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伴人途
2019-07-20阎舒婷
阎舒婷
多年以后,拄着拐杖的吴延卿在半轮残月下,跟我们这些小辈讲起他的一生时,话题总绕不开那头伴他多年的黄牛。
吴延卿回忆起自己过去总偷拿家里的油渣去喂黄牛,牛儿用湿湿的鼻子蹭着他的手,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他的手心,他痒得直哆嗦,轻声呼唤着“牛儿,牛儿——”。正如村里人所说,小延卿跟牛亲。吴延卿还记得,儿时自己成了“大将军”,骑在牛背上,嘴里喊着“驾驾——”,牛儿永远只是温顺地迈着步子。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弟弟延辉出生后,延卿就很少得到母亲的过问,父亲吴传梓也动不动就打他。
吴延卿说,此后的夜里,他都会偷偷去找黄牛。他的视线穿过我们,思绪像被月亮勾去了,似自言自语起来:“牛儿也不说话,它哪懂啊,就陪着我,用那大头蹭我。”我想,那些夜里,黄牛的眸内应该都有轮滚圆闪烁的月,月中有个人影,是延卿吧!
不知不觉中,吴延卿已讲到了分地时。
那时,吴传梓脸朝着他却不吭气,延卿只说:“把那头牛儿分给我吧!”
在塬上无人照管的地方,多了一人一牛的身影。村里人都知道,那是吴延卿在开垦荒地。大家都摇着头说:“这个延卿,跟他那牛一样犟!”
后来,村里开始什么都要共有了。村主任说:“延卿,你家的牛归集体了,你要识时务啊!”延卿低着头,嘴唇颤动,青筋暴露。他紧搂着黄牛的脖子,压低嗓子说:“你们要什么都行,除了我的牛。”村主任磨了半天嘴皮,延卿只一棒一棒卷着旱烟,愣是不松口。临走时,村主任狠声说:“你跟牛一样地犟!”
吴延卿和他的黄牛成了专政的对象,黄牛硬是被村里人牵走。没了牛的吴延卿跟失了魂一样,天天跑到村主任跟前求情。村主任立场坚定,指出延卿思想顽固,要好好改造。
那天晚上,一轮残月在黑云间穿行,无心吃饭的延卿又蹲在空空的牛圈里抽起旱烟。突然,熟悉的喘气声在耳边响起,湿湿的鼻子拱着延卿的脖子。延卿粗糙的大手缓缓抚上那熟悉的鼻头,他知道,牛儿回来了!
塬上又多了些传说,有人说黄牛是趁着饲养员打盹时偷溜出来的,而饲养员却说那牛硬是挣断了三指粗的绳跑出来的。村里人都说:“真是头犟牛!”
现在,吴延卿总喜欢一个人拄着拐杖去那块自己和牛儿一起开垦的土地,那地里埋着黄牛。延卿还常给儿子念叨:“我死了就埋在那块地里,埋在黄牛旁边。我跟牛同命呀!”
其实,延卿从未向人说过,当黄牛犁完那块地后,扑腾卧在地里,任他使劲拉缰绳,甚至是扬起鞭子,黄牛都不理他,延卿明白,牛老了。那一刻,延卿也撲腾一下软在地里。四目相对,老黄牛的眼眶里噙着一汪眼泪,延卿的眼眶里也溢出了眼泪,那眼泪在脸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痕。那天,延卿就在老黄牛卧过的地方挖了一个坑,很深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