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孤儿手中寂静的摇铃（组诗）

张译匀

一个人走在大街上

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移动着附着在他身上的时间。

他举步，那些花枝招展的碎片就跟着微颤。

他认出了新建路。但新建路不是终点。

那些密布兩旁的行道树，

在微风中摇动着叶子。

他一个人经过那些叶子，

他看见了那些细碎，又明亮的斑点。

他无法向任何人提起这些斑点

他无法说，哦，这不可复制的

一次经过。

明天他还是会经过于此，那些斑点

会因相似而形成一种安慰。

他老了，但还寂寞得不够。

她存在

谈话后的中年妇女

在砧板边切着白菜。“夹饼

的中间层”。妹妹比划着

关上了显示器。为何每个孩子

都觉得自己才是最不被重视的一个？

像独自坐在幽深的井里，仰头望着

唯一的光源。绿腰身的妈妈

当然是慈爱地

在菜园里发电。（而现在，终于比一个妈妈

更老，她成功了！）

夏天藏到被子里的青番茄

最后成了一滩痕迹。啊，那年她十一

或者，九岁。她已经像秋风那么

爱刮来刮去。

她也当然爱马铃薯一样的弟妹们

胜过爱自己。以后的年岁里

她每次拥抱都十分用力

只有最不注意的时候，一个小人儿才会

从她身体里跑出来，端坐在洗碗池边

说：对，那天捉迷藏你藏在

扁豆架后，但没人来找。

谈话的中途我经常停下

谈话的中途我经常停下：

我们会去向哪里呢？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

他黄褐色瞳仁像史前星球。

那时空调机轰鸣，填充着停雨带来的空隙

我看见两朵花在开，一朵

藏在绿色宽叶子底下。下午过新建路口时

我突然抓住他胳膊。仿佛一眨眼

他就会被什么带走。

我使劲扣着他的十指，想把自己紧紧镶嵌到里面。

我们会去向哪里呢？

风顺着这边，吹到了那边。

我拍下逐渐增高的楼群给他看。

我拍下，一层一层的雨，它们落在窗台，又

再次飞了出去。

我觉察到树荫逐渐加深的那种寂静。

淡黄色啤酒泛起白沫的寂静。接着，破裂的寂静。

停不下来。为什么？

雨很快要再次降临。

我抬起头看他，在一天铅灰色底下，

他也望着我，孤零零地。

夜海纪

月亮被黑暗拿走，在美丽的烟台，十月六日晚。

观海路上的街灯

像往事。晚上的水们

在说什么？它们告诉我的

我也将告诉你。如果

海面上一片漆黑

那就是我们共同的漆黑。

如果海轻轻翻动，如同温顺而巨大的鲸鱼

那将是我们唯一的鲸鱼。

海，这庞大的不安，

扣着礁石。一种谛听

为宽广流下泪水。

来吧，低低地，暴烈地，用更深的动荡

找到固定。压低海藻们遥远的啸叫。

把黑暗里鱼类的恐惧塞满。

我们并肩而立，看这深深的涌动。

你看，我们称之为根的大地，此刻不过是孱弱的孤儿

我们是孤儿手中寂静的摇铃

一个男人开着车

一个男人开着车，好像一句暗语。

当我写下这句，好像认识了不熟悉的街道。

不熟悉的树木。

不熟悉的广场和风向。

一个男人开着车不是

我们所能想起的其他事物。

不是意义本身。

不是一个地点，在另一个遥远地点的投影。

不是琐碎的日常，真实得令人吃惊。

不是清晨把衣服投入洗衣机。

一个男人开着车，离开了生活。

可能略显孤独，但不妨碍

一场豪雨般的想象，那些涌动的浪头，那些人们

在街道四散。

当我们四散，在一曲响起，另一曲结束的间隙

我们看见空荡荡的走廊在发光。

一个男人边开车边反射着

投注在他身上的一切。

一个男人和他的车

创造了世纪，在一根草叶上颤巍巍托举。

一个男人最后什么都不是。

车什么都不是。

大海是虚构的。微微翻动的其实是夜晚

被压低，又被收割，又长出

茂盛的一片。一个男人开着车独自碾过行道，

他的轮子遍生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