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的痛苦与幸福
2019-07-22王颖
王颖
摘要:芥川龙之介是日本大正时期的重要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大多描写隐秘的人性,还有些作品颇有自传意味。芥川的短篇小說在不同方面讲述了人生的喜怒,有些根据历史典籍而作,有些内容虚构想象丰富,还有些通过别人的故事写自己的故事。通过对芥川短篇小说的分析,我们能进一步探讨芥川的痛苦,以及他用来对抗痛苦的幸福观,从而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启示。
关键词:芥川龙之介 痛苦 幸福
芥川龙之介是日本大正时期著名作家,他于1892年出生于东京,生父新原敏三经营牛奶业,生母在龙之介出生后不久精神失常。后龙之介被舅父收为养子,1904年,生父废去他的长子继承权,龙之介易姓芥川。养父家是士族家庭,文人气息浓厚,这为幼年时的芥川提供了良好的教育环境。1916年,在东京大学读书期间,芥川的短篇《鼻子》发表在《新思潮》上,受到了夏目漱石的称赞。后《山药粥》《手绢》等佳作迭出,芥川逐渐成为文坛一颗闪亮的新星。1917年至1923年,芥川的六本短篇小说集先后结集出版。1927年,35岁的芥川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这在日本学术界引起巨大震动,人们纷纷撰文缅怀这位新思潮派的代表作家,他被后世称为“鬼才”。在芥川的创作中,总是有意无意流露出他对人生和人性的思索。他曾说过“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某傻子的一生》),也曾只是目睹姐弟之间的亲情就得以忘却“那不可思议的、庸碌无聊的人生”(《桔子》)。他通过对极端利己主义和旁观者的利己主义的揭露,对美好人性的赞美表现对人性既轻蔑又喜爱的态度。探索他笔下的痛苦与幸福,可以为我们的生活带来借鉴意义。
一、芥川龙之介的痛苦
(一)亲情的枷锁
“人生悲剧的第一幕,是从做父母子女开始的。”芥川在的《侏儒的话》中这样写道。纵观芥川的人生,不难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亲情本该是良好个性和健全人格的基础,而芥川出生不久后,他的母亲就发疯了,因此他在母亲那里“从没感受过母亲般的慈爱”(《点鬼簿》),他和养母一起去问候生母,却出其不意地被她用长烟袋敲脑袋。他羡慕那些懂得妈妈奶汁滋味的朋友们,甚至嫉妒吃叔母奶汁的小女孩,“喝牛奶长大”成了他一直过不去的坎,他甚至认为这就是造成他身体虚弱的根源。而对于“给我买当时时新水果和饮料”并“露骨地劝说我逃回家”(《点鬼簿》)的生父,芥川没有任何感情。据考证,在芥川出生的同年,父亲有一庶子,并且在生母尚且活着期间父亲就与生母的妹妹芥川的小姨结婚,而这些事可能就是伤害芥川童年的原因。在自己的亲生父母那里得不到亲情的关怀,好在养父养母和大姨对芥川十分疼爱。养父家是一个中下层阶级家庭,时时为维持体面而忍受痛苦。芥川憎恶贫穷,憎恶在“风月”点心盒里装进普通蛋糕的虚伪,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厌恶那种憎恶贫困的心情”(《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虽然养父养母和大姨一向疼爱芥川,但在选择配偶这样的人生大事上,芥川第一次受挫了,他们坚决反对这门婚事。芥川痛苦万分,哭了一夜,第二天就说放弃了这次恋爱。“究竟有没有无私的爱?”( 1915年2月28日致恒藤恭)芥川虽然对亲情有些失望,不过一想到自己养子的身份,也只能将痛苦转至创作。
如果亲人以“爱的名义”对人生大事横加干涉,结果是使顺从的孩子更加痛苦,那么这不是一种虚假的爱就是一种自私的爱。因为亲情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存在:在外一身累累伤痕,回家就得到无尽的爱护与理解。而芥川显然连自己将和谁共度一生都不能决定,他也“与世上的所有青年一样,有过种种梦想”,可是家庭繁重的礼节和大姨的垂泪,只能让他懂事,不要伤养父母的心。自杀竞成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任性”。
因而也就不难理解“亲人间相爱却又互相折磨”这一主题,为什么在芥川的很多作品中都有所体现。《一块地》中的媳妇阿民在丈夫死了后坚持不招婿,为了给儿子小广留下完整的一块土地和积蓄,一个妇人挑起全家的重担。婆婆阿住起先答应媳妇“为了小广”暂时不招婿的决定,但是随着婆婆年老,媳妇坚持独身做本来该是男人做的工作,而她体力渐渐不支却还要继续打理家里的琐事,繁重的生活使她不满甚至产生了想死去的念头。后来阿民在一次挖墓穴的工作中传染上了伤寒病,婆婆阿住不用再受媳妇的斥责了,也不用再干活了,她竞隐隐地产生了幸福的感觉,因为储蓄足够她和孙子每天吃大米饭和随意吃咸鳟鱼了。她又想起儿子死的那天,想起了儿子、儿媳妇和她自己,突然间憎恨、愤怒和幸福都消失了,她觉得他们一家都是悲惨的人,他们作为亲人却又相互折磨。《水虎》是芥川讽刺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篇小说,其中诗人托喀的观念是“再也没有比水虎的正常生活更荒唐的了。父母儿女、夫妇、兄弟姐妹在一道过,全都是以互相折磨为唯一的乐趣”。在水虎国的家庭里,透过窗外就可以看到一只年轻的水虎把七八只水虎挂在脖子前后而自己累得奄奄一息的景象。这种为家庭而自己默默咽下痛苦的自我牺牲精神,不就是写的芥川自己吗?
(二)自我的否定
人是有局限的,承认这一点可能很痛苦。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我们时时能从芥川的词句中体会到这种对自己能力有限的失望和无奈。《侏儒的话》中有这样的话:“我们经常用‘想有代替‘能有而使他们调和起来。”“请不要让我成为英雄——不要让我产生想做英雄的欲望,保护这个无力的我吧!”这正是芥川逃避正视痛苦的两种方式——做梦或者遗忘麻痹自己。人在童年时期会一往直前,长大后,发现越来越多的事凭一己之力做不到,开始怀疑、失望、痛苦,于是人就建造一个理想的世界,在想象中满足自身不能完成的事,或者欺骗自己本来没有什么梦想。就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而言,作家往往在现实生活中处处失意,转而在作品中构筑一个美好的世界。可是,理想的梦境会长久吗?已经清醒的人还能再入梦境吗?我以为这不过是芥川的自我欺骗罢了,对“在气质上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在人生观上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之二)的芥川而言,即使梦已从大地上消失,人们还是会移步天上寻求能够带来安慰的梦境。
人对自己局限的痛苦是在以别人为参照的比较中产生的,陷入与他人比较的泥潭是迷失自我的开始。芥川通过《戏作三昧》中对马琴心理的描写间接表达自己的感受:只要有人說出不友善的话,马琴极力想保持平和的心态就会被扰乱。庸俗的商人和泉屋士兵拿马琴和同时代的俗人口味作家比较写作速度,马琴就感到不满。人在意识中即使不想被别人的眼光左右,可是在不受控制的隐秘的内心深处,已不再平静。看着自己花费几天写成的原稿满纸皆是废话,想起自己经常文思枯竭,马琴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逐渐沮丧。而人又只有在和别人的比较中才能产生安慰。就像《侏儒的话》中提及的“想到西施和龙阳君的祖先也是猴子,我们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一点,得到了安慰”。《鼻子》中的禅智内供翻遍内典外典,生活中处处留心观察也找不到一个和自己鼻子一样长的人,内心的苦闷就久久不能释放。
(三)世界的荒诞
“要是生活也能如传热公式一样多好啊”,芥川不止在一部作品中传达过这种想法。因为实际上,世界荒诞得无规律可循。《水虎》所写的水虎国,随着机械化设备越来越先进,水虎职工大量失业,失业的水虎职工被其他水虎吃掉,这一切在误入水虎世界的人眼中十分荒诞,水虎不以为意地反驳这没什么奇怪的,觉得接受不了不过是属于感伤主义,这与在人类国家中,工人阶级的闺女当妓女是同一道理。正是“人类当作正经的事水虎却觉得可笑;人类觉得可笑的,水虎却当作正经”。看着本不公平、荒诞的现象成了正常现象,芥川感到深深的无可奈何。因为社会问题并不是个人能够解决的,在社会环境中,往往看清社会问题所在的人不能被尚未看清或并不想解决问题的大众理解。因此,在芥川的小说中,讲述这些颇有讽刺意味的水虎故事的人被安排成了精神病人。《往生画卷》中尊贵的上人小僧被街上的人们当成疯子。“实际生活中有这样一种公式存在,人世将会快乐得多。”这只能成为《寒》中的保吉的希望。
二、芥川龙之介的幸福
人生是悲欣交集的。有痛苦,就有与之抗衡的幸福。在芥川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努力与痛苦抗争的姿态:沉浸在艺术的梦境中,接受不完美的自己和赞美世界上的美好善意。
(一)艺术中的梦境
对于芥川来说,艺术是“常人一无所知的金色的梦”,也是哪怕用生命换取也想抓住的“紫色的火花”(《某傻子的一生》)。《水虎》中艺术家托喀觉得水虎家族制度是不合理的,因而没有组建一个家庭。在路过其他水虎家庭时,托喀却又羡慕那温馨的气氛,他在现实中没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却在艺术中得到了幸福。作家是不幸的,因而在艺术中释放自我,所以《戏作三昧》中马琴遭遇了别人的不理解、画家的同病相怜、孙子的安慰之后,幸福地投身于艺术创作,艺术已经涤荡了一切渣滓,他再也不会为利害得失、褒贬所左右。马琴的生活中,除了小孙子,其他家人对马琴的创作是不理解的,他们觉得马琴的写作花费大量时间却又得不到几个钱。而马琴固执于这件事,家人虽然不理解,也拿他没办法。在外面的社会中,马琴遭受读者的恶意批判、崇拜者的盲目追随,也遭受了对自己失望的自我怀疑……在家里仅有小孙子这样一个儿童的鼓励,这样看来能使他战胜这一切的,就是艺术的世界,对艺术的热爱足以抵挡这一切痛苦。做一件事如果既有幸福同时伴随痛苦,那么一定是获得幸福的快乐远大于这所带来的痛苦。
艺术是艺术家所营造的一场不易打破的梦境。《山药粥》中的五品是一个史书都没记下姓名的武士,在生活中他处处被人忽视,遭人嘲弄,受尽欺凌,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就是一个关于一碗可口山药粥的盼头。在一次宴会结束后,善良的贵族利仁得知五品竟没称心地吃过一次山药粥,决定帮助他实现这个卑微而又可怜的愿望。然而,当五品看着利仁的仆人们做煮粥的准备时内心却又不想实现这个愿望了,甚至希望再历尽更多困苦实现愿望才好。利仁准备了无尽的山药粥供五品饱餐一顿,吃到山药粥,五品回想起过去的自己虽然遭受了那么多痛苦,却为了心里的一个有关山药粥的愿望,坚持活在了痛苦的世间,因为这个梦想的存在,自己心里其实仍然是幸福的。艺术就是作家一个不愿醒来的梦,它过滤了生活中的苦痛。芥川曾在随笔《澄江堂杂记》中表明自己的作品为未来的读者展现一个美丽的梦境的愿望,可见无论是作为创作者还是接受者,艺术都是一个美丽的梦,拯救人类于现实苦痛,给予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二)与自己讲和
“就连天才也各自受到难以超越的限制的约束。发现这个限制,不能不使人感到某些寂寥。但是一转念又使人感到亲切。就好像明白了竹子是竹子,常春藤是常春藤。”在《侏儒的话》中,这段话正是芥川与自己讲和的表现。无论自己有多么难以克服的局限,相信自己就是人生的安慰。因为昨天的、今天的、明天的自己共同构成了自己,优点和缺点共同构成了自己。人所特有的那些长处和局限使人之所以为人。在《戏作三昧》里马琴的孙子鼓励爷爷“每天多多用功”“好好儿地忍耐”,这种话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令爷爷十分感动,虽然遭遇了那么多不愉快的事,甚至自己都怀疑自己的能力,可是既然孩子都相信爷爷之后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自己也没有什么理由放弃了。自我怀疑时好好儿地忍耐,被别人轻视时好好地忍耐,只要自己真正地付出了努力,就没有理由再不相信自己了。
(三)善心的温暖
芥川作品中有那么多人性的利己之处,可是当我们看到他写给朋友的一封信时,大概懂了“读波德莱尔的散文诗,最令人感动的,不是对恶的赞美,而是他对善的憧憬”。他对“善的憧憬”持肯定态度,于芥川而言,微小的善是不合理世界的光亮。
《弃儿》讲的就是一个老人在浅草的一座寺庙收养了一个被舍弃在外的男婴,住持和尚——一名叫田村日铮的老人利用读经的闲暇照顾男婴,甚至做法事也要带着男婴以便照顾。和尚为帮助男婴早日找到亲生父母,每每说教都要用一些故事劝诫大家要珍惜父母子女之间的亲情。不久,有一妇女自称是弃儿的母亲前来寻子,可是仔细盘问她却有可疑之处,她是想借弃儿做坏事,老和尚痛骂了一顿将她赶走。后来又有一妇人前来寻子,她描述了自己的家庭状况以及当初丢弃弃儿的细节,并表达了想带孩子回家好好生活的希望。经过考察后,老和尚让弃儿随母亲回家了。多年后,母亲已逝去,当年被弃的男婴早已长大成人,他给客人讲自己的故事。其实,在早些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知道了这个母亲并非他亲生母亲的真相,但是他把这个秘密埋在了心底,因为在他心中养母早已超过了亲生的母亲,如果告诉母亲自己已经知道事实,对母亲太过残忍。而他自己这一行为也表明他其实是一个早已超过人子的人。
另一篇作品《寒》写保吉在车站遇到的事:一个看道口的值班员,为了营救一个眼看要被压死的学生,自己却被火车轧死了。保吉注视着值班员的鲜血“一丝不苟”“毫厘不差”地将生命的热能传递给冰冷的铁轨。想到热传导公式是丝毫不讲道理的固执,生活又是毫无道理而言的固执。善良的行为对施善者而言不一定有好的结果,即使是这样一个固执而蛮不讲道理的社会,仍然有血液传热给铁轨,仍然有善意传递给世界。
在芥川的经历和芥川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在遭受着痛苦的同时继续寻找活下去的勇气的人。和亲人相处时,相爱的同时而又相互折磨;在与他人的比较中,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却还要活在一个毫无规律可言的世界。在艺术的梦境中涤荡现实世界的渣滓后,在与自己讲和后,在目睹世界微小的善意后,获得生的希望。即使芥川最后选择了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我们也理解他可能有更多的痛苦远远没有被探索,可是他的痛苦和他用以对抗痛苦的幸福,无不是对我们更好地生活下去的鞭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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