗。而亚雷作为最初侵犯苔丝、占有苔丝的上层阶级代表,势必要被苔丝毁灭,以真正解除悲剧的轮回。苔丝以破釜沉舟之势,杀死了亚雷,和爱人私奔,真正意义上打破了命运的死循环,却也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图4 人物运动图式——第三次循环
四、结语
作为现实主义小说代表作,《德伯家的苔丝》通过记叙一个乡村少女的悲剧来影射全人类在向往与现实之间的挣扎,具有强烈的原型色彩,体现了作家对人类命运的关切和强大的人道主义精神。本文通过细读分析小说中的原型叙事结构,分别建立起自然周期的循环图式与人物命运的循环图式,将两者重叠可发现,作家为凸显悲剧效果,多次扭转苔丝的命运,使意象图式显示为失衡、破损,并最终完全消失。随着意象图式的破坏,人物受现实与宿命的破坏也被一步步展现出来。本文认为,哈代将原型人物、情节、意象等建立在原型叙事结构上,使小说成为一有机的原型整体。其中,人物因其深刻的环境烙印和严格的社会地位区分,有认知方面的局限。这既表现在苔丝对男女关系、社会现实的无知和默许上,也体现在亚雷和安吉均持有的对男女道德的双重标准。多方的认知错误令小说中最弱势的边缘女性群体代表苔丝,在受到持续不断的侵犯和压迫后,必然要从沉默走向爆发,在亲手打破命运的死循环后迈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