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谝秦腔

2019-07-23孔明

金秋 2019年8期
关键词:门道罗汉秦腔

◎文/孔明

和老陕人谝老陕事,乃是一种享受。谝来谝去,有一个话题总也绕不开去,那就是秦腔。秦腔光吼不成,还得会听;会听不会谝,也是一种美中不足。有一年春,与吾友滕恩昌先生逛许庙,远见桃花一片,就奔了去。园中无人,唯有桃花竞艳,滕君兴起,曲颈向天吼,竟然吼出任哲中的味儿来。当时园中走出一老者,白发银须,笑吟吟频频点头;远处高坡上立一排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俱翘首而望;园门外,有三五个过路人,像在歇脚,实则为听秦腔。一唱终了,与园中老者坐地开谝,从日当正午谝到日薄西山,兴犹未尽。

老者对秦腔的见解,令我辈读书之人惭愧之至。他言道,老陕人看秦腔,看热闹,也看门道。问门道何在,他捋须而笑,环顾左右而言他:老陕有秦腔迷,而且比比皆是。迷者迷于何处?道可道,非常道,就迷在妙不可道处。问何以着迷,老者侃侃道来:人在年少时,不经风雨,不见世面,对秦腔就难认同;及至有了阅历,有了人在旅途感,才能觉出秦腔的好来。老陕有一怪,有两说,一说秦腔吼起来,一说说话吵架分不开。看起来这两说风马牛不相及,细思量,却有一种内在的联系。秦腔来源于秦地,有鲜明的个性特征,走千里万里,开口一吼,就可以认作老陕乡党。老陕人说话,就像秦腔道白,一声高,一声低,让外地人听了,真以为是吵架呢!岂不知老陕人吵架,却又像秦腔唱腔,一声长,一声短,不看场面,单耸耳听,还以为那不是吵架,那是在排练啥秦腔戏呢。老者这一番高论,闻所未闻,令我辈耳目一新。

昔年住在乡下,每闻广播喇叭放秦腔,必见行人驻足,老人坐地,人皆津津有味。我那时虽小,却爱读书,见有字的东西就读,不知不觉竟读了数十种秦腔剧本,俱是家父的珍贵藏书。时至今日,我仍能列举出许多剧名,且能背出其中精彩的唱段、道白。那时对唱腔满不在乎,对剧中人物冲突,你恩我爱,黑白是非,倒很看重,时常要替剧中人担忧。人常言读书识字,我在当年识字多,尤其是繁体字,多与读秦腔剧本有关。我爱听秦腔,不爱看秦腔,也与之有关。盖唱段、道白已在脑中,听起来当然亲切、有味。记得我在兰州读书期间,偶闻窗外有秦声,就喜出望外,必循声寻去,由此竟结识了不少乡党。到出版社做编辑,出差是家常便饭,秦腔送我东去,一出关到河南地界,全不闻耳熟之音,必生失落感。出差归来,未至陕西,先闻秦腔,其心中之快,一言难尽。我时常想,乡音是一种怪东西,见不得,离不得,早晚都闻,习以为常,如山中人不稀罕石头,川里人不稀罕水;久而不闻,失魂落魄,如子离娘怀,如两地分居,那种惆怅,不可名状。哈萨克斯坦有个陕西村,自称是秦人后裔,空口无凭,高扬喉咙吼,吼一段秦腔是铁证。

秦腔在三秦大地曾经一度有衰落之势,秦中仁人多有忧虑者。有人举出原因一二三,我以为多想当然耳。秦腔与老陕人一个秉性,而真正的老陕人何在,值得研究。有人说城市文明优于农村,我举手赞同;但倘说老陕文化也在城市,我就得沉默。叫我看,城市是个大杂烩,东南西北都吸收,反而失去了本乡本土文化的个性,充其量在一些角角落落有点残存罢了。我每从西安城门洞下经过,看那一堆人听秦腔,有亲切感,又有悲凉感,我就像久别重逢了故乡一样,眼前这风景离得这么近,又那么久远。所幸电视走进了千家万户,每周一次的《秦之声》尚能支撑一点秦腔的繁荣,只是秦腔迷究竟知多少,秦腔迷自己心里该有一本账吧。如果回到乡下,那情形就不一样了。秦腔的唱、听、看,都有一种文化的气象在。农村空旷,高音喇叭唱,东西南北听,且听且忙自己手里的活计,那是一种真正的享受。雨雪天,老婆孩子热炕头,谝一会儿家常,听多半天秦腔,在如痴如醉中进入梦乡,那又是一种滋味。树荫里,月亮下,三五人,或一人,听一段秦腔,谝一段戏,悠悠五千年,弹指一挥间,有人就顿悟,有人更高古,仿佛人间沧桑蹉跎,俱已洞明矣。若逢闲日,听说邻村有秦腔戏,乃三五人相约,天不黑就去,半页砖可以占一个座位,戏未开演,台下已人山人海。台上不急于演,台下不急于看,有人谝《铡美案》,有人说《三世仇》,有人唱《三娘教子》,其乐也,不亚于看台上戏。台上秦腔戏开场,剧中人演唱到好处,台下就掌声雷动。若有心人往台下以目横扫,必见有老者闭眼而摇头晃脑,其憨态十足,令人不由要笑他一笑。问老人家何以如此,老人家见你是外行,必不说;见你有点儿入门,才惜言如金道一句:“看了一辈子咧!”闻此言悟者自悟,不悟者且莫名其妙去。

秦腔何以悲多喜少?以下亦想当然耳,不可当真。西北人粗犷,看人生就比较豁达。从前人与天斗,与地斗,与命运斗,斗了一代又一代,还是个悲多喜少。人若不豁达,不发泄,日子还怎么过?于是就有了秦腔。“闷悠悠回家来说明了情景”,平平淡淡一句,却释放了多少胸中的积愤。秦腔是秦声的升华,人在郁闷时,可以借助它释放;人在失落时,可以借助它自慰;人在得意时,可以借助它抒发。秦腔走出历史与现实,跃上舞台与荧屏,人看它等于是看古往今来,一种叹息,一种认同,一种同情,一种开悟,就油然而生。人言看戏看热闹,此话也对。平生难逢一哈哈,看戏能看到热闹感,也是一得。至于要看门道,乃是另一种境界。

看戏看门道,其本身就有门道在。去春看过一个折子戏《数罗汉》。剧中人忽而东,忽而西,数来数去,罗汉何在?这有点儿像特异功能者看世界,他看到的有,在常人眼里确确乎无,谁对谁错?妙在数罗汉只不过演戏而已,戏的特点,即虚虚实实。县太爷坐公堂,唤谁,谁得立即出场,这就是戏。做剧中县令,比做现实中县令容易,奥妙即在此。为官要两袖清风,难;若视党纪国法为儿戏,就易,此是戏的启示。人生天地间,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苦辣酸甜,哪一件不难上加难?幸亏人发明了戏,把悲欢离合搬上戏台,拿古人穷开心。所以戏就是戏,可以有,可以无,可以无中生有,可以有无之相生。有则实而假,如道具;无则虚而真,如上述之罗汉。看戏不入道,看的是一台假大空;若看到会意处,看的又是一台真善美智斗假恶丑。戏与电影、电视不同,区别即在此。戏不复写生活,也不复写历史,它是现实之光的投影,又是人物之魂的摄像,唯有戏中有戏,戏才吸引人,使人着迷。

秦腔也是这样,光唱不行,还得说,有说有唱,才热闹,才有门道可看。时下秦腔迷虽多,却成不了气候,以我的谬见,原因在秦腔自身。譬如女人再美,不会梳妆打扮,也难打动人。多年来,秦腔唱了一河滩,说漂亮话,似曾相识燕归来;说刻薄话,陈词滥调何时了。老戏迷爱看老戏,老者仙去,老戏还有人看乎?我每看新编剧本,总觉美中不足。欲反传统,却才力不逮,未出旧套,已落新套,画虎不成反类犬,难怪乎新老演员挣破嗓子,也挣不来少男少女的青睐。如果多些像“霜染丹枫寒林瘦,憔悴难对满眼秋”的句子,我不信秦腔舞台出不了大手笔。再者,人人须明白,秦腔永远是秦腔,像葫芦头,像牛羊肉泡馍,其真味只有老陕人在老陕地才能烹调得出,其火候、作料,也只有地道的老陕人才能掌握。走不出省门也无妨,植根于本乡本土,照样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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