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书

耿翔

1

我不是阿多尼斯。我不会在晴朗的夏夜，对照着我的掌纹，解读星辰。

我的身体，比铁还冷。一个人的时候，我会粗心地想起看天。看倾斜在头顶，灰了云朵，也灰了风的天空里，有没有我丢下的一些冰冷的声音。我怕它，从飞鸟伤感的翅膀上，碰下神的眼泪。

我的掌纹，也只有母亲似懂非懂地看过。

应该是夏夜，是繁星似水的夏夜。从多年孤独中醒来，注视着怀抱里的我，突然想起看看我的掌纹。但没有人告诉她：

一个人的山河，不一定攥在自己手里。

因此，我想告诉阿多尼斯，我不用这样。我的母亲，早在乡村的夏夜，读过我。

2

让我伤心的事，发生在很不懂得，忧伤的春天。

我的伤口，能流出所有花朵的颜色，但流不出花朵的微笑。那个时候，我正在十分孤独地活着。

就像一阵，扑面的风能把我吹倒。

那个时候，小麦才起身。玉米，也才被埋进泥土里。没有一棵长得高大的庄稼，可以把我粗陋地扶住。而那些挣命开出的花朵，我懂得你们的伤心，一定比我还多。

只是你们，还可以微笑着活在春天。

不懂得忧伤的春天，懂得藏下我的伤心。

3

从大地的深处，疼痛地跃出，我是你的儿子。

在你的身体里，我的心脏，发出铁一样的声音跳动。一颗种子，因基因的善良，让大地安定。我的四肢，一片碰响风的铁树，我的眉毛，那弯最初像镰刀，割疼你的新月。

等我跃出大地，等我睁开眼睛，等我看见一位女人，生育过后的形体，我的心脏像子弹一样，带出我的内疚。

大地无边。大地之上，苦难再多，我也一定为你艰苦地长大。

而我，带着你的疼痛跃出的那天，端午刚过。

4

因此，当飞鸟用云彩，擦亮天空的时候，我只能用泪水。用比雨水，还要多的泪水。而昨夜风硬，我湿冷地伸开的手，翻遍虚弱，且晃动的天空，也难看见大雁用羽毛，传下来的书信。

一片藏在，我姓氏里的云朵，如何变幻怀念的姿势，都铁一样坚硬。

而我能献出的，也只有泪水，或被泪水打湿的身体。

5

我用泪水，擦亮天空。就像当年，你用最朴素的呻吟，把我疼痛地放在世上。

你的疼痛，在五月的麦芒里，沿着我的身体穿越每一个部位，像风雨降临大地时，只能用一腔爱心袭击万物，然而很有分寸。

这样的时刻，一生，也只有一次。

我也是抱定，最初的姿势，向你睁开你给与的眼睛。

这个世界，就是反复出现在你身边的，白天和黑夜。接近大地，在你多愁善感的爱里，我的成长一定艰难。

我的成长，暗合着你病体里的，最疼痛的节奏，发出铁的声音。

6

从女人的身体里走来，我像走过了千山万水。

从女人的身体里走来，我像走过了所有黑暗。

从女人的身体里走来，我像走过了全部灾难。

从女人的身体里走来，我像走过了铁的锻打。

7

为了我，你支撑一生的病体，一半是泪水，一半是火焰。

从你的身体里，带出来多少铁，我不知道。但你的病体告诉我的出生，是在冶炼一个女人，藏在身体里的铁。

因此，我的生命，能打出几朵黑色的铁花，我都给你。

给你，我的石头一样僵硬的跪姿。几十年后，一个落满大雪的日子，你带著一朵棉花一世的纯白，在我身上留下最后的气息，绵延不跌，天空上升，化成雪蝶，我也上升。

这么些年，我能坚强地应对灾难，是你在我的身体里，放下太多的铁。

8

我的身体里，有铁。而我的饭里，缺盐。

我很不识时务，漠然选择，一个大炼钢铁的年代，从你的病体，被遍布乡村的土炉接出。我在认识，上帝的粮食之前，提前认识了民间的钢铁。

那时的土地，也很饥饿。

因此，那时的钢铁，也在土炉里喊着饥饿。土地与人，遭遇是一样的。就像神看见，在一粒粮食面前，一个女人也会低下头颅。而打铁的声音，一直撞击着我的身体。

我的胃里，断了粮食。我的血管，少了血液。

9

许多时候，我能蹲在乡村的铁匠铺里，看风景一样地，看着一群人打铁。

而在他们铁一样通红的眼里，这里没有什么风景。只有把这些，被生活用旧了的废铁，再咬咬牙打成一些简单，而又坚硬的农具。他们身体里，已经被炭火冶炼了多年的铁，也会在大地上开花。

而在他们，铁一样黑亮的脸上，我看见我长大以后的模样，不是难看，更不是沮丧。是一个男孩，对于生存的全部崇拜。

蹲在乡村，有声有色的铁匠铺里，我想趁早把自己打磨成，一块有用的铁。

我的脊柱，沿着我的身体，沿着一阵，被铁打出摇滚的乡村音乐，长成铁树。

10

乡村，很粗心地过着他的日子：

日出了，下地劳动；日落了，回家睡觉。

铁匠，很粗心地守着他的铺子：

有铁了，打把农具；没铁了，倚炉打鼾。

云朵，也粗心地移动它的天空：

有雨了，洒向万物；没雨了，裂成瓦片。

而我，不能粗心在自己的乡村：

要想好，如何活着；还要想，怎么死去？

11

我的身体里，有铁。这个世界，因此觉出我很冷峻。

就像那些年，我一个人在庄稼地里，走动的时候，最爱响动的玉米叶子，也让迎面吹来的风，悄然窒息。

我少有的冷峻，让一村人看见日子，活在我身上，比死了还要难受。

而那些没有语言，只会低头吃草，抬头劳动的牲口，从我身上获得一个村子，没有的温暖。我的冷峻，在它们清纯得，能拒绝所有邪恶的目光里，就是延宕在庄稼身边，仅有的温暖。

我的身体里，有铁。这些牲口的身体里，同样有铁。

12

让一块越冬的石头醒来，一定是风，是春天里的风。

让一头歇晌的牲口醒来，一定是痛，是鞭抽下的痛。

让一截腐朽的木头醒来，一定是芽，是逃脱死的芽。

让一坨冰冷的生铁醒来，一定是我，是不想死的我。

13

铁了心的飞翔，容易受到风或雷电，铁了心的阻止。

我的不幸，在于落草一个寒冷的年代，却莽撞地拥有：铁了心的飞翔。

而我卑微的身份，比起一颗麦粒，很深地落入国家的泥土里，还要黑暗。我也不如一只燕雀，可以在天空里，接近云朵。

我没有土地，却想种下神的粮食。我只有在天空，还可以让鸟飞翔的时候，也想把自己脱胎成一只鸟儿。我的种子，就凄凉地含在我的嘴里。我的泥土，就是这些还有自由的云朵。

带着铁了心的飞翔，我死活飞到了今天。

14

我们不是鸟类。带有苦难的飞翔，不是我们的天性，也不是我们的生活。

但大地，在很多时候，不给我们泥土，不给我们种子，也不给我们雨水。

我们心中，很破碎地藏着很多现场：神在天上飞着，人在地上走着。

因此，逃离大地，能带着苦难飞翔，是很多时候，很多人的冲动。

15

我的身体里，有铁。

有抚摸着，能在血的温度里，疼痛碰见骨骼的铁。

我的生命，很早就丢在马坊的一面土坡上。如果有神，一定会收留下，陪伴这片山河。我是很好，很慈善的男儿。只是身份，让我很早成了它的背叛者，让我至死，暗藏很多忧伤。

对于马坊，我的爱与恨，就像连天的大地，至死也走不到尽头。

那位怀抱贫穷，生下我的女人，万物的容颜里，你的影子绝对是神给的。让我回来，让我把你，从万物之中寻找出来。

我的身体里，有铁。

有抚摸着，能够斩钉截铁地，帮我回到马坊的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