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纳·斯瓦西天文台探秘
2019-07-23然潘
然潘
冬天一片萧瑟的景象,整座天文台显得格外荒凉。
一座在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建筑废弃以后,没有相应的保护措施,在十几年内能被破坏到什么程度?
克利夫兰东区,顺着欧几里得大道往东走,在距离克利夫兰大学区6公里左右处,矗立着一座废弃35年左右的天文台:华纳·斯瓦西天文观测站。
一个世纪的天文传奇
1880年,精密仪器制造商华纳·斯瓦西公司在美国康涅狄格州成立。当时,仍是机械师的伍斯特·里德·华纳(Worcester Reed Warner)和业务员安布罗斯·斯瓦西(Ambrose Swasey)决定从前公司独立出来,单干。同年,他们搬到了当时建市不足50年的克利夫兰,在一片近乎荒原的市区内租下几间厂房,在卡内基大道和东55街之间建造了一家大型工厂,操起自己的老本行,承接起以炮塔车床及望远镜为主要业务的精密仪器制造业。
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华纳·斯瓦西公司的产品都受到不同程度的重用。時势造英雄,二战结束后,华纳·斯瓦西公司从无名小卒一跃成为美联邦知名的精密仪器公司。除了军事用途,他们也为许多领先的天文台量身定做了许多天文望远镜,其中包括美国海军天文台(U.S. Naval Observatory),及鼎鼎大名的加州大学利克天文台(University of Californias Lick Observatory),19世纪末利克天文台拥有着全世界最大的射电望远镜。
与此同时,华纳·斯瓦西公司的成功很快地吸引到了克利夫兰当地的凯斯理工学院(Case Institute of Technology)的注意,成为其非常有力的信托伙伴之一。在1967年凯斯理工学院和西储大学合并成为凯斯西储大学(Case Western Reserve Universit)前,华纳·斯瓦西向其捐赠了许多价值不菲,意义非凡的礼物,华纳·斯瓦西天文台便列为其中。
由克利夫兰著名的沃克威客(Walkers and Weeks)公司设计并承建,华纳·斯瓦西天文台位于东克利夫兰高地上,远离市区和光污染。原建筑是一个简单而典型的圆顶塔式建筑,配备了华纳·斯瓦西制造的9.5英寸折射望远镜。虽然比起今日以镜面反射空间物体的光线形成图像,这只利用镜头折射或弯曲光线渲染图像的天文望远镜较为落后,但在当时,也属于时代尖端的创新科技产品。
而在其后的几十年中,随着科技的发展,华纳·斯瓦西不断给这座天文台更新着主要设备,并不断扩建:从最初那个简单的天文观测台,增建了另一个稍大一些的观测台,及一个用于教学的礼堂,一个简单的图书馆,一个模拟黄道十二宫和天体运行的装饰性大厅,多间办公室和教室等等。
华纳·斯瓦西捐赠的第一台望远镜一直用到1941年才退役。随之而来的,是功能更加强大的Burrell Schmidt牌24英寸天文望远镜,安装在了后来扩建而成的较大的观测台内。由华纳·斯瓦西捐赠的第二台天文望远镜显然为天文台的研究工作带来了突破性进展,其中最著名的两则发现几乎人尽皆知:一则是在上世纪50年代天文台发现并证明银河系是一个螺旋星系,另一则是大部分红巨星的位置非常靠近银河系的中心。
一块石碑上刻着天文台的原名和关于它的故事。
然而伴随着这两项举世皆知的发现而来的,也是天文台的衰败:随着克利夫兰的迅速发展,城市带来的光污染逐渐变得无法克服。这不仅仅是华纳·斯瓦西天文台面临的挑战,更是大部分建造在城市附近的天文台遭遇的常见问题。同一时期,全球各地天文台迁址、废弃的例子数不胜数。华纳·斯瓦西天文台也迁址至距离原址以东约50公里的高戈郡(Geauga County),在此处运营直到1979年光污染变得再次无法克服,随后搬到亚利桑那州的基特峰国家天文台,并一直运营到了今天。
在两次搬迁之间,天文台旧址并未关闭,而是继续进行非观测性的天文研究,同时也进行着大学授课和面向大众的科普讲座。华纳·斯瓦西向天文台捐赠了最后一台36英寸望远镜,这台天文望远镜被誉为全美最受欢迎的非研究性天文望远镜。服役20多年,一直到1980年天文台彻底关闭才随之雪藏。同年,曾经盛极一时的华纳·斯瓦西公司也被奔德士公司收购,一起结束了一个世纪的传奇。
曾是克利夫兰甚至全美科研里程碑的泰勒路华纳·斯瓦西天文台,也如同许许多多历史遗迹一样,最终败在了无休止的城市扩张之下。自1982年正式关闭以后,这30多年来,天文台始终静悄悄地立在东克利夫兰的高地之上,爬藤植物肆无忌惮地缠绕着门窗外墙,在天文学上如里程碑一般存在的两个巨大穹顶也早已破烂不堪,顺着破洞进入建筑物的雨雪更是对内部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侵蚀。
最终,无论是修复还是保存都化为泡影,2007年它的最后一任屋主由于经济诈骗入狱后,天文台正式废弃,由于无人看管,整座建筑无论是外观还是内部都迅速恶化,在不远的未来似乎只有拆除的命运在等着它。
在众人瞩目下走向破败
当大门关闭之后,华纳·斯瓦西天文台的使命似乎并未结束。
自2007年起,随着屋主的入狱,天文台疏于看管,爬藤植物似乎在夏季到来之前便攀上了高墙,随着一年又一年的繁衍生息,逐渐覆盖了天文台的整面外墙。经过几年的风吹雨打,虽然建筑物的大部分仍然顽强地挺立着,但金属制物早已锈迹斑驳。曾经刷成天蓝色和深蓝色的两个观测台,分别象征着湛蓝天空和暗夜星空的两只半球体,先是褪成深浅不一的蓝绿色,接着又褪色到浅灰蓝色。左侧观星台的门口立着两个古罗马风格的石柱,石柱和其上的拱门结构虽然没有什么显著变化,但石柱下面的台阶由于积年累月遭受灌木草丛侵袭,早已歪七扭八,一些顽强的植物从阶梯之间挤了出来。
天文台两侧通向天台的阶梯缺乏维护,木头早已腐烂,却惊人地未曾倒塌。一些树木和植物缓慢地将楼梯底部包围起来,更有些爬藤植物顺着金属架子攀援直上,俨然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游乐场。天文台正面刻着名字和历史的石碑在杂草和爬藤植物的掩埋之下,艰难地突破植物重围,仍在向每一个造访者讲述着上个世纪的宛如传奇一般的天文学研究成果。
直到2011年秋,天文台的正门尚未真正褪色,而半数以上的窗玻璃也仍然健在。虽然早已被世人遗忘在离市中心不到十分钟车程的地方,但华纳·斯瓦西天文台多多少少仍保留着自己最后一丝尊严。
2012年起,一些关于这个废弃天文台的照片和视频开始见诸网络媒体。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英国每日邮报,赫芬顿邮报等各大主流媒体,似乎突然发现了这一块绝世珍宝般竞相报道。大众也跟随着这些报道,一次又一次地对这个曾经在天文学发展上举足轻重、建造于一个多世纪前的天文台,发出阵阵惊叹。他们惊异于杂草丛生中的天文台,也惊异于隐藏在迷雾之后的半球观测塔,更惊异于为何一个如此重要的历史性建筑,在人去楼空后,竟会被弃如敝屣,任其腐坏。
而负责东克利夫兰安全的巡逻警察注意到,虽然天文台表面上死气沉沉,然而每次经过,总有一些不一样的小细节:先是窗玻璃一扇接一扇地被砸碎,接着是外墙上逐渐出现了拙劣的涂鸦,过了不久,涂鸦逐渐爬上了观测台,然后是观测台的金属外皮开始脱落,到了年底,连天文台的正门也彻底消失不见了……
雨中仰望布满彩色涂鸦的天文台穹顶。
然而这还仅仅是个开始,在2014年政府对天文台的评估中,评估员注意到天文台内部的情况远比外部情况要糟糕得多:大部分房间均已被糟糕的涂鸦覆盖,废弃后遗留下的办公用品和课桌板凳也全都消失不见,更不用提可以变卖的各种金属物品。而在遭受了青少年的破坏,盗贼的掳掠之后,剩下的纸质文件等物又被一些热爱纵火的“纵火犯”反复焚烧,以至于某些内墙上留存着灰黑色的烟熏痕迹。
但这还仅仅是人为的破坏,天文台由于年代过于久远又疏于照料,大部分天顶早已脱落,碎墙皮、水泥块、掉下的金属管道、木质结构,早已把走廊填满,人们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垃圾堆中前行。
这就是时间的噬人之处,无论其生前是多么重要的建筑物,在死后也无以逃脱。
其中最让人痛心的,莫过于一块刻着黄道十二宫运行图的铜制圆盘的失踪。在2012年曾出现在英国每日邮报报道的照片中,这个圆盘呈孔雀蓝灰色,直径约一米,中间刻着玛雅风格的太阳浮雕,太阳外侧是代表黄道十二宫的浮雕,更外侧用万字纹装饰。圆盘镶嵌在正厅地面上,作为入口处那个覆盖了整个屋子地面的黄道十二宫装饰画的缩略版。
而当我在2018年2月第一次入内时,遍寻这块圆盘而不获,直到看到正厅地面上大小不一的大洞,才意识到,这块圆盘大概和其他许许多多历史性雕刻一起,早已被盗贼洗劫一空。除了让人惋惜,我只有默默祈祷当年把它拿走的那个人并没有把这个圆盘当成普通金属而廉价变卖,希望他至少卖给了某个对天文学感兴趣的收藏家。
在荒废中寻找黄道十二宫
2018年2月的一天,我一个人开车南下,除了这栋废弃的天文台,还计划了许多其他废弃的建筑物,在地图上扎满了密密麻麻的图钉,四天的旅途安排得满满当当。2018年第一次拜访这个废弃天文台时,我的足迹已经遍布铁锈地带的大部分城市,除了冷却塔,其他大类型的废墟如学校、工厂、教堂、剧院、医院、监狱等基本都涉足过了,甚至已经完成了第一次受伤到痊愈的过程。
所以当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废弃的天文台时,兴趣并不是很大。从外表来看,这个建筑物有点小,却已经破坏得面目全非,站在外面就能看到的涂鸦、缺了一半的房顶、全部消失不見的玻璃,几乎在无声地告诉我,里面一定早已空空如也,不会有什么从代表着这个建筑物历史的细节遗留下来了。
唯一支撑着我进入拍摄的理由,是自己还从来没去过任何废弃的天文台。根据自己建立的数据库来看,北美洲大陆上另外几个值得拍摄的天文台都在南方,所以进入之前,我安慰自己,“别抱太大期望,权当聊胜于无吧”。
而内部也确实如我预料一般:所有历史细节早已被破坏殆尽, 墙皮已经脱落,砌墙的水泥也开始一块一块地脱落,地面上值得一看的装饰根本和混凝土混成一团,丑陋的涂鸦覆盖了从地面开始到一人多高的所有墙面,有些只是用恶劣的喷绘字体写着脏话,而另外一些用更恶劣的字体咒骂前面留下涂鸦的人——说不好谁更愤怒一些。
除了花费了许多时间寻找那个已经失踪的铜制圆盘,我打着手电研究了许久正厅地面上那个原本应该是水蓝底色,金色图纹的黄道十二宫运行图。除了白羊座在门边,没有被从天花板脱落的水泥覆盖住,其他全部被掩埋在了尘埃之中。庆幸的是,一队来自克利夫兰当地的探险者,在2018年夏天花费了8个小时,将正厅清理打扫干净,让地面上那个美轮美奂的黄道十二宫运行图重见天日。
一得到消息,我立刻开着车跑来了克利夫兰,亲眼见到地面上水蓝色图样的时候,我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其中发起打扫活动的带头人Johnny是Ben 的朋友,听说我要来,也出来见了一面,我问他为什么想到要打扫时,他说:看到一个如此恢弘的历史建筑被弃如敝屣感觉很心痛。其实之前2013年的时候他就试图清理过一次,不过没有成功,因为当时只有他和一个朋友单干,不像这次有众多的参与者。
除夕夜的记录者
时间转回2018年冬。铁青色的天空中乌云密布,气温始终徘徊在-10℃左右,天文台内部非常暗,我打着手电仰头在天花板的一片狼藉之间,寻找着早已被除名的冥王星运行轨迹,直到意识到这套壁画可能由于年久失修而早已剥落,才放弃寻找,转向天文台内部的图书馆。
不出我所预料,图书馆也已被人类和时间一同洗劫一空,连书架都不曾留下,乍看起来只不过是另外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布满难看的涂鸦。同样的情况几乎存在于建筑物内的每一个房间。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从窗户爬到天台上,对着两个半球体的观测台一顿猛拍,期望其中至少有一两张照片可以对得起自己冻僵的双脚。
在拍无可拍之际,天空零零星星飘起了小雪花,一刹那间,我竟有点感激这个糟糕的天气替我作出提前结束拍摄的决定。
把背包和相机扔进车里,打开暖气搓着手脚,正在想去哪喝一杯热果子酒,连上车载充电器的手机突然亮起来,一瞬间涌进来了几十条消息:“春节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拜年啦,祝阖家欢乐财运旺……”
此时我才意识到,今天是大年夜。看看时钟,已经过了午夜12点,本应坐在屋内煮饺子的我,在跨年的那个瞬间,是在一座废弃的天文台内哆嗦着打着手电,四下寻找一个早已失踪的、刻着黄道十二宫的浮雕。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