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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书

2019-07-22高源

少年文艺(1953) 2019年6期
关键词:愚人节情书教室

高源

阿栗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写情书,写给我的同桌小然。我俩都是女生——哦哦,我不是那个意思。今天是愚人节,这只是一个恶作剧。

凭良心讲,我是不忍心对小然下手的,因为她太质朴了,质朴得让人生气。你根本没法跟她开玩笑,因为她每次都当真,咬文嚼字深信不疑死心塌地的那种。

去年愚人节,我跟她说外面有彩虹——灰扑扑的大阴天,哪儿来的彩虹?这丫头居然还信了,立刻兴冲冲奔出教室,仰起脸眨着天真的大眼虔诚地找了好半天,满脸困惑地回来说没有呀,是不是已经消散了,然后遗憾地叹息自己没有眼福。我哑然苦笑,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

最后我尴尬地试探,小然,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四月一号,她一本正经地回答,怎么啦?

正常人提示到这地步怎么着也该醒了,她却依旧眨着清澈的大眼,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坏透了怎么能欺骗这么单纯的灵魂。

她知道四月一号是愚人节,她只是不相信我会骗她。她相信每个人,相信一切。想到这儿我打了个寒战,所谓单纯也还是蛮可怕的。

傻人有傻福。虽说她有点死板严肃,缺乏幽默感,但每天过得简单快乐,轻松透明,好像从来没有什么心事。上课的时候咬着笔杆,痴痴地凝望黑板,那专注的神情啊,恨不得融化在老师的声音里;写作业时把头埋得深深的,完全听不见我在旁边喊她,估计就算着火了,她也要等到火苗烧到作业本上才能回过神来。

十四五岁的年纪,班里很多女生都开始悄悄打扮,就算不敢公然涂脂抹粉,也会在秋冬时涂个无色唇膏,留心时不时地拨一下刘海,隔三差五换个发卡。而她,在这方面永远迟钝得惊人,刘海长得遮住眼睛也顾不上剪,随手拿笔帽别上去,更长一些的时候,索性就梳到后面和辫子绑在一起,光洁的额头毫无遮拦,刘海从此销声匿迹。有时我还蛮羡慕她,这样简单纯粹,省去了多少烦恼。

话说回来,今年愚人节,我并没有放过她。我希望她变得幽默、放松一点,别老那么神经紧绷,跟政府官员似的,只知道开会,不知道开玩笑。

碰巧前几天在网上看到一个段子,说:如今情人节过得像愚人节,没感情的恋人在这个日子假装欢愉;愚人节倒是像情人节,没勇气的人借这个日子吐露心声。这主意好!于是我决定今天给小然写一封情书,以一个男生的名义。

让哪个倒霉男生背锅呢?我环顾四周,大脑飞速运转,比在考场上还卖力。经过层层筛选,最终把目光锁定在斜前方的许宽身上。

许宽和小然有一点神似,那就是做事特别专注——无论是学习、做值日还是踢球、发呆,都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叫他一声,他一副如梦初醒的表情。好多次看见他对着窗户出神,我好奇地望望外面,什么也没有呀,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那股纯纯的傻气,跟小然搭配得很嘛。

除此之外,选择许宽还有一点便利,就是他的笔迹很有个性,比较容易模仿。他写字非常用力,笔如同刻刀,纸如同泥板,线条笔直硬朗,笔画回转处带有尖头,乍一看像极了美索不达米亚的楔形文字。班主任常老师曾笑称由于笔迹的特色太过鲜明,即便有密封条,改卷时也能一眼认出许宽的字来。

接下来就要考虑写什么了。

这可难倒我了!虽说小学时有过喜欢的男生,去年也收到过邻班爱慕者的字条,但也仅止于试探罢了。毫无恋爱经验的我写情书,还真不如写议论文来得顺手。

从上午开始苦思冥想,直到下午的自习课仍无进展,眼看愚人节就要过去,计划要泡汤了。我蔫蔫地胡乱翻着语文书,没心思写作业。忽然眼前一亮: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太棒了!我险些叫出声来。这不是现成的情诗吗?如此深情而优美!

后半节课,我防着小然——真是多此一举,她学习那么专注——偷偷摸摸地模仿楔形文字的风格,把这几句抄在信纸上,边抄边在心里感叹《诗经》的伟大,常老师上课做赏析的时候我都没这么感动过。

末尾写上许宽的名字和日期,把信折好装进信封,嗯,大功告成!我美滋滋地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模仿得也太像了吧,丝毫看不出破绽,没想到我的天赋在这里……没时间感慨了,趁自习课下课小然不在的空当,我赶紧把信封夹在她的英语作业本里。

万万没想到,直到晚自习下课,她也没有打开英语作业本。放学了,她收拾书包离开,微笑着对我说明天见。被晾在座位上的我感觉自己是个被遗忘的士兵,仗都打完了敌人还没出现。

第二天的英语课上,小然翻开作业本才发现那封过期失效的信。读信的她,脸腾地红了,被烫到似的赶紧把它揉成一团塞进口袋。坐在旁边的我,脸比她还红。

那个,小然啊,那个信……熬到下课,我鼓起勇气要向她坦白。

什、什么信啊?她红着脸问。

就是那个情书,其实……

哪有的事!我不知道什么情书!她真的不擅于撒谎,已经马脚全露,却仍在垂死挣扎。

我来不及开口,她就找理由跑出去了。之后几次,只要我一提起信,她就慌忙转移话题,极力隐瞒那个她以为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完了,她把情书当真了……

我现在发誓,我再也、再也、再也不敢跟小然开玩笑了。除非许宽真的暗恋小然,不然我的内疚永远也没法消除。

许宽

是從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小然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坐在教室的第三排第四列。从这个位置向窗外望,下午五点十分,夕阳开始入框,不到五点半,就彻底游出去了。我每天用这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欣赏落日,紧绷的神经才能得到短暂的松弛。中考手握刑具一天天逼近,满教室黑压压的脑袋都像落日,沉沉地往下坠,不同之处在于脑袋不会发光,而且有点铁锈气味。

我一直以为只有自己知道这个秘密,在自习课上独享一份平静安详的夕阳。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小然在QQ空间发了张照片,并且写道:偶然发现太阳最美的样子。照片里是教室窗外的夕阳,和我看到的一模一样。小然就坐在我后面,视角基本一致。原来她在和我一起享用那份安静的美好啊,我心里暗自高兴。但如果是别人,我就会有种受到冒犯和侵略的感觉。

老师们总说我上课没精打采,一天到晚趴在桌子上病恹恹的。他们问我是不是晚上熬夜没好好睡觉,或者肚子疼,或者别的什么。我有时点头,有时摇头,始终不愿告诉他们真相:我是为了小然才故意弯腰驼背的。

常老师非常公平,班里排座位,既不按成绩,也不按个头,完全随机组合。坐在前排的不一定是尖子生,坐在最后一排的,也不会有被老师放弃的感觉。我坐在小然前面,个头却比她高出许多,有一次我扭头,碰巧看到她为了看黑板而微微起立扬起下巴,才意识到自己会挡住她的视线,从此上课便有意识地耸肩低头,或者干脆趴在桌子上。

尽管离得近,我们之间的交流却不多。我对她最常说的话就是,组长,这是某某科目的作业,放你桌子上啦。偶尔也会向她请教问题,她会放下手头的事情热情而认真地解答。我听一遍不懂,她就讲两遍,两遍不懂就三遍。她对谁都这样。

我喜欢看她低头解题时聚精会神的样子,此时的她好像一只细细咀嚼青草的小羊。

我想让她知道我的喜欢,却迟迟不敢超越普通同学的界限。一方面是勇气不足,更重要的,是害怕给她造成困扰,影响中考成绩。左思右想,我决定借愚人节之机写封情书,等她看了,再用一句“愚人节快乐”化解尴尬。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信与不信,接受不接受,又有什么关系呢。

四月一日终于来了,等这个日子,我感觉比等春天还要辛苦。

我比平时提前十几分钟到校,想趁教室里没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情书塞进小然的书桌。没想到常老师比我到得还早,今天是语文早读。我只好作罢,在她眼皮底下乖乖掏出语文书读起来。

早读下课,我打算趁交作业的时机把情书给小然。对折的情书夹在作文本的最后一页,千真万确,我昨晚在家写完之后是这么放的。可是今天打开本子,竞不见踪影!我心里咯噔一下,又急又恼又纳闷。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没有;把书包翻来覆去摸了好几遍,也没有;我气急败坏地踢开凳子,抱着最后的希望,蹲在地上搜寻。

你在找什么?需要帮忙吗?小然热心地问。

哦,不用不用。我赶紧起身坐好,若无其事地抹了一把急出的汗。

见鬼,到底丢哪儿了?落在家里了?难道是天意,不想让我开这个玩笑?想到这儿,我沮丧地把下巴磕在书桌上,彻底放弃了。

真奇怪,晚上回到家也没有找到。更诡异的是,第二天,小然对我的态度突然一改从前。

我扭过头去向她请教问题,往常大大方方的她竞支吾迟疑了一下,表情极不自然地说,这个啊,我也不会,你还是去问老师吧。课间在校园里迎面遇到,她的眼神也躲躲闪闪,非常明显地绕远走开,装作完全不认识。

我从没见过直率坦荡的小然这副模样,她之前对所有同学都是一样友好热情。她这样子,倒真像是收到情书、手足无措似的。然而情书明明没有送出去啊。难不成是长了翅膀,自己飞到她手里了?或许是掉在哪里,被她捡到了。

我想对她说,这只是个玩笑,别当真,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吧。可万一她根本就不知道情书这回事,面对突如其来的解释肯定一头雾水,我又该怎么圆场呢?

常老师

四月一日上午我的课是满的。早读加上连续四节课的苦役之后,口干腿酸地回到办公室,手机里十八个未接来电把我吓了一跳。那是一个陌生号码。我满手粉笔灰来不及洗就赶紧打回去。对方是许宽的妈妈。

常老师,不好意思打扰了,看来您真是日理万机,无暇顾及家长来电。柔中带刺的声音,礼貌得咄咄逼人。

不好意思……

班里有个叫小然的女生吗?她打断我,自顾自地说下去。

是的。我握着手机,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发现我儿子给她写了一封情书。

哦……

多亏我有翻查儿子作业的习惯,一切都要防患于未然啊。根据信的内容,这女生坐在他后面。希望常老师把他俩的座位调开,越远越好,至少是教室的对角线吧。

咳,那个,我清了清嗓子,您随便拆孩子的信件,这样不太好吧。

哎哟!现在声音只剩下刺了。出现这种苗头您应该及时制止,我还没有问罪,您倒教育起我来了。

对不起……

她又一次打断我。常老师,情书我已经偷出来撕了,许宽还不知道。您作为班主任如果不采取措施,我就要亲自骂他了,我的脾气可不太好。

好的好的好的,这件事交给我,请您放心。我连连应着,让她的刺扎进棉花。

作为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教师,我常常受到家长们的各种质疑。我确实缺乏经验,因而始终保持谦虚、小心的姿态。但不管怎么说,私拆信件,侵犯隐私,这肯定是不对的。孩子再小也是人,应当得到尊重。况且他们都十四五岁了,正是敏感、叛逆的年纪,强硬介入不仅不能解决问题,还容易造成内心的伤害。

我和班里的学生关系很亲,因为比他们大不了多少,总感觉自己是他们的姐姐。卸下班主任的威严,我们可以无话不谈。大胆外向的女生,比如阿栗,甚至曾經直白地问,常老师,你中学时有过喜欢的人吗?

我也坦率承认,有啊,很正常啊。

真的?!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不可思议地问,你当年不是好学生吗?

我哭笑不得,只要善良、勤奋、有上进心,大家都是好学生,这跟暗恋、成绩之类的因素没啥关系。不过,我当年只是悄悄喜欢,毕竟……学习太忙了。

哈哈哈哈,她的脸因兴奋露出淡淡的粉红,只是因为这个吗?

还因为害怕。害怕捅破那层窗户纸之后的尴尬。

阿栗没有继续问下去。我也没有追究她为什么问这些。谁没有过懵懂的青春呢。

回到许宽的事情上来。如果我把他找来,劈头盖脸一顿批评警告,肯定会在他心里留下阴影。他逆反心理发作,跟我对着干,这还算好的;如果他因此觉得喜欢上小然是件不可饶恕的罪行,这样的情感罪恶而丑陋,那就太可怕了。

我打算循循善诱,找机会开个主题班会,把青春期微妙的情愫大大方方地提出来,让全班一起轻松地聊一聊,不会让许宽感觉是在针对他。

至于换座位的事嘛……该换的时候自然会换,依旧是随机排座,谁挨着谁,都是缘分。

少年心事多么美好,一定要被温柔对待啊。

小然

四月二日,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情书。从那一刻起,我井然有序的世界整个儿都乱了。

我不敢抬头看黑板,因为目光无论如何都会擦过前排。许宽的背影令我紧张无措,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如何跟他说话,更别提和他对视。他扭过身来递作业本的小小动作都会震得我这里地动山摇。就在昨天,一无所知的我还热心地帮他找东西、讲习题。那时多好啊,我们之间还可以轻松自然地说话。可现在……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会不会是我理解错了呢?我没勇气把信拿出来再看一遍,只在心里反复回忆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非常明确,不会有其他意思啊。

会不会是搞错人了呢?没错,抬头是我的名字,落款是他的名字。

唉!为什么会这样子?我感到自己罪恶深重,我和他都不再是好学生了。从小家人就给我灌输这样的观念:早恋很坏,很危险,很肮脏,早恋的孩子都是坏孩子,所以千万不要产生那样的想法。恋爱是大人的事情,而我还小得很,我应该一心扑在学习上。

我逼自己抬头望向讲台,只看见老师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

收到情书,没有惊喜,只剩恐慌和担忧,感觉是件见不得人的事。拆信的时候被同桌阿栗看到了,她好几次缠着我问信的事,我只好连她也躲着。

唉!为什么要把我拖下水?我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埋怨起许宽来。这么棘手的事,怎么处理呢?从此与他形同陌路?或者把信上交,向老师和家长坦白从宽?

火烧火燎的不安,把我逼进常老师的办公室。年轻可爱的她就像个大姐姐,从没让我害怕过,但今天,我却紧张得没法正常说话。

我把揉皱的信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她。

这是什么?

许宽写的。给我的。

常老师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居然又写了一封,她小声嘟囔着。

我正要问什么意思,她就恢复了往常的从容温和。这样啊,这是你们的隐私,我不方便看的。

老师,你还是看看吧,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呀。

她这才接过去,沉默了一会儿。你喜欢他吗?

我触了电似的摇头。我只把他当一般朋友,绝对没往那方面想过,他怎么能那样想呢,我直接拒绝他吧。

不要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嘛,常老师笑道,你很可爱,受人欢迎,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值得高兴的事?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换作我爸妈,肯定早勃然大怒了。

喜欢人又不犯法,许宽不是坏孩子。那既然你不喜欢他,就还和从前一样做普通朋友呀,但是,直白地拒绝会不会让他伤心或者没面子呢……说到这儿她停下,又低头看了看信,若有所思地指着落款后面的日期说,哈,四月一日写的。

我用眼神打了个问号。

昨天,愚人节。许宽会不会在跟你开玩笑?

玩笑?我从来不过愚人节,也不觉得他真的只是开玩笑,我心想着,没有说话。

常老师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笑道,假作真时真亦假,你可以假装这是个玩笑嘛。

是啊,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我又可以像从前一样跟他做朋友,而不是缩手缩脚、处处躲藏了。想到这儿我如释重负,整个身体都要散架了似的舒服。

好主意!我扭头要走,她却叫住我。信!

哦,忘了拿。

她用手掌把皱皱的“情书”抚平,郑重地交给我。收好,保存好。这是珍贵的回忆呢。

不明白为什么,常老师说话的样子,像是快要哭出来。她的眼睛里有很多东西,柔软,湿润,遥远,像雪花,但并没有融化。

回到教室,见许宽正蔫头耷脑地趴在桌子上。像从前一样做朋友,我想着,调整好状态,故作轻松地一巴掌拍在他耷拉的肩上。

拜托!以后愚人節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啦!

他茫然地抬起头,呆呆地盯了我五秒,然后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笑了。

认识作者

高源,笔名蜜蜂听雪,90后,出生于洛阳。有点恋家,又喜欢跑来跑去,以至于上大学的七年间攒下了一百四十多张火车票。毕业后做了自由职业者,想把生活过成“真心话和大冒险”。

初中时开始创作,诗歌、小说、散文、童话什么都写,作品多见于《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等刊物。有一次收拾旧物,我翻出了许多学生时代的小字条,那时大家明明每天都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却热衷于把话写在纸上递来递去。十四五岁流云般的心思如此细腻美好,我想,如果加上一点巧合和误会,不就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吗?《情书》就这样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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