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的树

汪芦川

远远地，便看见了那树乳白的繁花。

在清明节的微雨中，那乳白中透着淡淡紫晕的泡桐花，竟像一大挂灿亮灿亮的吊灯，把整个梅溪河谷照得熠熠生辉，晶光粲然。

一见那树、那花，母亲的眼睛霎时红了。旋即，串串泪水，在她那白皙又散着点点雀斑的脸颊上，画出了两道清浅又曲折的小溪。

我感慨万千地抓住母亲的胳膊，喃喃低语：“妈妈，这棵树，总算被你保住了！妈妈，谢谢你的这颗心！”

“谢什么？这可是我的树啊！再说，公园还没完工，我和树，都还需继续努力……”母亲搂住我，望着车窗外的那棵树，笑了。那笑，因为沾满了泪水，还隐含着担忧，那悲欣交集的模样，倒格外动人，就像是暗夜里的灯火、星空下的烟花……

母親和这棵树，当然是有故事的。

母亲和这棵树，已经是近四十年的老朋友了。

树是外公种下的。那年，母亲才十二三岁。那年春天，村里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外公通过抓阄的方式，抓到了梅溪河边两亩上好的水田。外公喜不自禁，连忙上山去挖了三棵泡桐树的幼苗，种在了田边的河岸上。

可是，三棵树，只长起一棵。因为，有个钓鱼的老人嫌其中的一棵幼树碍事，擅自将它拔了，扔进了河里，那小树被水冲走了。有一群放牛的男孩，在河边玩耍，又将其中的一棵拔了，将小泡桐当成了船桨。这“桨”，结果也被河水裹挟到海龙王家里去了。剩下最后那棵，因为种在河岸较陡峭的斜壁上，反而幸运地活了下来。

这棵泡桐，长得很快，到了夏天，已经成了那河边的一把小绿伞。虽然，这伞还没有外公高大，却给了母亲最好的庇护。

那年暑假，刚刚小学毕业的母亲，已经整天跟着外公在水田里忙“双抢”——抢割春季稻，抢种秋季稻了。因为外婆是个不会干农活的裁缝师傅，所以母亲从小就成了外公的帮手。

暑假，一年中天最热的日子，小小年纪的母亲，每天都和外公一起在水田里摸爬滚打，那时，她最开心的事，就是听沉默寡言的外公冲她喊上那么一声：“芳美，歇一下力吧！”

啊，只要一歇力，母亲就会冲到那棵小泡桐树下面，躲在它那小小的绿伞下，将双脚浸在河水里，扑通扑通地打水花玩儿。

毕竟，那时母亲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小丫头啊！

咯咯咯，随水花一起飞溅的，是母亲天真的笑声。

唰唰唰，和母亲笑声一起飘摇的，是翠绿翠绿的泡桐叶。

而河边那铺天盖地的蝉鸣、那啾啾唧唧的鸟鸣，就是它们最好的伴奏音乐……

从小学毕业到考上大学离开家乡，每年暑假的每一天，母亲和那泡桐树几乎都要如此偎依成家乡大地上一处美丽的风景，几乎都要如此合奏上家乡田野里一曲和谐的欢歌。

一年年，母亲这个小丫头，就这样长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姑娘，还成了村庄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

一年年，当年的那棵小泡桐，已经成了梅溪河岸上最高大、俊逸的一棵树。它那巨大的树冠斜向水面，将一半的河面都遮住了。春暖花开时节，它就是梅溪边当仁不让的一个树美人，丰满端庄、灵动秀美，宛如梅溪永远的新娘。

而在大学毕业的第三年，我的母亲遇见了我的父亲，在相恋五年后，他们准备结婚了。

“芳美，河边的泡桐树是你最好的伙伴，我想把它砍了，给你做几件富有纪念意义的嫁妆，你看好不好？”当年，外公曾这样问母亲。

“不，我不要那样的嫁妆，就让泡桐树永远长在河边好了。那么，她的每一朵鲜花，每一片绿叶，都是我送给家乡的最美的嫁妆啊！”

就这样，泡桐树第一次被母亲留下了。

一年年，她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树枝越长越高，树干越长越粗。自从我出生，每年清明节，母亲都要带我回老家去看看她送给乡亲们的那棵嫁妆树。我亲眼所见，泡桐树那丰美的树冠，一年又一年不断地往对岸延展着。丰美的它，几乎长成了梅溪上的一座树桥，从此岸到彼岸的每一寸河水里，都映照着它那繁密的花朵。

可是，前年，我初中毕业时，有消息传来，说老家要建湿地公园了，老河岸上的小树大树都得被挖掉，因为得砌一条宽阔坚固的新堤坝。

“什么，无论大树小树都得被挖掉？”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时，完全惊呆了。一夕之间，她就添了数茎白发。

她就顶着新生的那簇白发，一大早跑回老家，找到了村书记，滔滔不绝地跟他说起了大道理：“都是四十来年的老树了，你看，从我们村口的石桥上往河上游一望，第一道风景，也是最美的一道风景，就是那棵泡桐树呀，书记，你无论如何得想想办法，将这棵树留下来……”

“好的，芳美大姐，要是我能说了算，我一定帮你将泡桐留下来！”书记对母亲很客气，因为他是我阿舅的好朋友。

母亲连忙顺着杆子往上爬：“是啊，还有岸边的其他树，最好也不要挖掉呀！造湿地公园，树最重要，树可是每一个公园的眼睛啊！”

“可惜，造公园的事，不是我们村里的事，而是国家的事，你还是去找乡里的领导反映反映这事吧！”瞧，村书记的一句话，又将我母亲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一脚踩灭了。

“好吧，我去乡里！”母亲这个心高气傲的小文人，一辈子，还从没有这样求过人呢！可为了一棵树，她马上又跑到乡政府，找到了乡里的宣传委员，将“树是每个公园的眼睛”这样的道理，又跟宣传委员说了一通。

“是的，是的，您的意见很好！您的爱树之心，爱家乡之心，很可贵！要是这事我们乡里能说了算，我一定劝其他人帮忙将那河边的大树都留下来，可惜，这事不归乡里管，您还得去找找区政府里的领导！”

这不，就凭乡宣传委员的一句话，母亲又找到了区政府某开发区的领导。

这领导还是我们家的亲戚哩，而且他和我母亲一样.也是个文学爱好者。母亲跟这领导说话，就带点撒娇的味道啦：“那棵泡桐树，可是我送给老家的一棵嫁妆树，是我送给乡亲們的一片心意，你们的建设工程，可不能将这样的一棵树砍了啊！”

“你呀，怎么说你好呢，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女孩！要是所有的建设工程，都有像你这样的‘小女孩为了个人原因来要求修改设计方案，那么，工程如何能按计划完成呢？！建湿地公园是大事，一棵泡桐树，只是小事嘛。树砍了，还可以再种的，而且泡桐树长得也快，你就别心疼它啦！”没想到，那亲戚领导对母亲可毫不客气，一番话，当即就把母亲说得号啕大哭起来。

“唉，说你像小女孩，还真的被我说中了，你看你看，一不合你心意，就哭！哭能解决问题吗？这样吧，我帮你去跟承包单位说说看！说不通，那你也不要见怪，毕竟要以大局为重啊！”亲戚领导最后还是给了我母亲一丝希望。

为了这丝希望，母亲一日日都在祈祷。

可整整半年过去了，亲戚领导也没有给我母亲一个确切的答复。

为了那棵树，母亲开始闹失眠了。而且，母亲变得害怕回老家了。她害怕看到湿地公园真的动工，害怕看到梅溪被开膛破肚，更害怕看到那棵高大丰美的泡桐树会轰然倒下……

如此熬到去年春节，母亲竟把我、外公，还有小舅一家都带回乡下老家去跟那棵泡桐树拍了一组合影。自从三年前外婆去世，外公就进城和舅舅住了。老家，除了几间空房，也就剩了这棵最让我们牵挂的大树……

“就当我们是在跟这树作最后的告别吧！”那天，母亲抱着她的泡桐树，再一次号啕大哭了。因为湿地公园已经开工，昔日清浅秀丽的梅溪，已经真的被挖得千疮百孔了。

母亲当时很绝望，离开那棵泡桐树时，眼睛都已经哭肿了，不过，她还在做最后的努力，还在四处找人，为那棵树说情。

“不管如何，我要为那棵树尽最大的努力……”，她反反复复去村里、乡里、区里找这个熟人，找那个熟人，包括再次去找那个亲戚领导，到最后，谁也没有给她一个确切的答复。她说，“我尽力了，不管最后树是否能留下，我都问心无愧了！”

终于，又一个清明节到了。正是泡桐开花的季节，母亲带我回老家去给外婆上坟。车开到村口石桥上时，母亲简直都不敢朝梅溪上游看上一眼。

是我，勇敢地将头扭向右边，朝泡桐树方向轻轻一看。

啊，新的河岸已砌了一半，虽然河谷里散乱着各种石头，一片狼藉，可它还在！母亲的那棵泡桐树，还在，而且正开着璀璨无比的繁花。

“妈妈，你看！”我轻轻地跟母亲耳语。不晓得为什么，那一刻，我的嗓子竟激动得哑了。

母亲缓缓、缓缓地扭头一望，啊，她的眼睛立刻红了，泪水默默地爬出她的眼眶，不一会儿，就在她的脸颊上犁出了两条蜿蜒的小溪。母亲喃喃：“谢谢你还在！谢谢！谢谢！不过，对不起，公园还在建，你还要继续坚持啊……”

哦，母亲的泡桐树，在母亲的百般努力下，好像终于被保住了！虽然母亲还在为它担心，虽然它的命运要等公园完全建成之后才能真正见分晓，但此刻，它就像最明媚的吊灯，盛放在梅溪河谷里，照亮了家乡的大地，也像最灿烂的花火，怒放在我心中，照亮了我的整片心空……

啊，母亲的泡桐树，嫁妆树，就这样，也变成了我灵魂里最珍贵的一棵树，花儿永不凋零，叶儿永不枯萎。而且，无论最终的结局怎样，无论岁月如何变迁，人事如何更迭，它都不可能再倒下了，因为它已经把根永远扎在了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