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幕侠女：披发仗剑，自有评说

李莎

电影《刀背藏身》中，许晴饰演阚智慧

四十上下的美艳少妇，一袭修身旗袍，双目含嗔，微醺半醉，拄一把大刀，立于人群之中。一个比她年轻高大的国军军士，以比试刀法之名，冲了过来，然后两个、三个、四个……十一个，几招之内，都败于少妇刀下。

这是形意拳刀法的胜利，也是女性的胜利。

青年们横卧满地，只有少妇依然站立不倒。她与阵仗之外的将领两两相望，无言。刚刚那11个手下败将皆来自这位将领麾下。对阵之前，她原本想把终身托付给他。

失望的神情和抑制不住的眼泪揭穿了另一个真相——女人还是输了。谁叫她是先动情的那个。

这是导演徐浩峰在新作《刀背藏身》中设置的情节。徐浩峰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聊起这段剧情的用意：“她要展示她的刀法给一个她非常期待能够爱她的人，但是那个人只是不断地刺探她的刀法，完全不管她的生死。她也知道自己的爱情幻灭了，所以那个武打戏是她一个玉碎的悲剧。”

徐浩峰的电影被称为新派武侠，没有体操化的武术套路，也不用威亚表现反物理定律的神话式动作，以“真”著称。《刀背藏身》和他的前作一样，展示真实的械斗场景，真实的民国武林风貌。但有一点和以往的作品不同，徐浩峰告诉本刊记者，这是“一个女性为主，从女性的角度看男性世界的片子”。

力战11人的少妇阚智慧由许晴扮演。她是抗日军官的夫人，一身好武艺，外表娇媚，个性刚烈。徐浩峰说，阚智慧的故事，是一个侠女“玉碎”的故事。

讲到侠女，徐浩峰提起了胡金铨的经典电影《侠女》。女主角杨之云是被宦官魏忠贤陷害的左副都御史杨涟之女——“出身忠烈之家”;被东厂追杀，勇敢反抗——“面对势力和气节的时候，选择气节”;靠智谋与勇敢反杀东厂追兵——“不是头脑一热就跟人拼了，而是你有一个丰富的心灵，这时候你做出的选择才可贵”;最后，“留下一个关于个人品质的故事，能够启发给人们，要怎么活过自己这一生”。这是徐浩峰心中关于侠女的定义。

从武侠电影的开山宗师胡金铨;到开创“新武侠世纪”的徐克;再到徐浩峰——此时徐克的“新武侠”也变为“旧传统”，徐浩峰的纪实武侠成为新风格;还有李安、王家卫、侯孝贤三位大师，虽不以武侠片著称，但拍出了新千年后，最被推崇的武侠电影——《卧虎藏龙》《一代宗师》《刺客聂隐娘》，他们镜头下的侠女，或刚烈，或性感，或张扬，或隐忍，各有各的风情，但有一点是共通的——处世为人，至情至性。

刀剑无亲

几乎所有银幕侠女都和阚智慧一样有过以寡胜众的战绩。

郑佩佩在《大醉侠》中饰演的金燕子，是影史上最早的女侠形象之一

剑眉星目，黑袍罩身，竹簪束发，金燕子（郑佩佩饰）——影史上第一位女侠——在胡金铨的《大醉侠》中以男装出场。在一间危机四伏的客栈里，金燕子向贼寇亮明身份，她来自两江总督衙门，正是要捉拿贼寇之人。对方十数人，个个穷凶极恶，金燕子或以功夫戏之，或手持双刀正面对抗，让那些恶名昭彰之徒颜面尽失。二十几年后，在徐克的《新龙门客栈》里，林青霞扮演的邱莫言，同样女扮男装，大战东厂番 子。

“潇洒人间一剑仙，青冥宝剑胜龙泉，任凭李俞江南鹤，都要低头求我怜。”还是在客栈里，《卧虎藏龙》里章子怡饰演的玉娇龙扮成富家公子，一边大念骄狂之词，一边轻轻松松打败了每一个上前讨教之人，虽有无理蛮横之嫌，但也把老江湖们衬得蠢笨无能。

电影中的女侠行走江湖，多以男装示人。这到底是男人主导的天下，隐藏女性身份，既不会被看轻，也不会过于引人注目，可以避免诸多麻烦。《大醉侠》中有另一场以一敌十的戏，金燕子着回女装，和索命五虎交战。无论处于上风还是下风，对方一直针对她的性别出言不逊。侠女们要攻克的不只有武功秘籍。

“江湖上一直是，男的见到女的都害怕。”徐浩峰对本刊记者说，“因为你敢走江湖，说明你的反应能力和距离感一定是极佳的。”徐浩峰出身于武林世家，对江湖掌故信手拈来，他告诉本刊记者，实战中，决定胜败的正是反应能力和距离感，这就是所谓的技巧，女性要打败男性，靠的也是技巧。虽然身体力量不及男性，但“真打架没有人用拳头，全是用刀子。一旦动武器，你的力量就没什么用。誰跟你去磕碰？人家根本不跟你碰，你在那儿耍蛮力没有用”。

要在“男人的世界”里闯出名堂，即所谓“男的见到都害怕”，这个“世界”对女性的要求一定更严。她们必须是高手，是勇士，是善谋者，是侠义心肠，是舞镜的青鸾——一个人，没有同类。

就像《刺客聂隐娘》中的嘉信公主（许芳宜饰），一边肩负政治使命，一边以“刀剑无亲”诫人诫己。弟子不能和她一样，强迫自己“无亲无情”，辞别远去。只剩修道的公主一人，站在山巅看云起云落;也像《一代宗师》里的宫二（章子怡饰），断发明志，终生不婚不嗣不传徒，只为获得一个为父报仇的资格;还有《刀背藏身》里的阚智慧，孤身在偏僻山村等待出征的丈夫十年，情长意短，无人可诉。

敢作敢为

徐浩峰的电影，总会出现像阚智慧一样的民国“大女人”。最典型的是《师父》里蒋雯丽扮演的邹榕。邹榕的丈夫是天津武林的话事人，死于一场江湖较量。邹榕作为遗孀，继承了丈夫的话语权。电影中，邹榕展示武艺的戏份不多，她靠眼界、胆识、智谋、气度来服众。

徐浩峰告诉本刊记者，这类女性，都可以找到历史原型。“天津到了民国时代的尾声，几大家族当家人都是女性，都跟《红楼梦》似的。”徐浩峰的家族里，有位女性长辈王氏，与武学颇有渊源。她在民国时期，嫁给了南开大学的教授陈云谷，“陈云谷是不顾家的。整个陈家的体系都是由她来管的。”徐浩峰说，“其实越在北方好像最后领头人往往会选一个女的，可能推举一个大哥的寡妇来管全家。这个寡妇跟下一代的一个有才干的儿媳妇，等于一两个人联手管理几千人的男性社团。”

这是真实存在过的侠女，乱世中挺身而出，靠才干获得权力，她们可以做决定，并对决定产生的结果负责。

《刀背藏身》里有另一个女主角青青（春夏饰），在爱情得不到回应时，出走远方。电影没有具体描述青青在途中的遭遇，但从她带回家的混血女儿和又要继续上路的决定，可以推测，必定受过伤害。但对过往，青青闭口不提。坐在带她离家的马车上，青青打了个响指，然后奔向下一个未来。

“那一代人其实活得很帅的。她们敢作敢为。没有那么多做了之后担忧，或者觉得自己吃亏，或者心里不安的。”徐浩峰对本刊记者说。

《师父》中，蒋雯丽饰演的邹榕是天津武林的话事人

虽然不像阚智慧那样武艺高强，但青青同样一身侠气，用徐浩峰的话说是：以最简洁的方式处理自己的人 生。

《刀背藏身》中有一场水下戏：青青和战后留在中国的日本女孩身着泳衣，在河中戏水。天光明媚，依次走过她们纤细的肩颈、手臂，泳衣的颜色被照耀得愈发鲜艳，雪白的双腿打着浪花，年轻女孩的笑声混着水浪声在山中回荡。

几分钟的戏，被打散拍了很多次。通常不到下午四点，山里的阳光就开始暗下去，为了理想的光线效果，有时要跑到河对岸再拍。这是一场展示女性身体美的戏份。徐浩峰说，女人的身体像江山一样美，“你看传统文学的写法，都是拿自然界里最好的东西来赞美女性。眉毛都是像远山，眼睛有如含着龙珠，或者面若桃花”。

帅气的侠女，大胆展示美若江山的身体，也不羞于表达自己的爱情。

情深不寿

“叶先生，说句真心话，我心里有过你。”宫二抬头，停顿，眼光泛泪，但没有神采，“我把这话告诉你也没什么，喜欢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在经历了战乱、丧父、退婚、入道、报仇、南逃后，在走过了二十年孤独的人生后，宫二终于说出了这句告白。

《一代宗师》里的爱情，与家国动荡、武林兴衰、女性困境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沉重。告白晚了二十年，听起来更像是告别。但是侠女从不说后悔，最多一句“人生无悔，都是赌气的话”。只是即便已经身染毒瘾、重疾，长时间闭门不出，在会见心上人前，也要涂上的厚厚的口红，暴露了女人心事。

相比于宫二，章子怡的另一个侠女角色玉娇龙，在爱情面前就直白多了。世俗礼教、权力富贵在自己的真心面前全都不值一提。沙漠中遇到小虎，她会毫不保留地袒露情欲;也会和李慕白在竹林里以道法和剑法来回试探。可惜李慕白的心思总是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玉娇龙的那句话像反抗，也像鄙视：“你们这些老江湖怎么见得到本 心！”

《臥虎藏龙》中，杨紫琼饰演的俞秀莲和章子怡饰演的玉娇龙交战

章子怡在《一代宗师》中饰演宫二

李慕白的本心在他临死前，对俞秀莲（杨紫琼饰）剖白了。这是《卧虎藏龙》里的另一位女侠，继承父业，统领镖局，武艺高强，刚正不阿，在江湖上负有盛名。俞秀莲和玉娇龙，一个在野镖头，一个官宦之女，对爱情的态度完全相反。名门闺秀是“那有什么，爱了就爱了”，江湖中人反而被纲常教养束手束脚，和李慕白互生情愫多年，却从不敢直接表达，落得抱憾终身的结果。

侠女们的爱情，少有圆满。一个女人仗剑走天涯，原本就带有悲情的美感，她们的爱而不得或者为爱痴狂，增强了这种悲剧性。

有人内敛慎重，有人恣意洒脱，表达爱情的方式各有不同。有佟湘玉（张曼玉饰）那样，爱上一个人，就极尽挑逗的;也有邱莫言那样，为大义，不得不目送爱的人与别人拜堂成亲，还要佯装快乐，举杯痛饮，满腹深情都化作一坛苦酒。有阚智慧那样为男人悉心筹谋，只为换得一颗心，期望落空后，“玉碎”不苟全的;也有青青那样，既然那个男人不敢爱，我便转身离开的。有赵国卉（徐浩峰电影《师父》女主角，宋佳饰）那样，丈夫与整个天津武林结仇，远走逃命，她留在原地，还能云淡风轻地说“他犯的事，我担着”;还有邹榕那样的——其实都称不上爱情——浩浩汤汤地来兴师问罪，只因那个男人一句“你更漂亮，我不敢动一点心”，就眼波流动，放了他一马的。

哎，再硬朗的侠女，也逃不过一个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