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过时光之河的那艘船
2019-07-23张立峰
张立峰
今天,当人们走进位于台北市士林区至善路的台北故宫博物院,就会在展厅中看见一个水晶球。当观赏者轻轻触摸球的表面时,一件制作精美的“雕橄榄核小舟”的立体影像就会随之出现、转动,让人一览无余。
在这件实际只有3.4厘米长、1.6厘米高的核舟上,古代巧手匠人依照果核的天然外形,将之雕琢成一艘小船,竹编的篷顶,船舱两侧有开合的推窗,船上有船夫、仆从及船客共计八人,人物的形态、表情各有不同。在船底,还刻有宋代苏轼《后赤壁赋》全文,300余字细密井然。整件作品堪称鬼斧神工。
这件核舟作品所表现的题材,正是中国文化史上著名的“东坡夜游赤壁”。借助这艘小小的核舟,我们仿佛可以拉开船窗,与凭窗而坐的东坡先生把酒言欢,重游900多年前的黄州赤壁,在那片水光月色中,感受“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古意。
夜游的小舟
北宋元丰五年(1082年),苏轼来到贬谪之地—黄州(今湖北黄冈)已经三年了。那一年,苏轼47岁。那一年,也是中国文学史值得铭记的一年。
经历了“乌台诗案”的苏轼,从御史台监狱出来后,就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来到长江边的这个小镇,在朋友的帮助下,苏轼求得城东“故营地”50亩,筑庐“雪堂”,开荒“东坡”,从此自号“东坡居士”。当时,苏轼全家的生计极为窘迫艰难,他曾自言:“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烟波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疑死矣!”
生活稍有好转后,乘船夜游成了苏轼不多的爱好之一。《蒙斋笔谈》说他“每数日必一泛舟江上,听其所往”。苏轼某次夜游,把负责看管他的郡守吓坏了。那天,他在江上小船中喝酒,兴之所至便赋词曰:“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第二天谣言四起,说苏轼挂冠江边,乘船而去。郡守听闻后又惊又怕,“以为州失罪人”。他立刻出去找,结果发现苏轼还在睡觉,鼾声如雷。
元丰五年七月十六日,一轮满月刚从东山升起,江面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正是乘船夜游的好时候。“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众人或举酒,或诵诗,或吹箫,或歌唱。苏轼“乘醉走笔”,于是流传千古的《前赤壁赋》诞生了。
在那个清风明月之夜,众人在江中小舟上举酒放歌,飘然若仙。客人乐极而生悲,面對宇宙之无穷,突觉人生之短暂。苏轼以“物与我皆无尽”“造物者之无尽藏”,劝客人尽可以享受山间明月、江上清风。身为贬谪之人,虽是郁愤满怀,苏轼却能达观处之,展现出其内心世界的超然与旷达。
过了三个月,苏轼又写了《后赤壁赋》。那晚仍是满月,地上洒满白霜,苏轼和友人抬头望月,被夜色所迷,开始轮流唱歌。而后,他们登舟入水,“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苏轼时而登临险峻的江岸,“划然长啸”;时而放舟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夜半时分,“适有孤鹤,横江东来”。酒酣之际苏轼就此睡去,梦见了一位羽衣翩跹的道士。他问苏轼:“赤壁之游,开心吗?”苏轼问他姓名,道士也不作答。“啊!我知道了,半夜时从我头顶飞鸣而过的白鹤,不就是你吗?”道士只是笑,苏轼却突然醒了,“开户视之,不见其处”。至此全赋戛然而止,于空灵奇幻中寄寓超尘绝俗之想。
对于《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前人曾有诸多评价。有人说:“东坡《赤壁》二赋,一洗万古,欲仿佛其一语,毕世不可得也。”有人说:“读此二赋,令人有遗世之想。”也有人说:“读此两赋,胜读《南华》一部。”
这两篇文章,仅用几百字就道出了人在宇宙中的渺小,却又能在此生享受天地无尽的赐予,创造出引起无数人共鸣的普遍心境。它们就像中国的山水画一样,两小片人影在月夜闪亮的河上泛舟,我们看到的虽然仅是一点点细节,却隐藏着空阔无边的水天世界,让每一个观者都仿佛置身于浩瀚与渺小之间,迷失于这种气氛里。
舟行《赤壁图》
历史上第一幅《赤壁图》究竟始于何时、何人,如今已经难以确知。在苏轼去世后不久,人们出于对他的怀念与敬慕,关于《赤壁图》的创作就开始了。
“大江赤壁黄州村,鱼龙吹血波涛浑。腥风不洗贼臣泪,暗湿官树旌旗昏。城南哑哑一笑入,愁日动地回春温。夜阑魑魅不敢舞,璧月如水舟如盆。客亲馈鱼妇致酒,北斗可挹天可扪。当时跨鹤去不返,水仙王家真画存……”这首《为李方舟题东坡赤壁图》题咏证实,至迟在南宋初年,有关“东坡泛舟赤壁”的画作已经出现了。从诗中可以看出,画面中出现了“月”和“船”这两个要素,其中还提到了“鹤”以及“客亲馈鱼妇致酒”的场景,因此画作描绘的应该就是苏轼的《后赤壁赋》。
现存的《赤壁图》,当以传为北宋后期乔仲常所作的《后赤壁赋图》为最早。画家从赋文中选取多个场景分段描绘,场景之间又保持着一定的联系,并未截然分开。乔仲常以白描手法创作,人物形象及山水、树石笔墨简括,不受成法局限,风格质朴无华,体现出早期士大夫的绘画特点。由于早期文人山水画很少有作品流传下来,因此该画显得弥足珍贵。
南宋马和之的《后赤壁赋图》在画面布局上,则明显不同于乔仲常的作品,画家仅描绘了单一场景来表现全篇的精神主旨。画中长江浩渺,远山起伏,江心一叶轻舟顺流而下,正是“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的景象。舟中苏轼与同游诸友凭舱而坐,正在饮酒。天空明月高悬,一只仙鹤伸展雪羽横江飞来,恍若仙人飘动的白袍。这正是赋文中“适有孤鹤……掠予舟而西也”的情景。
在画卷的起始部位还描绘了“霜露既降,木叶尽脱”的景色,结尾部分表现了“江流有声,断岸千尺”的场景。这些自然景象的描绘,与画面中心场景巧妙地融为一体,使得整幅画布局简远,景致清旷,将人引入一种难以言说的氛围中,让人不自觉发出人生哲思,展现了画家高超的艺术造诣与精妙的构思。若依照“诗意画”的定义进行评判,马和之的这件作品可谓早期《赤壁图》中最为精彩的一幅。
金代武元直的《赤壁图》描绘大江峭壁,崖壁以劲利的斧劈皴法表现山石的嶙峋与坚实,树木细小而茂密,峰石只略加皴染。江水波浪激涌处,一艘小舟顺流而下,舟上三人泰然而坐,似在吟诗作赋、指点江山,人物虽小,精神面貌却可得其大略。
武元直的画作引发了关于“赤壁图”与东坡赤壁赋对应关系的探讨。除了以人物故事画的方式,按照文意逐一描绘的作品之外,我们如何判断画家画的是《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还是《念奴娇·赤壁怀古》呢?台湾学者衣若芬说:“武元直的《赤壁图》其实是一有机的组合,它并不直接指涉东坡的哪一篇作品,而是呈现东坡赤壁之游的概念。”画家把两篇《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中对于赤壁风景具有共性的描写提取出来作为背景,而将苏轼与友人泛舟作为中心事件予以刻画。
从文献资料和传世画作看,《赤壁图》创作的极盛期是明代中晚期。事实上,現存的大多数《赤壁图》都是由吴门画派的画家们在明代嘉靖至万历时期(1522—1619年)创作的。这些画家创作的《赤壁图》不仅在数量上为历代之最,他们还为《赤壁图》创造了一种影响深远的经典图式,以至于此后的《赤壁图》创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基本因袭了500年前的这一古老图式。
“明四家”之一的文徵明曾大量创作《赤壁图》,他在整个16世纪对吴门画派的巨大影响力,最终将《赤壁图》的创作推向新的高峰。文徵明创作的《赤壁图》大多呈现出相似的图式。画面大致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高耸的山体,山上多生有树木、植被;另一部分是苏轼与友人泛舟,两者以大片空白隔开,用以表示江水。文徵明的后继者如仇英等人,在创作《赤壁图》时严格遵循了这一既定图式,虽然在山体等自然景物的描绘上有了更为丰富的细节和变化,却未有过多的创新之举。
漂泊的核舟
同在明代中晚期,一门素有“鬼工技”之称的民间传统工艺—核雕,也将“东坡泛舟赤壁”纳入创作范围。其中,以“虞山派微雕”创始人王毅所雕刻的“核舟”最为著名。王毅,又名王叔远,善于雕刻,尤擅精雕核舟,技艺冠绝于时。他的名字之所以能为世人所知且流芳后世,则得益于明末著名的散文作家魏学洢所著的《核舟记》。
明代天启二年(1622年)秋,文采出众的青年才子魏学洢获得王毅相赠的一枚核舟,欣喜之余他写下了《核舟记》一文,赞叹王毅“纳须弥于芥子”的神奇技艺。他写道:“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
魏学洢得到的核舟正是“大苏泛赤壁”。“中轩敞者为舱,箬篷覆之。旁开小窗,左右各四,共八扇。”窗上刻有苏东坡《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中的名句。“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船头上有苏东坡、黄庭坚、僧佛印三人,姿态各不相同,都有细致刻画,甚至连一串念珠都能数得清楚。在不到一寸长的桃核上,“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如今,魏学洢笔下的那艘小舟已经不复得见,但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还保存着一件清代“雕橄榄核小舟”。这件属于珍玩器物的小舟,虽然没有陶瓷玉器的精美华丽,但它却是普通民众很感兴趣的文物,那令人叹为观止的工艺,让未经世事的孩子们感到惊奇,让饱经沧桑的诗人忘却了时光。
到底是什么样的能工巧匠做出了这般巧夺天工的核舟呢?
清乾隆二年(1737年)的一天,在北京故宫养心殿南侧的造办处,一批来自广东的橄榄核原料被送到了广东匠人陈祖章的手中。当陈祖章拿起刻刀雕琢一枚橄榄核时,他和这枚橄榄核的命运就此改变。
这一年,26岁的乾隆皇帝刚刚登基不久,这枚雕橄榄核小舟制作完成后,被送到了年轻的皇帝手中。皇帝对这件作品非常满意,不久便下令把陈祖章的薪俸提高到每月12两白银,达到当时造办处工匠的最高待遇。
在核舟作品中,“东坡夜游赤壁”历来是雕刻家们常用的题材。在学习、借鉴前人的基础上,陈祖章在技艺、内涵上又有发展。小舟上,舱轩篷楫,物什俱全,小小的舱窗竟然还雕花镂空,玲珑通透。船舱中,凭窗而坐的苏轼头裹巾子,宽衣博袖,静观窗外景色,神情闲适。此外,还有客人、客妇、艄公、书童等,个个刻画精致,神态自然。小小的一枚核舟,无须过多渲染和背景映衬,借由舟内的人物情态、空间配置与细节刻画,就已经再现苏东坡“夜游赤壁”时幽雅高远的意境。
自雕成之日起,这件小小的核舟就“漂泊”在古老的紫禁城中,陪伴在不同的皇帝和嫔妃身边,在寂寞的深宫里供人赏玩、怀想那几百年前的月夜。
1925年的初冬,已经失去昔日主人的紫禁城养心殿,大门再次被打开,负责清点文物的学者们在这里的清点和编号工作整整持续了一天半。人们在清点和编号时,不小心漏掉了存放在多宝格中的这枚雕橄榄核小舟。直到日后检查时,才发现了这个疏漏,随后小舟被装箱保存起来。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为了躲避日寇侵略的战火,这枚小舟也与众多的故宫珍贵文物一起经历了南迁、西迁的风风雨雨。几经辗转后,它们漂洋过海,迁往台湾。来到台湾后,在长达15年的时间里,小舟和其他文物一起被存放在台中的深山里,直到1965年故宫博物院台北新馆落成,才得以重见天日。
1982年,诗人余光中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看到了这枚小小的雕橄榄核小舟。那一刻,年迈的诗人动情地说道:“我站在时间岸上,我本来想大喊一声:东坡先生!又怕旁边的观众看了认为我在发神经。然后船就慢慢过去了,好像九百年前在那个赤壁一样。”“无论怎样,那夜的月色是永不褪色的了……”时光如水,荡着这艘仙船,在浪淘不尽的《赤壁赋》里,随大江东去又东去,船尾隐约还袅袅不绝地曳着当晚那一缕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