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父亲在疼
2019-07-20庞余亮
庞余亮
进入秋天后,中风的爹越来越不行了,经常尿在身上。有时候在夜里,他针灸过的右手和右腿都会抽搐起来,把床板弄得咚咚响。娘说:“你爹快不行了。”
爹开始有点糊涂了,有时候居然喊娘为“小秋”。最初,娘听了这话就对爹说:“老不死的,你还在想着那个狐狸精啊?我看还是把你送到狐狸精那儿算了。”后来当爹再喊娘“小秋”时,娘就用变了调的普通话答应了,还回喊了一声“阿东”。娘的样子让我们很开心,我和妻子小文都笑起来,娘也禁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拭了一把又一把。
这个秋天小文的妊娠反应非常厉害。小文的呕吐声、娘的唠叨声、爹睡觉时的呼噜声令我惊惶不安。
有一天夜里,我正在做着和小文吵架的梦,娘敲响了我的门,说:“三子,你爹不行了。”我衣服也没穿就冲了出去。爹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我挠他的左脚板心,挠了一下没反应,我又使劲挠了一下,爹的腿忽然一缩。爹怕痒,爹还没有死。娘见我流泪,说:“三子,你是孝子,别哭了,人总有这一遭。”
外面的天渐渐亮了,爹醒了过来,一直喊饿,让娘给他喂粥。粥烧好了,爹只吃了两口就摇头不吃了。
爹有时候醒过来嘟哝:“小秋。”这时娘已经没心情答应爹了。小文就此事问娘:“那个小秋漂不漂亮?”娘却说:“老东西已经傻了。”
不管爹傻不傻,小文的肚子还是一天天地大起来了。我真担心有一天爹的死在前面,小文生孩子在后面,或者相反——两样其实都不好。我整天都在为这个问题担忧着,有时候听见爹的鼾声停了,我就上前用手挠他的左脚板心。有时我还没挠,爹就醒了,对我打一个大哈欠,还嘟哝了一句,可能是说痒痒。
爹死得非常突然。
我和小文都睡着了,娘也睡着了,娘事后说她在那天晚上梦见了那个叫小秋的女人。娘在梦中把那个小秋打倒在地,那个小秋一声都不叫,娘就用脚踢她,小秋也不叫。娘后来踢到了已经凉下来的爹,惊醒过来,发现爹已经过世了。
我有点不甘心,挠他的左脚板心,挠了一下又一下,爹依然不动。我又俯下身去听爹的心脏是否跳动,爹的胸膛很平静。泪从我的眼里冲了出来,我觉得我对不起爹,我是一个不孝之子。爹有很多要求我都没答应他。他多少次想让我帮他学走路,我都嘲笑他。
娘也哭了:“你这个老不死的就这么死啦,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了,还叫那个狐狸精来跟我打架。”小文也在抹眼泪,娘说:“小文,你回房间里去,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你保好身子就是孝顺。”
爹在世时,我一点也不觉得爹很重要,爹走了之后,我才覺得不能少了爹。我再也没有爹可叫了。
每每看见中风的老人挣扎着用半个身子走路,我都会停下来扶一扶。我把这些中风的老人称作“半个父亲”,半个父亲在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