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庄记忆
2019-07-23袁光熙
●袁光熙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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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12月22日,一条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传遍大江南北。云南省下关市(现与大理县合并,改称大理市)下关中学一千多名学生中的绝大多数,立即自动到派出所,办理了户籍迁移手续,打点行装,奔赴农村。1969年1月19日,在下关灯光球场召开了隆重的欢送大会。欢送会进行得热烈有序,天气虽然寒冷,但会场气氛浓烈,情绪激昂,口号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在军宣队的指挥下,大家背着行李,整队出发,步行前往60多公里外的宾川,几天后,我们被分到各个生产队,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落户余家庄
下生产队前的几天里,分配方案成了所有学生最为关注的焦点。宾川各地自然条件差异很大,经济发展水平不一,有的生产队每十个工分能分一元多,有的只有两、三毛钱。分到不同的地区,生产生活和收入大不相同,因此每个人都希望分到条件较好的地方。
这天下午,分配方案完成,各生产队的马车齐聚县城,在宣布分配名单的同时,即刻将分配到本队的知青拉走。刚打点好行装,同班同学西泉找到我,说他表哥在本县当工作队,与公社大队的领导较为熟悉,可以把和他几个要好的同学安排到离县城较近,条件较好的地方,约我与他同行。我一向对西泉精明能干、讲义气、顾朋友的性格十分钦佩,这样的好事更何乐不为。于是向身边同学交代一番后,便随西泉离开县城牛井,找到他表哥,沿着一条弯曲的小道,穿田野,过村寨,趟河水,向东北方向走去。
这一带是宾川较为富饶的地区,宽广的坝子,平整的农田,涓涓的清泉,一座座村庄隐映在浓密的树丛中,风景如画。我不由得喜欢上了这块土地,却不知哪里是我们的容身之地。
步行六公里,远处一座小山把坝子一分两半,南边是牛井坝,北边是力角坝。我们的目的地——余家庄就位于牛井坝北端,与力角坝的分界处。这是一个秀美的村庄,房屋虽然破旧,但绿树环绕,一个个龙潭涌出清澈的泉水。四周是宽广的农田,村的南北各有一个水塘,像两颗明珠镶嵌在村庄两旁。余家庄属于东风公社幸福大队,分九队、十队两个生产队。有趣的是名为余家庄,但全村近百户人家,却没有一个姓余的。工分值约5毛至7毛,在宾川属于中上水平。村庄离县城不远,交通便利,通往永胜的公路,从村子东边不远处经过,一条土路从公路斜插出去,通往东山,连接着山区的平川、古底、拉乌、钟英等乡镇。我们很快喜欢上了这个村庄,决定在这里落户。
离开余家庄,走到大队所在的罗官营,天色尚明,在这我们遇到原来是同校的同学,今天下午刚刚被马车接到罗官营来的。分开不到半天,仿佛分离了几年,异地相逢,分外亲热。可惜我们有事在身,只得寒暄几句,便匆匆告辞。
离开大队,天已尽黑,空中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给大地披上了银色的盛装,把弯曲崎岖的田间小道照得清晰可见。天上,璀璨的星星如同一颗颗耀眼的宝石镶嵌在头顶的巨幕中。远处群山朦胧,近处村寨闪光,四野幽静,田园飘香,竹林似雾,宛若仙境。兴奋的心情,绝美的景致,使我有一种如诗如梦的感觉,脚下轻飘飘地,似乎在腾云驾雾。已经走了不少路,却毫无倦意,真想一直这样走下去。
穿过烂泥村,前面是一个大水库,宽大的围埂上,高大的树木像一座小山,又像一道高墙。围坝间的小道幽深神秘,清澈的水面银光闪闪,附近村庄的灯火时隐时现,我深深地沉醉了。突然水面上传来了亲切的家乡口音,定睛一看,原来又是几名知青在月光下的水库里游泳。我猛然意识到,一千多名下关知青已经像撒葱花一样,遍布在宾川的每一个角落。今后我行走在这片土地上,绝不会寂寞,更不会孤独。就像在我的家乡下关一样,处处有同学,处处有朋友。
果然,在沿路的仁和村、政通营、马粪田、白羊村、李相庄,都遇到了出来遛弯的知青。他们或行走在月光下,或围坐在水塘边,或站立在树荫下,或突然从幽深的小巷里窜出。陌生的环境与熟悉的身影相互融合,模糊的视觉与清晰影像交替出现,这不但让我感到惊喜,更加深了我梦幻的感觉,给我留下了终身难忘的记忆。
在公社备了案,谢别西泉的表哥,我和西泉踏着月光,迎着微风,返回县城。往日拥挤热闹的住地,已人去楼空,只剩下很少的几个人。他们告诉我,下午宣布分配名单,生产队来接人的时候,球场上乱成一团,许多同学都哭了。有的好朋友被分在两地,死活不愿分开,连亲兄弟姐妹也不能分在一起,我的二弟榆分到广庄,而我则被分到相对边远贫瘠的力角。我感到十分庆幸,由于西泉的关照和他表哥的帮助,我调到了一个相对较好的村庄。
第二天,生产队的会计陈万春驾着马车来接我们了。一辆马车载着9名知青和全部行李,从公路进入余家庄。我、云鹤及两个女生分到十队,其余五人在九队。晚饭后,陈家院子里走进两个三十来岁的庄稼汉子。二人身材不高,略显瘦削,但朴实中透露出精明,热情中隐含着无奈。这是十队的队长刘朝汉和保管员朱罗中,他们是来接我们到他队里去的。
余家庄知青合影
来到村庄的北边,十队的所在地,队长首先给我们安排了食宿。我和云鹤住副队长袁鹏家,我在袁鹏家吃饭,云鹤到会计杨能家吃,两个女生吃住都在村民冯光彩家。接着保管员给我们每人借了三块床板,我和云鹤抬到袁鹏家,袁鹏找来几根树枝,搭成四个架子,摆在堂屋中,把木板往上一放,行李一铺,其他东西往床底下一塞,就安下家了。
刚刚安顿下来,就有人来通知,马上到晒场开大会。我们不敢怠慢,立即赶往晒场。晒场旁边有一间不大的房间,上书文化室几个大字,一盏汽灯把房间照得通明透亮,这是余家庄夜间最明亮的灯光,生产队的会议大多在这里举行。
文化室挤得满满的,知青的到来是全队的一件大事,也是一件新鲜事,村民们兴致都很高,人到得比较齐。男人叼着烟锅,女人纳着鞋底,年轻人唧唧喳喳,孩子们流着鼻涕,嬉笑打闹。会议开始,队长一声咳嗽,全场立刻安静下来。他高举红色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表情庄重严肃地说:“首先让我们怀着无比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然后带领大家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歌声整齐嘹亮,看得出这首歌他们已经唱过多次,熟得不能再熟了。接着再宣读了几段最高指示,才转入正题,说今天的会议主要是欢迎到我队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他讲述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重要意义,特别强调了“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要求本队的贫下中农一定要关心爱护和帮助知识青年。刘朝汉队长的话讲得自然流畅,入情入理,令我倍感温暖,也深受鼓舞。我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农村基层干部,竟有如此之高的政策水平和良好口才,今后在他的领导下生活劳动,实在又是一种幸运。在几个村民发言之后,我代表知青讲话,我首先表达了我们坚决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的广阔天地里,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的态度,对余家庄十队的贫下中农给予我们的接纳帮助表示衷心的感谢。最后表示了我们一定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怕苦不怕累,认真改造思想,把自己培养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决心。之后其他队干部讲话,队长又安排了第二天的工作,直至晚上十一点多钟,会议才结束。
躺在简陋的床上,听着里屋袁鹏一家响亮的鼾声,我迟迟没有入睡。虽然一切进行得异乎寻常地顺利,我找到了一个较好的安身之地,但我不知道我要在这里生活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今后的前途命运如何,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和考验。我只知道,我面临的将是艰苦的劳动和艰难的处境,我将告别过去,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我的知青之路就此开始了。
知青第一天
清晨,东方刚露出一丝鱼肚白,出工的钟声就回荡在余家庄上空。我们和其他知青从睡梦中惊醒,立刻翻身下床,拿着劳动工具到水塘边集合,满怀激情,参加劳动,开始了第一天的知青生活。
队长刘朝汉一手拿锄头,一手紧握一杆红旗,早早站立在塘边。见我们到来,特意问了一句:“红宝书给有带来?”我们没想到出工还要带《毛主席语录》,来不及答话,连忙跑回住处,找出一直带在身边的小红书,连滚带爬地赶了过来。这时村民已基本到齐,果然每人兜里都揣着一本红色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有的还举着一块块制作精美、规范的木牌,上面写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等毛主席语录。
“走咯!”队长一声令下,高举红旗,走在最前端。众人抗着锄头,举着语录牌,紧随其后。来到田间,插好红旗,放好语录牌,队长把手一挥,包括袁鹏十二岁的儿子小瑞林在内,四十多个男女老幼一字排开,挥舞锄头,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坚硬的泥土,在锄头的猛力打击下,被迫破碎,四散开来。这热烈的劳动场景似乎只有在电影中才会出现,想不到我竟亲身经历了,不由得热血沸腾,和众人一样,把锄头高高举起,奋力砸下,努力干了起来。
这天的劳动任务是打土垡,就是把犁起来的土打碎,好种植棉花。这活看似简单,实则累人。余家庄的土是黏性土,干后又硬又粘,锄头砸下去,常常被反弹起来,一块土要好几下才能打碎,因此特别伤手。环顾四周,我感到有些奇怪,明明劳动力有强有弱,特别是几个知青速度明显不如其他村民,但队伍始终成一条直线,分不出前后快慢。仔细一看,原来大家都很“自觉”,相互“照顾”,打得快的就放慢节奏,或打轻一点,打得慢的则不甘落后,尽量加快速度,追赶上来。
好不容易等到休息时间,我刚想走开,找个地方躺一下,发现大家不但没有散开,反而围坐在一起,拿出《毛主席语录》本,原来休息时间要先学习毛主席著作。队长让大家翻开语录本的某页,领大家读了几段,然后结合本队的情况,讲解几句,再从怀里掏出“老三篇”(《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要我给大家念。看得出这些语录和老三篇他们不知已经学过多少遍了,有些都已经背得了,现在再学依然是那样认真,那样虔诚。
收工的时间终于到了,拖着疲惫的身躯,我回到袁鹏家。他妻子已做好了早饭,虽然又累又饿,我还是抓紧时间洗脸漱口。袁鹏和他的儿子小瑞林奇怪地看看我,他们好像饿了很久,坐下迫不及待地即想动筷。因为他们从不漱口,最多用大拇指沾点水,在牙齿上抹几下,脚脸要到临睡前才洗。在他们看来,如果都像我这样,每次收工回来都要洗脸漱口,实在太麻烦了。
早饭的菜很是简单,一大碗清水萝卜,无油无盐。好在旁边有碗蘸水,里面放了点干辣子面和盐巴。打开盛饭的甑盖,甑子里红彤彤的一片,不知是什么东西,吃到嘴里才知道是红薯面。我历来不喜欢这种甜蜜兮兮的东西,但肚子太饿,只好不管味道如何,先填进肚子再说。
添第三碗饭,甑子里的颜色又变了,变成了黄色,那是包谷面饭。平时米饭里掺点包谷面,我都不喜欢吃,但比刚刚吃的红薯面,总算强多了,又连吃三碗。等我吃饱了肚子,抹抹嘴要走开的时候,甑子里的颜色再次发生变化,变成了白花花的大米饭。我馋得直流口水,很想尝上几口,可肚子不争气,实在装不下了,只得遗憾地离开。
这顿饭让我用自己的切身体验见识了农村的贫困和生活的艰难。
早饭后稍事休息,再次出工。这时晴空万里,烈日高照,气温急剧上升。宾川地处金沙江干热河谷区,常年干旱少雨,即使在冬天,中午温度也很高。大家高举锄头,狠狠砸向泥土,一个个挥汗如雨,每砸一下,尘土飞扬,眯得眼都睁不开,泥土和汗水裹在一起,粘在身上,又累又难受。我算是真切地体验到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滋味。
为了不被拉下,我还不得不时时加大动作的频率,加重手上的力度,以在最短的时间,砸最多的次数,获得最快的进度。烈日和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很快榨干了我身体中的水分,把它变成汗水挥发到空气中,流淌到地面上,我感到又渴又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感觉头脑快要炸开,嘴唇已经干裂,迫切需要饮水。但还不到休息时间,只得再次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间休息,可我还不能走,还有雷打不动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大事。在用几乎冒烟的嘴艰难地读完了老三篇之后,我飞奔到远处的小沟里,不管沟水是否浑浊,也不管其中有什么小动物,趴在地上,一阵狂饮。水穿过喉咙,进入腹中,感到无比畅快,无比甜美,任何琼浆玉露,山珍海味也不过如此。
水是生命之源,补充了水分,我精神和体力恢复了,又返身投入到艰苦的劳动中。
终于收工了,这下我无心洗漱,直奔饭桌。晌午的饭还是早上的“三色饭”,菜倒有了点变化,没了清水萝卜,换了一碗不知名的菜,黑乎乎的,上面有不少白色的泡沫,闻起来怪怪的。袁鹏告诉我这是用棉花籽油炒的野菜。对此我已经顾不上了,管他什么味道,能填饱肚子就行。饭桌上我留了个心眼,没有像早上吃得那样快,否则又吃不上米饭了。吃了一碗红薯面,一碗包谷面,很快白米饭就要露出来了。突然袁鹏两岁多的小女儿要拉屎,懒得出去,就蹲在饭桌旁拉。一泡稀屎落地,满屋臭气熏天。袁鹏一家毫不在意,照样吃得津津有味。我感到一阵恶心,食欲全无,我再也吃不下去了,站起来说:“我吃饱了。”袁鹏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厉声呵斥孩子。他妻子关切地说:“晌午饭一定要吃饱。”我只得违心地说:“我吃得快,吃饱了。”
下午的劳动在原地继续进行,还是那样地热,还是那样地累,还是那样一成不变地挥舞锄头,还是那样地汗流满面。对这些村民来说,他们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了,对我们第一次参加劳动的知青则是痛苦的磨炼和艰难的考验。终于两个女知青受不了了,她们向队长提出,身体不舒服,要到公社医院去看病。队长心里有数,爽快地答应了。两人长舒了一口气,把锄头一丢,匆匆离去。
云鹤看了我一眼,见我不为所动,便没有作声,继续低头干活。我紧握锄头,狠狠砸向土垡,表示自己绝不向困难低头的决心。渐渐感到手心越来越痛,伸开手掌一看,手上已经磨出了几个水泡。我忍着疼痛,坚持到休息时间。谢天谢地,这次没有读语录,学老三篇。我躺在地上看手上的水泡,胀鼓鼓,亮晶晶,很快就要把皮撑破了。一个老头走过,他看了一眼,从身上取下一根连着衣服两边,平时代纽扣用的别针,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握住我的手,用针在水泡上刺出一个小孔,再用头发穿入孔内,水沿头发流出,泡立即瘪了,也不疼了。如法炮制,不到一分钟,我手上的的几个水泡就神奇般地消失了。他关切地对我说:“锄头不要捏得太紧。”我刚想表示感谢,袁鹏过来对他吼道:“你干什么?老实点。”又对我说:“他是地主分子,你离他远点。”我想张口,但却说不出话来,按照阶级斗争的观点,我确实应该站稳阶级立场,绝不能和阶级敌人搞在一起。但我又实在无法对这个好心帮助我的“阶级敌人”恨起来。刘朝汉见状,走过来对袁鹏说:“算了,他也没干什么坏事。”袁鹏才没有作声。
闲谈中我问小瑞林:“打土垡给是最苦的活路?”他笑着说:“这算什么?比这苦的多了。”然后告诉我,他觉得最苦的活是到河里挑沙子,担子重,又是上坡路,特别是过那个独木桥,很险,搞不好会掉到沟里去。
一个多月以后,我见识了挑沙子的艰辛和那个独木桥的厉害。这独木桥是一根直径约20公分的圆木,滑溜溜的,架在一条又宽又深的大沟上。如果横搭在沟的两端,虽然难走,还问题不大,要命的是它搭在沟的半中腰,要下一个陡坡,才能到桥面,过了桥又要上一个陡坡,才能回到地面。我亲眼看到一个小伙子已经过了桥,正要上陡坡,稍不留意,担子与沟边轻轻撞了一下,他立足不稳,跌下沟去,沙子没了,全身湿透,没有受伤已是万幸。轮到我过的时候,我已通过观察,发现过这独木桥,一是脚下要稳,二是上下陡坡的时候,要随时调整担子的高低、方向和位置,绝不能与沟边相撞,掌握了这两点,再加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虽然惊出一身冷汗,总算走了过去。
谈兴正浓,队长一声:“开干!”打断了我们的谈话。继续劳动,虽然我有意捏得较松,但锄把与手的摩擦总是少不了的,不一会水泡的皮破了,鲜红的肉直接裸露在外,火辣辣地疼。每次碰到锄把更疼得钻心。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另一个更大的痛苦正向我悄然袭来。由于饭桌上出现的意外,晌午饭我只吃了个半饱,两个小时以后,胃中的一碗红薯面和一碗包谷面已消耗殆尽。胃在发出严重警告无效之后,开始用另一种方式向我施压。使我感到格外难受。食物短缺导致了能量的缺失。我在饥饿感越来越强烈的同时,觉得浑身发软,冷汗直冒,手中的锄头仿佛比原来重了许多,每举起一下都颇为艰难,砸下去却是软弱无力。泥土顽固地紧抱在一起,只留下一个小坑,就是不散开,迫使我加快频率,多砸几下。而每砸一下,又换来手心的一阵剧痛。
饥饿、疼痛、劳累共同组成了强大的火网,一齐向我发动了猛烈的进攻,我唯一用来抵挡的只是瘦弱的身躯和到艰苦的环境里磨炼自己的坚强意志。这是一场敌众我寡、实力悬殊的战斗。我殷切地期盼,时间快点流逝,战斗早点结束,我能填饱肚子,包扎伤口,得到喘息休整,以反败为胜。但时间就这么调皮,越是在美好的时光里,希望它多留一会的时候,它总是一闪而过,溜得特别快。当你在煎熬中,希望它赶快逝去的时候,它却慢得出奇。我眼巴巴地望着空中的太阳,盼望它赶快落山,它却故意慢慢吞吞,赖着不走。
太阳终于落山了,我感到一阵清凉,一阵轻松,我似乎熬到头了。但我没有等来队长收工的号令,而是等来了会计杨能来打考勤。他在我的姓名后,在这一天的栏目里,画上了三根斜杠,表示我今天出了三次工。这预示着我将在年底的分红中,分到5至7毛钱,这就是我累死累活一天的全部价值!看着这三条斜杠,我的心灵感受到一种强烈的震撼。但这却让我终身受益,以后不论工作多苦,收入多低,只要一想起我当知青第一天参加劳动的付出和获得,我就毫无怨言,心安理得了。
在痛苦的煎熬中,在无尽的期盼中,队长发出了收工的号令。这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马上安慰早已提出强烈抗议的肚子,包扎好手上的伤口,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云鹤到杨能家吃饭去了,我走进袁鹏家。这时我已经不在意晚上吃什么了,甚至可以容忍晌午饭的恶心事,因为此时任何食物对我来说都是美味佳肴,都是我急需的能量,只想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但奇怪的是,袁鹏家的厨房里见不到一丝烟火气,连残汤剩饭都没有,一家人忙着洗脚洗脸,根本没有打算做饭的意思。原来除了少数经济条件较好的家庭外,宾川农村的大多数人家一天只吃两顿饭。这时我才明白了他妻子说的:“晌午饭一定要吃饱”的真正含义。那就是说,从下午三点吃过午饭后,要到第二天上午9点才能再吃饭,相隔整整18个小时,中间还要出两次工,睡一夜的觉。当头一棒打得我头晕目眩,打破了我最殷切的希望,打碎了我残存的一点点梦想。
我默默地洗漱完毕,剪下一块破布,包好手上的伤口,摸黑静静地躺在床上,疲劳和疼痛减轻了,饥饿显得更凶狠残暴,使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想想要这样熬到第二天上午9点,想到明天早上还要空着肚子出早工,而这样的日子将成为我今后生活的主旋律,并且将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我不禁一阵头皮发麻。
广阔的天地愉快的歌声
云鹤打着饱嗝回来了,杨能家经济条件较好,能吃顿晚饭。但他来不是给我送吃的,而是通知我去开会。这天晚上的会是评工计分,这是农业学大寨学来的方法,就是讨论每个人出满一天的工能得几个工分。事关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因此人到得很齐,文化室坐不下,改在晒场中开。在敬祝、学语录、唱歌等一成不变的开场白后,开始逐个讨论。开始觉得新鲜,讨论几个后,发现基本情况差不多,一般是男的强劳动力10分,女的8分,小瑞林之类的半大孩子6分,“四类分子”不管劳动能力如何,只有5至6分。人际关系好,有人帮着说话的评得高些,反之就会被压低。至于他干活时表现如何,是否尽力,似乎无关紧要。讨论到知青,我和云鹤的表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获得最高的满分10分,两个女知青虽然中途溜走,仍得到村民的谅解和宽容,得到了女子最高的8分。全部评完,队长布置好第二天的工作,又是深夜11点多了。
开会过程中,饥饿搅得我坐立不安。会前我喝了两大碗水,想敷衍一下肚子,可是它毫不上当,愤怒地发动了疯狂的报复。直到筋疲力尽地躺到床上,深沉的倦意终于压制了肠胃的抗议,我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睡梦中的我被人轻轻推醒,我火冒三丈,正想发作,睁眼一看,竟然是袁鹏。他一手端着煤油灯,一手放在嘴边,做了个不要作声的手势,示意我悄悄起来。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极不情愿地翻身起床,跟他走进厨房,只见灶台上放着一只锣锅,旁边摆着一小碟咸菜。掀开锅盖,一股熟悉的米饭香气扑鼻而来,馋得我口水直流,稍稍压下的饥饿感上升到顶点。袁鹏边给我盛饭边说:“我晓得你晌午没有吃饱,晚上想给你做,又怕……只好等她们睡了,再做给你。”一股暖流在我的心头涌出,迅速流遍全身,先前对袁鹏的若干不满烟消云散,只剩下兴奋和感激。这锅饭全是雪白的大米,沿锅边还淋上了宝贵的香油,使锅巴金黄闪亮,又香又脆,真可谓色香味俱全。再加上饥饿这个最好的调味品,这顿饭我犹如出席最高等级的国宴,仿佛参加了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吃得美味无比,吃得酣畅淋漓,吃得心满意足,吃得回味无穷。
歌声
从家乡下关到宾川余家庄插队落户已经半年多了,我们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日未出而作,日落尚未息的生活方式,习惯了艰辛的体力劳动和艰苦贫困的生活,甚至有些麻木了。日复一日,没有希望,缺少欢乐,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然而小石的出现,却给我们余家庄的知青户带来了歌声和欢乐,使我们枯燥的知青生活发生了巨变。当时,我们已经各自从农户家里搬出来,统一住到集体户的住所。这是全村最大的四合院,南边的一方房子,楼上一大间,楼下两小间,外加一个厨房。楼上7个女同学住,并兼做仓库。楼下靠里的一间,不到十平方米,4个男生住。外面一间是我们的饭厅、客厅和公共活动场所。院心是我们合煤饼、晾晒衣物,为村民理发的地方。院外的空地上有我们自己修建的厕所和猪圈。男生住的房间,原来只有一个巴掌大的窗户,隔墙摇摇欲坠。是我们自己动手,开出了明亮的窗户,重砌了位置合理的隔墙。四张床沿墙摆放,中间只有不足两平方米的空间。各人的物品都只能放在床下。现在看来是何等简陋拥挤,但当时,它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温馨的栖息之地。
外间是我们活动最多的地方,遇到不开会的夜晚,我们常聚集在这里,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边做家务边愉快地谈天说笑。外间的门,平时立着为我们看家护院,吃饭时则躺下,为我们摆汤上菜,身兼数职,无怨无悔。厨房的灶是我们自己砌的,既可以烧煤饼,又可以烧煤球,在村中独具一格。院外的厕所也是自己建造的,而且男女分开,在余家庄,只此一家。旁边同样是自己建造的猪圈,为我们养出了一头肥猪,在油水奇缺的年代,补充了适当的营养。杀猪那天,像一个盛大的节日,许多知青前来祝贺,大家放开肚皮,饱餐一顿,一头猪当天就吃掉了四分之一。
余家庄位于力角和东风两个公社的交界处,知青往来,常经过我们这里。只要是知青,不论相识与否,都受到热情的接待。不仅吃饱喝足,睡得好,晚上还要开一个小小的晚会。大家尽情唱歌、跳舞、弹琴、讲故事、说笑话,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那天收工回到住处,房间里已等候着两个人,一个是石榴村的知青阿曼,另一个则是陌生的年轻人。阿曼来串户是理所当然的,但另一个人是谁呢?他又来做什么呢?
面对大家疑惑的目光,阿曼一本正经地郑重介绍:“这是我的朋友小石,印尼华侨,著名歌手。”小石也礼貌地微笑着对大家说:“你们好,很高兴到你们这儿来玩。”
看到小石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匀称的身材,细腻红润的皮肤,一头浓密黝黑的卷发,英俊的相貌,活脱脱一个标准的美男子。再加上潇洒的风度,一口流利纯正的普通话,不要说女知青,连我们男知青的眼睛都看直了。天!真不知阿曼从哪里搞来这么一个“尤物”。
余家庄有11名知青,四男七女。精明干练,很有威信的西泉,像一位一言九鼎的家长,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每天有一名知青值班,负责全部家务,大家一收工,就可吃到简单但热气腾腾的饭菜。今天又有“贵客”来临,值班的知青特意加了几个菜,于是大家卸下门板,作为饭桌,凳子不够,把锄头把横过来,搭在土基上做凳子,高高兴兴围坐在一起,饱餐一顿。
饭后,男知青点上8分钱一包的等外烟,女知青迅速收拾好碗筷,兴致勃勃地等着欣赏小石这位“著名歌手”的风采。
小石毫不推辞,更不扭捏作态,连喉咙都不清,张口便唱。
歌声从他口中飞出,屋子里立刻鸦雀无声,洪亮的声音,优美的音乐,高超的演唱艺术,紧紧抓住了每个人的心。一首歌唱完,立即响起一阵发自内心的赞叹和热烈的掌声。小石满怀激情,唱完一首,马上又来一首,似乎永远唱不完,永远不会疲倦。这天晚上,歌声伴着掌声、欢笑声,直至深夜。
他演唱的歌曲多种多样,有爱情歌曲《草原之夜》《芦笙恋歌》《燕子》《康定情歌》;印尼歌曲《宝贝》;欧洲歌曲《洛列莱》《红河谷》《星星索》《再见吧,妈妈》;马来亚歌曲《南洋之恋》;西哈努克亲王写的《亲爱的中国》;印度电影歌曲《流浪者》;朝鲜歌曲《三千里江山》《青山坡下》;越南歌曲《太阳下山了》等。其中唱得最多的是苏联歌曲,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树》《喀秋莎》《列宁山》《三套车》《小路》《在遥远的地方》《顿河上的向日葵》《在贝加尔湖的草原上》等等。甚至还有一首外语演唱的阿尔巴尼亚歌曲《中阿友好万岁》。至今我还记得其中的几句:“夫拉里里尼耶夫,巴夫耶夫赛,夫朗隆都尼衣代,巴布尼西耶”。至于当时流行的样板戏《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以及《洪湖赤卫队》《冰山上的来客》《刘三姐》等更是毫不费力,信手拈来。
我们之中也有几个爱唱歌的,但只会唱些老歌、革命歌曲、毛主席语录歌。什么《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大海航行靠舵手》《我爱北京天安门》《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之类,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优美动听、风格各异、具有异国情调的歌曲。再加上他出色的演唱技艺和全身心投入的激情表演,把歌曲的魅力和韵味发挥到了极致,令我们如醉如痴,都听呆了。我们度过了下农村以来最欢乐的一个夜晚。
从此以后,小石成了余家庄的常客,成了我们知青点最受欢迎的人物。我们热情地接待了他,他也给予我们真诚的回报。他不仅继续为大家演唱,还热心地教我们唱歌。
我们学习唱歌的方式及其简单而有效。没有乐谱,也不必一句一句地教,只要听他唱上几遍,再相互跟着哼哼几下,就会唱了。不仅词不会错,连谱都不会跑调。真可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我们学习的积极性和效率,即使和正规音乐学院的学生相比也毫不逊色。毫无音乐细胞,从不在公开场合唱歌的我,在小石和大家的感染之下,竟然也学会了不少歌曲,甚至能用三种不同的嗓音分别演唱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中胡传奎、刁德一、阿庆嫂三个不同的角色,引得大家一阵惊叹或哄堂大笑。现在想来,确实有些可笑,但当时只感到一种精神上的释放和无拘无束的欢乐。到目前为止,我会唱的歌居然几乎全是当年在余家庄,从小石那里学会的。
当时余家庄没有通电,不开会的夜晚,往常我们只能围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或做点家务,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实在无聊而枯燥。小石到来以后,这样的夜晚变成了一个个歌曲演唱会,变成了解除疲劳,抒发情感,展示才华的舞台,变成了狂欢的时光。他的歌声也在余家庄知青中扎下了根,他给我们带来的欢乐令我终身难忘。这些歌,随着我们串户时到各个知青点演唱,又散布到全县各地,给在艰苦环境和艰辛劳动中苦苦度日的知青们带去了歌声,带去了欢乐。
编辑手记:
1969年1月,下关中学近千名学生,响应毛泽东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步行到宾川,分配到各个生产队,《余家庄记忆》讲述的就是作者袁光熙当年在余家庄当知青的故事。文章从如何曲折落户余家庄,第一天当知青的劳苦,知青户的歌声这三方面来叙述,以点现面,娓娓道来;作者写得很耐心、细致,对那段已经逝去的岁月记忆犹新,不仅再现了当时的生产生活情况,也穿插着作者彼时的一些内心感受,展现了他们坚韧、吃苦耐劳的品性,对理想境界的不懈追求和对社会进步的永不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