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海洋的“杀手”
2019-07-23李阳
李阳
因为鼠疫爆发所导致的“黑死病”,带走了当时欧洲三分之一的人口。
15世纪以来的人类历史离不开海洋,甚至从某种程度上,取决于人类社会与海洋的互动关系。海洋打破了陆地交往的局限,让人类在更加自由的空间里施展才能,追逐共同的梦想。它把互相陌生的地区联系在一起,构筑了一个迈向全球化的多元群体。但在引荐未知文明相互熟悉的同时,也把未知的灾难和危险带到了人类面前。历史告诉我们,因战争死亡和疾病死亡的人数比例超过1∶2,而传染性病毒是杀害人类生命的重要杀手。
海上商贸活动与14世纪“黑死病”的传播
“黑死病”的灾难开始于1347年。正是在金秋十月,一支包含12支热那亚商船的船队来到了西西里岛东北部的墨西拿(Messina)港口。他们经过漫长的旅途跋涉从黑海而来。码头上到处都是去争着围观船队盛况的人们。但谁也没有想到,这批船队带来的不是奇珍异宝或稀奇见闻,它们带来了人世间最可怕的一样东西,那就是死亡。远道而来的商船满载瘟疫,首先就袭击了那些好奇来看他们的,聚集在港口的意大利人。与现在人们所能设想的恐怖片场景类似,兴高采烈的人群却惊恐地看到甲板上躺着许多死尸,而那些奄奄一息还活着的水手们也似乎将要不久于人世。“他们身上都是黑色的脓包,里面慢慢渗出鲜血和脓液。”所以这场疾病被称为“黑死病”。西西里当时的执政官下令让这批“死亡之船”马上离开港口,但为时已晚。不到五年,黑死病从这里席卷了整个欧洲。当时三分之一的欧洲人口因此丧命。
黑死病的暴虐离不开人们当时同海洋建立的亲密联系。尽管多数历史学家都认为黑死病最初起源于里海以东地区、蒙古东部、云南或西藏,但较新的研究指出,14世纪40年代有关中国疫情的文献记载中对疾病的描述过于模糊,尚不足以将其确定为鼠疫,印度也缺乏可靠文献。不过,已知最早的相关证据让我们可以确信这场黑死病的肇始者来自1346年的蒙古金帐汗国,也就是今天里海的北部和西部。接下来,它于1346年冬天到达克里 米亚。之后,它沿着不同的方向走了两条近似圆弧的轨迹。其中一条路线就是以逆时针方向朝南方和东方前进,于1347年秋天抵达埃及,沿尼罗河蔓延。在1348年初袭击塞浦路斯和罗得岛,同年夏天经过地中海沿岸城市和巴勒斯坦,攻击了加沙、耶路撒冷、大馬士革、阿勒颇,然后向东抵达圣城麦加、亚美尼亚,1349年止步于巴格达。另一条路线则跨越了更远的距离,经历了更长的时间。它以顺时针方向朝着西方和北方前进,最后又转向东方。也就是上文提到的这场席卷欧洲的鼠疫。
1347年,在卡法这个今天乌克兰国内的一个小镇,过去曾是热那亚商船的贸易聚集地。某天,热那亚商人们遭遇了鞑靼人出其不意的攻击。后来,当他们听说鞑靼人内部爆发了瘟疫,死了不少人后,还一度感谢上帝听了他们的祷告,惩罚了对方的军队。但没过多时,侥幸活下来的鞑靼人趁热那亚人刚结束庆祝还兴致勃勃的时候,再一次攻击了他们。这一次,东方凶狠的游牧民族把同族人感染瘟疫的尸体丢给了对手。他们起初的本意是希望腐烂的恶臭熏死停留在卡法的热那亚人,却没想到气味熏不死人,瘟疫却可以。热那亚人尝试了很多办法,他们要么把尸体丢回去给鞑靼人,要么用水淹没这些尸体。但是没有用,他们并不知道一旦接触了这场瘟疫,就已经意味着走投无路了。濒死的鞑靼人逃亡的同时,被感染的热那亚人也迫不及待地扬起了回航西西里的船帆。他们眼巴巴地想要回去,却不会料到家乡的人巴不得他们不要回来。
然而早在此前,欧洲人就已经听说了关于在远东和近东航路肆掠横行的“大瘟疫”的传言。14世纪40年代早期,类似的疾病就攻击了中国、印度、伊朗、叙利亚和埃及地区。然而虽有耳闻,谁也没有亲眼目睹过疾病的惨状。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巨匠乔万尼·薄伽丘如此描绘患病的情形:“鼻血是死亡的前兆,无论男女。男人和女人都先是在腹股沟和腋窝下生出不知名的肿块,有的像苹果和鸡蛋一样大……随后,肿块从这两处地方蔓延到全身;然后出现黑色斑点,尤其是手臂和大腿上,密密麻麻;几乎所有出现症状的人三日内必死,侥幸活着的人聚集到安全的房子里,把自己关起来,小心翼翼地苟活……即便只是碰了一下被传染之人的衣服,这可怕的疾病也会立马找上这不幸的伸手之人。”锡耶纳的一个居民也记录下:“父亲抛弃儿女,妻子抛弃丈夫,瘟疫好像能通过呼吸和视线传递一样。 他们就这么死了,没有人埋葬他们,因为根本找不到人,友情和金钱都不好使了。尸体都被堆积到几个大土坑里,我就亲手埋了我的五个孩子。死人太多了……那些半掩的尸体被饿狗从土里拽出来,撕碎……”
黑死病传播路径展示。
这场蔓延全欧洲的瘟疫在这次出访后多次流行,仅是14世纪就爆发了四次 。《西西里史》留下了当时不幸感染的病人所面临的遭遇:“有的浑身剧烈颤抖……通常伴随着身体其他部位的小水泡以及突然发冷发热和针刺痛的感觉,浑身倦怠,有时还会引起肺部感染,出现胸痛和呼吸困难的症状……持续三日后,即行死亡。”根据意大利编年史记载,瘟疫于1347年先后在卡法、热那亚、西西里、和亚历山大等多个港口城市爆发,并进一步扩散到突尼斯、意大利内陆和普罗旺斯,然后在次年横扫北非和伊比利亚半岛,剑指法、德、瑞、奥等国,并远涉英格兰群岛。从英国出发的货船又把瘟疫带到斯堪的纳维亚。1350年瘟疫蔓延至德国北部、瑞典和波罗的海地区,1351年攻至波兰北部,并在其后的两年里侵袭俄罗斯,鞭长远及莫斯科,就此完成了一个巨大的巡回路线,像绞索一样捆住整个欧洲。
现在我们知道,这场瘟疫就是淋巴腺鼠疫,也叫腺鼠疫。它主要通过老鼠和跳蚤传播。比如寄生在老鼠身上的跳蚤叮咬了人之后就会将细菌散布在人体的伤口上,然后由伤口侵入血液,导致疾病的产生。当病情发展到急性肺炎也就是肺鼠疫的时候,病菌就可以直接通过空气传播,传染力超强。在抗生素发明以前,腺鼠疫的死亡率可达100%。病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会先后出现高热、咳血、身体呈黑紫色的肿块等症状。而早在公元542-543年间,第一场鼠疫就爆发在当时还是东罗马帝国都城的君士坦丁堡。这第一次鼠疫的出现也打破了查士丁尼一世恢复帝国统一的梦想。但欧洲人万万没想到还会有卷土重来的第二波鼠疫,其影响还会更加深刻。
而必须提到的是,在黑死病肆虐世界六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才知道原来这第二场大瘟疫是由第一场瘟疫中残留下来的微生物源引起的。这些微生物源由西向东传播,在局部地区被保存下来,寄生在野鼠、旱獭和黑鼠等生活在中亚广大高原上的啮齿类动物身上。之后,感染上瘟疫的老鼠们跟随沙漠旅行商队,沿着贯穿亚洲和地中海的丝绸之路,从中亚里海被带到了克里米亚半岛。在克里米亚,它们登上货船,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把瘟疫撒播到污秽肮脏、人口聚居的城市。著名的“彩衣吹笛人(Pied Piper of Hamelin)”的传说很可能就是源自遭鼠疫重创的德国城镇。相传1284年6月26日,德国城镇哈莫尔恩正值老鼠泛滥。一位吹笛人来到这里并答应帮城里人驱逐这些老鼠,报酬是一千枚金币。他用美妙的笛声将老鼠们催眠,把它们领到河边,老鼠们便排着长队乖乖地自投河中。事后鎮长却食言,只给了吹笛手五十枚金币,还嘲笑他异想天开。吹笛手脸色一沉,再次吹起了他的魔笛,这回被催眠的不是老鼠,而是全镇的孩子们。吹笛手把孩子们领进了山脚下的一个山洞,从此就消失了。19世纪格林兄弟把这个传说写成了童话,还给它赋予了一层寓意:邪恶专门降临在不遵守诺言的人的身上。
尽管黑死病最凶狠的浪潮持续了大概长达七年之久,但它就像海浪拍击海岸一样。气势汹汹地来临,却又迅速全身而退地离开。疫情蔓延的沿途地区并没有太多城市遭受持久的打击,每个地区遭受黑死病打击的时间平均仅为五到六个月。从客观原因来看,鼠疫主要是一种季节性传染病,多在温暖的季节和地区爆发,因此黑死病最猖獗的时候就是在春天和夏天,到一年终了的时候疫情就减弱了。不管如何,恐慌的蔓延打断了正常生产和经济运作。人们为了活命,不得不背井离乡,抛妻弃子。社会一片混乱。医生拒绝接待病人;牧师拒绝为临终之人做弥撒;店铺老板都关门大吉。即便如此,瘟疫也还是找上了牛羊还有猪和鸡,又进一步威胁到了它们的主人。尽管如此,我们也必须承认,黑死病也有其积极的影响,那就是促进了生产技术的发展,使财富重新分配。它还使人们重新审视了传统的盖伦派医学理论,点燃了现代传染病学理论的火种。如今,有一个游戏叫做“黑海洋,黑死病”(Black Sea, Black Death) 。或许是人们对这场令人闻之色变的灾难别出心裁的记忆。
跨海作战与20世纪“西班牙大流感”的扩散
人类历史对流感病毒并不陌生。整个地理大发现活动兴旺的时代里就曾见证频繁的海上活动带来的病毒串联。1510年起源于非洲的肺部疾病“肆虐于整个欧洲,几乎殃及每户家庭和每个人”;1580年的亚洲流行病毒也扩散到了非洲、欧洲和美洲,“短短六周内就席卷了差不多所有欧洲国家,只有几乎不到1/20的人幸免于难……一些西班牙城市甚至遭受灭城之灾。” 1688年光荣革命时期,流感病毒袭击了英格兰、爱尔兰和美国的弗吉尼亚地区,让人们染上了“像是瘟疫的东西”。之后的每个世纪也都会经历三至四次流行病毒的攻击。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爆发的“大流感”的确是个例外。这场疫情令当时的国际社会雪上加霜。四年战火已经严重破坏了国家安全与社会稳定,流感疫情的蔓延更使许多家庭家破人亡。根据最新的权威统计,全球死亡人数在5000万-1亿之间,远远超过了一战本身的伤亡人数,甚至比人类历史上其他所有疾病造成的死亡人数都多 。令人吃惊的是,这场流感的受害者大部分是正值壮年的小伙子,而他们许多人又在海军基地服役或在港口工作,让人不得不生出一丝疑虑,想要找出海洋与这场流感疫情之间的关系。
虽然尚未得到一致肯定,但目前的主流观念认为这场流感起源于美国堪萨斯州的西班牙县。这一研究的权威人士诺贝尔奖获得者哈内特认为有证据“强有力地表明”1918年大流感起源于美国,后因为美军登陆法国作战,病毒也蔓延到了欧洲本土。这场流感后来以“西班牙大流感”广为人知,主要是因为其作为一战时的中立国,不实行新闻审查制度,因此留下了许多对流感的大篇幅报道,给人流感疫情主要影响西班牙的错觉。如果我们审视流感起源的话就会发现,叫“西班牙大流感”实际上不太公平,更确切的名称或许应该是“美国大流感”或“哈斯克尔大流感”吧。
感”的爆发,原本就因战争而人满为患的法国医院,只能将一所大剧院临时改为病房,来接纳患者。
哈斯克尔县地处堪萨斯州西南部,深入美洲内陆,人口不过4000人,算是真正的西部蛮荒之地。1918年1月,该县的著名医生迈纳接触到一位奇怪的流感病患者,病情发展迅速,很快就死于非命。不久,这种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和身体疼痛症状的流感病毒攻击了许多人。迈纳医生也追踪了其他地区的疾病信息,警告美国国家公共卫生部传染病爆发的可能性。地处偏僻的哈斯克尔县原本人口稀少,传染病带来的威胁或许不足为惧。但不曾想到的是,欧洲战场的需要要求美国的年轻士兵跨过大西洋地区前往支援。若不是航海技术手段的发展,被两个大洋所包围的美国只能有心无力。研究大流感的美国学者巴里写道:“那些士兵的工作是杀戮,但他们不会想到自己具备的杀人能力已经超过他们的想象。”
根据部队记录,1918年2月,哈斯克尔县的尼尔森、欧内斯特·艾略特、博顿等人应征入伍,从当时的流感重镇哈斯克尔到了位于佐治亚州的福斯顿军营。3月4日,当地的部队医院报告了首起士兵传染流感的病例。接下来的三周共有1100人因为严重的流感病症不得不入院治疗。全美36个最大军营中有24个都遭受病毒攻击,大批士兵患病死亡让人们经历了“黑色四月”。也就在同时,4月10日,法国军队在布雷斯特发现了首起流感病例,而这里正是美军3月初登陆欧洲战场的所在地。法国的盟友意大利、英国陆续发现流感疫情后,病毒终于袭击了同盟国。德国在4月下旬突发流感,以至于作战计划也受到影响。当时的美国军医、著名的神经外科医生哈维·库辛在日志中记录:“预期的德军第三波一天天推迟……没人知道德军何时发起下一次进攻,但应该不会耽延很久了。我推测,我们在弗兰德斯遭遇的流感或许对德国人的打击更严重,让他们不得不推迟作战计划。”
美丽与哀愁
库辛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風。德军指挥官鲁登道夫就抱怨过:“每天早晨都不得不去听各个参谋长上报感染流感病毒的人数,看他们抱怨各自部队的疲软状态,真让人难以忍受。”不管这是不是这位德国指挥官的托辞为掩盖德军在战略部署和行动作战中的失误,但当时整个欧洲部队都饱受流感困扰已成了事实。许多人甚至因此推论,最终让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关键因素,正是这起初并不算起眼的流感病毒。
随后,病毒造访了后来令其名垂史册的西班牙,接着是葡萄牙、希腊、丹麦、荷兰、挪威和瑞典。出乎意料的是,5月29日,一艘抵达孟买的运输船把病毒带到了印度,把孟买港的雇员、在码头工作的军警和政府造船所的工作人员都送进了医院。不过较之后来的情况,这一波流感攻击的致死率并不算高,因此在1918年的春夏之交它似乎偃旗息鼓,也让人松了一口气。但随着航海活动而蔓延开来的病毒致命性却由此可见一斑。陆地交通时间较长,货物交易尚需数载,信息传递有时更是跨过几代人。但病毒在初到陌生环境时为了自身生存会降低杀伤力,因此造成并没有太大威胁的假象。这就是1918年的流感病毒从动物转移到人身上并且开始扩散的时候所面临的问题,它既需要适应新的物种,也需要承受来自自身的冲击。但当新病毒的传播和变异完成的时候,它就会露出凶残的本性。海上航行缩减了旅程时间,可以说只会让人们对新病毒的攻击措手不及。
1918年6月30日,英国货船“埃克塞特城市”号在美国费城码头靠岸。船上装满了奄奄一息的船员,后经证实他们全部感染了流感病毒。经由美国前往欧洲的病毒已经完成了自身的更新换代,这第二波攻击因此更加厉害。美国的一名海军情报官甚至报告说这场传染病其实是之前所说的“黑死病”,只不过人们给它起了一个新名字叫“西班牙流感”。
如前文所述,“黑死病”是欧洲历史上致死率最高的一场传染病,这位情报官并不清楚疾病真正的来历,但他迫切想阐述传染病严重性的意图十分明确。很快,8月份从欧洲各地驶往美国几大城市的轮船上都发现了感染流感病毒的船员和乘客。第二波流感来势汹汹,甚至波及非洲大陆。位于非洲西海岸塞拉利昂的弗里敦供煤港成了“西班牙流感”在欧美之外的第三站。1918年8月15日,英国皇家海军军舰“曼图亚”号上200名携带流感病毒的船员在这里遇到了当地负责装煤的工人,以至于当8月27日,另一艘皇家海军军舰“非洲”号抵达需要装煤的时候,却发现塞拉利昂煤炭公司里的600名工人居然有500名因为身体抱恙而不能上班。“非洲”号上的船员和余下的非洲工人一起完成了装运,结果几周内有600名船员病倒,51名船员死亡。
虽然目前没有具体的数字来说明海洋活动同疾病传播的关系,但航海活动带来的传染病毒的确改变了世界历史的发展。人们或许也不曾想到,那些靠自己不能跋山涉水的病原体却登上了人们远洋的船只,让“杀手”在全世界范围内蔓延开来。
(责编: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