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陪伴(中篇)
2019-07-17吴文君
吴文君
老游一年总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不在家。米莉当年的反对不过是女人的短见,老游还是贷款开了城里第一家私人影院。没几年,影院成了影城。为了不让自己只会当个全职太太,事事蒙在鼓里,米莉咬牙学会跑银行,跟人结交应酬,投其所好地送人礼品。
以前她不是这样一个人。以前她是有点诗意的,喜欢看个小说,读个诗歌。米莉这个名字就是她学诗那一阵给自己起的,美国传奇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米莉。老游偶尔嘲笑一下,并不干涉她。反正她有足够的钱,不怕约不到朋友吃饭喝茶。只是晚上待在家里,女儿睡觉了,保姆也回家了,她坐在书房里,翻翻过去读过的小说、诗歌,仍觉得心里有一块黑暗的沉甸甸的东西没办法消散。
临近岁末这两天,米莉心里的不痛快达到了顶点。
她是吃了午饭坐下的,准备把账目再过一遍。下午电话不多,灌下一杯咖啡,拿出挑剔的毒辣眼神,一鼓作气,合上最后一本凭证才发觉快下班了。办公室的两个小姑娘早就不见了,她对她们一向睁只眼闭只眼,说得严,管得松。她们也是领情的,拥护她超过拥护老游。可这天她的目光顺着桌面掠过去看着窗外低悬的太阳,心里非常灰暗。
她只不过需要有个人陪一会儿,就一会儿。也没想要得到太多啊,难道这就是好友们最近说的“早更”?也太早了,不是说平均年龄四十九吗?她們才刚刚四十出头啊,真是早得无药可救。
她茫然地望着太阳,让斜照的阳光停留在脸上、鼻子上、嘴巴上、下巴上。她还微微抬了抬头——想让太阳抚照的面积更大一点?让自己更动人一点(对着情人那样的动人)?可她没有情人。结婚以来,情人、丈夫一直是老游一个人充当。老游不爱抚她,她就成了没有人爱抚的人了。
她怎么也不算丑吧?
她存心要让自己眼花似的继续注视着太阳。真的,她只不过需要有个人陪一会儿,提议去哪儿走一走,让心里生出点新鲜的东西。
要是连个暗恋的人都没有,日子也太不好过了。可是,万一暗恋错人,日子也不好过。她不免又想起那个男人。
说起来还是老游的朋友。大家叫他小Z?小渣?脸瘦瘦的,挺斯文。性格也挺怪,别人都是哪儿热闹往哪儿赶,这个小Z或小渣呢,每次聚会,露露面就走了,怎么走的她都不知道,只发觉椅子空了,桌上留着喝过的茶杯、酒杯,擦过的餐巾,依然光洁干净的盘子。她都不知道他吃了什么。不喜欢待在那儿就走了,真洒脱呀!她也不喜欢待在那儿,却像有铁链拴着她,让她走不掉。
脸上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移走了,从她脸上忽地跳到地上。
她的脸也像失去什么似的一冷。
心里刚开启的铁盒关上了。
她低下头,留恋地看着这一小块梯形的阳光。
它只是太阳投下的万千光线中的一块。
不过,太阳没忘记她,那也不错了。
等会儿关了灯,关了空调、电脑,干什么去呢?
一个人吃饭,还是叫上谁?
她的脸显出落寞——还有老态吧,不是说恋爱的女人才富有光泽吗?
暗恋小Z还是小渣的那一两年,她不相信老游看不出她的脸一改以前的灰黄,长了肉,气色也好了,整天透着红,透着亮。她不想瞒着他,眼泪婆娑地坦白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老游问她。
“你喝醉,他送你回来那次。”真是那次吗?总要有个开始,她自忖。和烂成一摊泥的老游比起来,小Z清醒得可爱,配合默契地和她搭着手,把吐得一塌糊涂的老游收拾干净。
后来再碰到,吃饭,喝茶,你来我往地聊天,等她发觉,这个小Z已经整天整天地在她心里放不下了。
老游认为心里那种东西根本不算什么,什么时候搁进去,也会什么时候不翼而飞。她吵了半天,都说到离婚了,老游才可怜她似的说:“没用的,以后你就会知道这种人没用的。”
她不相信。一个昏沉的夜晚,和庆祝生日的女友们闹到十一二点,她把小Z叫出来,非要去海边。
小Z说太晚了。她说不晚,海边又不关门,一点都不晚。最后她胜利了,在女友们的注目下,带着六七分醉坐上了他的车。
车开了,她闭起眼睛,听着车窗沙啦沙啦洒下小雨滴的声音。这样的小雨天,就算为非作歹一次,那又怎么了?她胡乱呓语着,觉得心满意足。然而车慌慌张张地开进了弯道,一个大弯道,紧接着一个小弯道。她太熟悉这些弯道的弧度了,熟到她一瞬间睁大眼睛,看见自己家的大屋顶,还有大屋顶上装样子的法式烟囱……
她锁好账本,再次把回忆的铁盒子用力关上,一丝的回忆也别想从里面钻出来。
真泄气呀!她泄气极了,简直泄气到极点,一动不动地靠在椅子上。
有脚步声过来了,朝着她这边过来的,越来越近。
不知为什么,小Z那张脸还是从关上的铁盒里冲出来,温和地、没用地看着她。
探进来的也几乎就是那张脸,瘦瘦的,挺斯文,不算长的头发盖住一点额头。
“我是李末,忘了?日报的。”他尴尬地笑了笑,“刚采访了你们的员工,说你在这儿,打搅你了吧?”
是的,没错,他们见过一面。她扫了一眼他的头发,又扫了一眼他身上穿的镶毛领的棉衣和包在牛仔裤里的紧实的腿,原想略去他的鞋不看的,还是在浅褐色的柔软的牛皮上停留了一秒。
她请他进来,在她对面坐下,笑着问他:“什么风把你吹来采访我们啊?”这时候她觉得他和记忆里的人也就两三分像,一点点的酷似罢了。
晚上,米莉在影城边上的印尼餐厅跟小糖说着说着便说到了李末。她本来没想说李末的,这算个意外。
“帅哥啊?”小糖鼓起嘴笑。这表示小糖根本瞧不起这帅哥,连带着瞧不起米莉,打电话叫她出来吃饭,原来是为了说帅哥。
“你吃过帅哥的苦吗?哪个帅哥怎么过你?”米莉带着挖苦笑笑,把一勺炒饭塞到嘴里。
她不戒备跟小糖说什么,她们是表姐妹,又是同学。不过,这几年她们的审美差距越来越大。她没事好窝在沙发里看个日剧韩剧,小糖则非电影不看,还得是拿过奥斯卡金棕榈那种大奖的。对男人怎么样算好看,估计也谈不到一块去。
“算了,我就是随便说说,人家80后,又是记者,看不上我的。我跟你说过,上次小Z那事过去之后我不会再爱上谁了。”
小糖看着她,一瞬间,眼底阴云聚起,不祥地垂在眼皮下。
米莉黯然。小糖是怕自己又歇斯底里么?是有一陣,她不能想起那个小Z。海边没去也就算了,还把她送回家,给老游打电话叫老游回来。他不能这么出卖她。她对他除了爱没有别的,那时为了爱叫她去死也可以的。
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不出声地把水杯放回原位。担心是多余的,她很平静,她这么平静,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知道的,这些年我过得像一只空盘子。”她说着,拿起勺子敲了敲面前的盘子。她的眼睛里一定有了笑意,小糖也笑了:“你以为我就不是空盘子?我就堆满东西?”
“跟你开玩笑。他帅不帅跟我没关系。我高兴的是,他问那几个外地员工回不回家,他们说不回家,老板娘好,过年多发工资,春天还带他们旅游。他要把我写到报纸上去。我问他是不是真的,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报呢。所以对人还是好一点好。”
“这不挺好的,说不定真有故事啊!”
“算了,什么故事!说说你吧,干吗去加拿大?那边又不认识人,游学机构都是赚中国人钱的,别被他们骗了。”
“骗就骗了。我想去国外看看,学点英语也挺好。”
“现在哪儿都差不多,非要跑那么远?”米莉说是这么说,知道小糖的脾气,决定好的事谁也拽不回,为了去国外,跟家里闹得很僵。
“又不是不回来了。以前你不也经常一个人出去?大理、哈尔滨、喀什,什么远地方没去过!”
“那是老早以前了,现在我是被这几本账给拴住了,哪儿也去不了,也不想去,忙一天,不如回家待着舒服。”米莉看看小糖,“你说,我现在是不是一身铜臭?”
“有一点。”小糖笑,“反正你又不怕。”
是嘛,铜臭不铜臭,管那么多。要说小糖在产品设计上有什么才能,她这个表姐加同学也说不上,一会儿迷山水画,一会儿迷抽象画,真学到什么,也未必。年纪也不小了,借钱出国,又没学位,花那么多钱有意义吗?就算自己帮忙,不让老游知道,拿十万出来不难,万一小糖到时真不回来了,嫁个加拿大人,一家人全来怪她,她可担不起帮她远走高飞的罪名,不敢夸这个口。
说着话,邻座已经换了一拨。
米莉喊服务员过来买单,看着边上带孩子出来玩的三口之家,虽然不大想提老游,还是说:“要过年了,不知道他回不回来。反正他现在一年总有半年不在家。”
小糖默然看着服务员小跑着送来找零又鞠着躬走开,说:“叫老游少出点差吧。”
“我能让他不出去就好了。他现在野心大得很,投资这个投资那个。随他折腾吧,我现在也不盼着他回来。他回来也不跟我在一起。”
这末一句本来是最刺痛她的。现在她把它吐出来了,也没觉得好过一些。
从餐厅出来,两个人沿街逛着,打折的衣服、鞋子、丝巾、挂饰、日式印花手账,什么都想看一看,还没走完一条街,手里都有了几个纸袋。小糖那一份是米莉付的账,算她送的新年礼物。车开到小糖住的小区门口,米莉说:“不开进去了,走之前打电话,给你饯行。”
“今天不是吃了?”
“吃顿好的,今天的不算。”
小糖下车前还是又说了一句:“老游这么过分,你别太压抑自己了。”
每次找过小糖,米莉都觉得不如不找她,不跟她说什么。可下次还是找她,还是跟她说。
开出三四个路口,米莉的呼吸才平顺下来。
开这辆车,小个子的她实在有点不相配。可她还是喜欢大车。大车性能好,稳定。前年老游把这辆雪白的宝马七系当生日礼物送给她,妮宝都嫉妒了,一个劲儿说:“爸爸对你真好。”
上个月老游去东京之前问她要什么,妮宝也是这么说的。
“难道爸爸对你不好?”她笑妮宝心眼儿小。
“你听不出来吗?我是高兴爸爸对你好嘛。”妮宝说。
“行了,行了,这么大了,还粘着妈妈。”老游把妮宝拉过去,“说说,想要什么?爸买给你。”
“啊!真的想要什么都行吗,老爸?”
“那当然!”
妮宝又惊又喜,只是不肯坐到他膝盖上去。
这孩子真是大了,她和老游对视一眼,都带着点嘲讽对方的笑。
生妮宝前米莉怀过一个空胎。医生说这是老游的原因,可能他喝酒,精子质量不好。她不相信,坚持要去大医院复查。拖到第五个月,才不得不同意把空胎拿掉了。
那段时间她老是做梦,梦见在果园里摘苹果,摘下一个,只有皮,没有肉。再摘一个,还是只有皮。
妮宝是在别再怀个空胎的恐惧里有的。所幸妮宝只有一点点前翻足,是最小的畸形,八岁前已经校正好了。有妮宝在,这婚姻再坏,也赖不掉。反正十五年也过下来了,妮宝都十二岁了。
“老游这么过分老游这么过分……”小糖的声音仍在她耳朵里响着,震动着她。她真想喊出来:“他怎么过分了,你说嘛,你都知道什么?”
后面一辆车按着喇叭,想超上来。
是辆红色的小标致,在后面跟了有一会儿了。往右移一移,给它让出道就行,可方向都偏过去了,不知怎么又打了回来。干吗一定要她让?准是个女的,年轻,心浮气躁,自恋到瞧不起一切做老婆的女人,以为撒撒娇就能迷住全世界的男人。老游会送车给她吗?包?项链?性感高跟鞋?哪本书上说的,这个世界的肮脏比书里想到过的所有肮脏都还要肮脏。她这边想得停不下来,后面的车被她的出尔反尔弄得措手不及,贴着她的车马上就要翻一跟头似的朝前蹿去。一个发髻模模糊糊地从玻璃窗上闪过,果然是女人。
胆子真大,这样都敢超车!米莉打开车窗,让风吹进来。刚才餐馆空调打得太高,她热出了汗,小糖临别的话也让她热出了汗。
别太压抑自己?
她能找谁呢,李末吗?
分手之前他们倒是加了微信,是他提出来加的:“报纸出来我微信你。”
“我等着,谢谢你给我们做广告。”她还能想起自己的笑声。
不到三个小时已经像场梦。
岂止这三个小时!老是病怏怏的少年时代,父母带着她四处求医问诊,认识老游,两个人从买下第一辆自行车到搬进郊区的别墅,也像梦。
看来看去,脸、眼睛、下巴、腰身……哪儿都变了,倒是方向盘上自己两只瘦小的手,还像孩子的。
只要妮宝不在身边,她就还是个孩子,怎么都吃不胖的瘦弱的孩子。再富有营养的东西,人参、燕窝、虫草,吃一整个冬天也滋润不了。她从来没有这么可怜过自己的手,眼下能稳住自己的也只有这双手了,她可不想和这车一起撞到死神那儿去。
车拐上弯道,一个大弯道,紧接着一个小弯道。她看到自己家的一棵樱花,一棵垂丝海棠,静静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条。
她吐了口气,踏实了。谁能说这不是她的?她在这里的位置铁打一样牢固。
门开了,妮宝吃着苹果从里面冲出来。“我听见你的汽车了。”拉着她的胳膊,嚷着家里有蚊子,都咬了她好几口了。
保姆梦梦阿姨笑眯眯地看着她们,说妮宝刚练好琴。
妮宝小时候口齿不清,把小麻阿姨叫成梦梦阿姨,大家笑了一阵都跟着她这么叫了。也叫了十年了。
米莉进了屋,找出夏天剩的风油精给妮宝抹上,陪她聊了会儿学校里的事,等她捧着 iPad回房间了,才坐到书房里。
今晚月光很亮。她关了灯,把一杯茶搁到窗台上,自己坐在幽暗中的一把椅子上。
老游外面有女人,这是肯定的。
她有些木然地望望地上的月光,望望扭成S形的漂亮的窗棂。一个朱釉的大肚花瓶,几个书柜隐在幽暗中,墙上挂的一幅字“幸甚至哉,歌以言志”,是她十年前照着书上瞎写的。如今她又有什么志呢?这不是她的生活吗?难道非要小糖暗示她,她才知道它变了味,像块依然鲜美的蛋糕,盛在漂亮的盘子里,已悄然生出细白柔软的霉花?
接到老游的电话,米莉刚从外面买了花回来,和妮宝坐在窗前修剪。除了她最喜欢的白玫瑰,还有一种叫玛丽亚的粉玫瑰和紫色的野蓟草,这样搭在一起不会太素净。毕竟,是要过年了。年前那一阵心情再坏,也会在年关一小时一小时逼近时,从抵触变成迎接。干吗不过得好好的?沉迷灵修的女友爱把“事物自有运行规律”每天挂在嘴上,就像信基督教的女友把“上帝的安排是最好的”每天挂在嘴上。虽说米莉不灵修,不信基督教,倒也很方便把这些话拿给自己用,像鸡汤一样喝下去。趁着出门,她还去洗了头。男服务生刚把一撮凉凉的洗发露抹到她头皮上,就听见手机进來条微信。
服务生小心地抹干手,帮她拿起手机,带着殷勤讨好她:“男朋友?”
“男朋友?我女儿都快十五了。”她有意把自己说老些。
果然边上的服务生都把头转向她,纷纷说她不像结了婚有孩子的人,然而这意料中的一幕,却也没给她带来多大的幸福感。
李末的微信,也是意料中的。
“看今天的报纸。”
她举着手机,在屏幕上摸索着回他:“在外面,明天找来看。”
他很快回她:“这么忙啊?”
干吗非要编造一个理由呢?她摸索着回他:“也不忙,洗个头,再去买点花,过年了,让自己心情好一些。”
他回:“那还是我忙,我在加班。”后面加了一个鬼脸。
她一边笑一边回:“当然了,记者都挺忙的,不像我们这种小人物。”
他回:“还不是朝九晚五地给人家打工,哪有自己当老板好啊。”
自己当老板,就能听命于己吗?她苦笑一声,老这么举着手写字也太累了,回了一个鬼脸。
都过去一两个小时了,忽然听见手机在堆满了花和叶子的桌上响起来,她竟然以为又是李末。
拿起,愣了一下,告诉妮宝:“你老爸。”
“啊,他终于露面了!”妮宝放下花和剪刀。
“四点半到家。”她复述老游的话。
妮宝兴奋地缩起脖子,嘴咧着。她把这表情称作“承恩”。妮宝一直认为米莉最受父亲宠爱,承到的恩也最多。一次米莉问她:“那你嫉妒吗?”她说不嫉妒,“为什么要嫉妒?你是我妈!”
放下电话,米莉告诉妮宝:“你老爸刚下飞机,晚上我们去花园酒店吃饭。”
“喔,太好了!我要吃那里的酱爆鸡爪,他们的酱爆鸡爪太好吃了。老爸都那么久不带我们出去吃饭了。”妮宝笑嘻嘻地又拿起花和剪刀。这一束花,她全挑了玛丽亚,准备放在卧室里。
妮宝长得不像老游,也不像米莉,十二岁了,还像小孩一样,吃东西没个样子。才眉开眼笑的,忽然又挂上阴云:“哎,妈,上次他说女孩子吃鸡爪不好看,不让我吃怎么办?”
“瞧你,他哪次不让你吃了?我说你换点别的吧,鸡爪有什么好吃的,啃得脸上都是油。”
“我喜欢嘛。等会儿你来点,行不行?”
进来送点心的梦梦阿姨笑起来:“我们妮宝真可爱。你爸出去了这么久,回来疼你都来不及呢,不相信你看着。”
妮宝像小狗一样呜呜地叫起来,要跟梦梦阿姨打赌。
“好吧,好吧,我来点就我来点。”米莉不耐烦地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老游总算回来了,她也是高兴的,可是藏在高兴里面的还是不高兴。连家里的阿姨都知道他去了这么久,他把这个家当什么,把她当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等会她要问他!
这个念头刚浮出来,马上被另一个念头打败了。
问什么呢?问也白问!
母亲在世时劝过她好几次,别太管着老游,放在过去,他算个资本家了。从前资本家哪个不娶几个老婆?不如好好做她的太太,再怎么也是正室。母亲说这话是有来由的,母亲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她这时想到这番话,就像看见母亲坐在面前,忧愁地看着她。正因为母亲已经不在世上,仿佛更能看明白她依然在乎着他。在乎和不在乎之间,却是令她迷茫的大海一样宽阔的东西,让她无所适从。
她心神不定地想象着老游那辆笨重的大排量汽车开进院子,直到真的听见轰隆隆的声音。妮宝跳起来,喊着“老爸来了!”跑下楼。她踌躇着,跟了下去,背靠门站着,听父女两个一路说笑过来。
老游穿着厚夹克,这么阴冷的天,依然戴着超大的墨镜。
绿森森的镜片上映着她,矮矮的,套着家常的花布棉袄,很滑稽。
镜片下面的脸跟冻肉一个颜色,又黄,又没血色,像是没睡好,又吸多了烟。
“路上堵吧?”她笑着说,努力设想他们很好,很正常。做丈夫的出了趟远门,今天回来了。
老游手里推着箱子,背上还有一个大背包。
他的手依然白净得能看见青筋。毛呢的夹克一尘不染,里面翻出来的米色高领干干净净。头发好像理过了,他以前喜欢头发长一点,在脖子后面拖个鸭屁股,样子相当帅。
“今天挺冷的。”她又说。老游还是没有说话,不过似乎在镜片后面看了看她。
这就是一个做丈夫的,不见了这么久,回来也不告诉你去了哪里(她不相信这半个多月他一直待在东京),过不了几天,丢给你一句话就又出门了。你无权过问,也别撒娇耍小性子,他不吃这套,除了更讨厌你不会有好结果的。他已经给了她最大的回报,让她得到一个完整的家。她不该多想,不该贪婪。
墨镜对她情绪上的起伏毫不在意,进了门,卸下背包,像冬眠的虫子苏醒过来,说起空气里的硫黄味儿,感慨这地方真是被只要政绩的领导们弄坏了,然后很快心平气和,和妮宝说着带回的新款阅读器,把箱子横着摆平了,找钥匙开箱子。
她没跟过去,把剩下的几枝玛丽亚剪了剪,插到两个玻璃水杯里。那边晃动的两个人,不时发出说笑的声音。
“东京好不好玩啊,老爸?”
“下次讓你妈带你去。要多少钱爸爸给。”
“呀——这个阅读器我同学早就有了。”
“瞎说,这是日本最新出的……”
“真的?”
“接上电试试吧……”
每次看到妮宝围着父亲转,她都会心酸。
老游脱了外套,穿着米色线衣。他的衣服都是自己买。她买的他也穿,穿一两次,表示领她的情。
“妈你怎么还不过来?爸给你买了好多东西!”妮宝喊她。
“有什么好东西!”她仍远远看着他们——她之所以还在这儿,就是为了他们。再往小里说,为了妮宝。
老游回这里,可能也不过是为了妮宝。
他摘掉了墨镜,眼圈浮肿,发青,难道机场还上演了一场生离死别?从爱到恨的闹剧?总有女人不那么善罢甘休的,一心想把她挤开,自己住进来。
“还不过来?”青眼圈转向她,手上托着一个细长的粉红首饰盒。
“什么?”她接过盒子,终于有了兴趣似的。
应该是条项链,会有钻石吧?她猜想。老游就喜欢女人浑身亮晶晶光灿灿的。
“妈妈你不看看?”妮宝抱着阅读器问她。
“吃了饭回来再看吧。你们也准备准备,去吃饭吧。”
“别急,还有呢。”
她接过他抛过来的普拉达牌黑色手提包和一件颜色娇嫩的和服式睡衣,连同首饰盒一块拿到睡房,随手放在了梳妆台上。
老游多年的规律,不管有没有应酬,晚上正餐之后,总要去酒吧喝两杯。妮宝早就习惯了他把车停到后院让她们先下,等车开进小区,她的小手伸到门锁上,准备下车了。她手里还提了一个纸袋,里面是吃剩的五只酱爆鸡爪。他今天什么都依着她,让她很快活。“老爸,你不老是出去有多好。”
“我不出去你能过这么舒服?”老游带着宠爱在她头上拨了一拨,把她的头拨得往下一沉。
没想到她忽地抬正脸,抗议说:“你别拨我的头好不好?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蠢。现在连我同桌都说我蠢,到哪儿都要我听她的。”
“你管她说什么,不听就是了。” 米莉看着她笑。妮宝成绩不大好,她班上几个家境好的孩子成绩都一般。米莉不认为这跟因果报应有关——因为他们太有钱,做生意太不择手段,折了孩子的福。妮宝现在还小,就算以后进不了大学也没什么,老游会送她去瑞士、去英格兰学管理。这也算是他拼命赚钱的理由。
看他把车倒进车库,熄了火,妮宝问:“老爸你不出去了?”
“今天累了,不出去了。”
“啊哈,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啊哈,今天阴天,没太阳。”
“不行,你得陪我下围棋。”
“不是要看阅读器吗,怎么又想下棋了?”老游说。
“好吧!你就会把我扔一边。”妮宝进了门,冲到沙发前,拿起她的新阅读器,顺手打开冰箱拿了支雪糕。
看她舔着雪糕跑开的样子,米莉再一次涌起“这孩子真是长不大”的无奈。
平时饭后这段时间她习惯先洗个澡,换件舒服的衣服,去书房坐坐,要不就躺到床上看个日剧韩剧什么的。
今天也这么早洗澡上床?还是去书房?心里多了个锅子架在火上,咕嘟咕嘟响着,人也坐立不安。
老游说机场的空调热得难受,要去洗澡,回房间了。她无所事事地走到窗前,拉开一条窗缝。
风小了,园子里黑黢黢的,亮着几只柠檬黄的小灯,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喜欢带着近乎“空”的心情眺望自己家的园子,没有要去实现的梦想,也没有惘然。很久以前,大约为老游晚回家或不回家哭过太久之后,她学会了感受“空”带来的宁静,习惯了这种一个人的晚上。这样的晚上不只是宁静的,有时还会撕出一个鲜血淋漓的裂口。
约摸他开始洗澡了,她进去,想把他换下的衣服抱出来,有些扔进洗衣机洗掉,有些明天带出去干洗。
浴室传出水声。
隔着两道门,水声沙沙的像小雨。
有一阵停了一会儿,又响了。
除了水声还有别的声音,极细的,像人的说话声。
是说话声。
他在里面说话。
除了他脱下的衣服,他的眼镜、钥匙、一枚从不离身的银戒指——他们结婚前他去银楼打的——全在床头的柜子上。
手机却不在。
什么话要躲在浴室里说?
又不是没地方谈机密的事,这么鬼祟,用得着吗?
里面的声音一停,他也出来了,浑身飘着香皂味道,打开电视,四仰八叉往床上一倒。
房间里顿时充满了足球场的喧闹声。
他在家不是看报纸便是看球赛。她嫌吵,他就叫她睡妮宝那儿去。“她不是想跟你睡吗?等她大点,出去读书了,想睡也睡不了啦。”
她承认他的话没有错。她身上作为母亲的那部分让她时时牵挂着女儿,可她作为女人的那部分总在他的话里变得冰一样的凉。
他伸长手,抽了张纸巾,擦着耳朵说:“这次很顺利,基本没问题了。”
“哦。”她知道他说什么。
私人影院投资小,虽然这几年往高端上做,但和大投资的正规院线比起来,收入还是少。他想利用现有的空间开个韩日生活馆。其实他一向更喜欢日本人的东西,说日本人的东西好看好用,可一说起中国和日本的关系就牢骚满腹,不是吗?一会儿敌,一会儿友,一会儿势不两立,一会儿同宗同源,让人摸不着头脑。她劝他在外面少说这种话,前些年闹抵制日货,现在没事了,谁知道往后怎么样。他当时听不进,之后把设想的京都生活馆改成了韩日生活馆。
“全靠老李帮忙。他老婆想带女儿去法国玩玩,到时你跟妮宝也一起去。你上次不是说想去吗?”
她仍然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看他玩牌一样把手机颠来倒去地玩着,一副没话说的样子,她钻进浴室,拉下头发上的橡皮筋,却像是忘了要干吗,对着镜子站了两秒。心里那只锅子,咕嘟咕嘟响着。
他不碰她有五六年了。
要是争执怎么开始不碰她的,原因还在她这儿。是她说的,怕疼,还怕事后麻烦。
女友说她是没碰对人,碰对了女人都是贪这个的。
她的脸热起来。
这也不是老游回来惹出来的。
李末吗?算了,一个鬼脸表情,就打中她了?热点也太低了!
她滑进热水,听着李健的《贝加尔湖畔》泡了好长时间。水都有些凉了,皮肤也退回到原本的颜色。等她出来,他还是那样,曲着一条腿,看着电视,颠来倒去地玩着手机。今晚,他也不会碰她的吧?
“谈成了还烦什么,家里就让你这么没意思?”
她想把话说得柔和一点,女人味一点,可话一出口,就不受控制,变得又硬又难听。火上的锅让她自己踢翻了,咕嘟咕嘟的声音没有了,心里跟身处的房间一样,只有死寂。
“我不过在想点东西。”他的声音也生硬了。
想点东西?就光是在想赚钱?没别的了?她再开口,也就管不住嘴地倒出一些话,诸如出去这么久只来过三个电话,妮宝夜里不舒服几次打你电话都不接,你以为我那么想给你打电话?那是因为妮宝病了,病了!
他的脸变了,又是一张冻肉样的脸,比进门时还要黄,还要干硬,没有水分。
“每次我一回来你就这样,这么闹有意思吗?”
“是我在闹吗?”她涨红了脸反问,“你算过一年有几天在家?”见他没反应,她似乎被他刺中了,手朝他伸过去,“你把手机给我。”
“干吗给你手机?”
“不敢给我吧!你敢说里面没有秘密?”
他的脸松弛了:“今天吃什么药了,好好的看什么手机?你的手机我从来不看。”
“那是因为我没秘密,不怕你看。你敢给我看吗?”
“有什么事说出来就是了,看什么手机?”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清楚?”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别装糊涂了!敢就把手機给我。”
“没有什么敢不敢的。我不会给你看的。”他转过头去不再理她。
她气鼓鼓地去妮宝房间了。
等她回来,他半躺着在看报纸。柜子里的一叠报纸他全搬了下来,放在床前的矮几上。是他这段时间不在家积下来的,她替他收得很整齐。可惜都是她不感兴趣的金融商报。
台灯照着他浮肿的眼圈。
“他今晚要看半夜报纸吧。”她默然想着,心里非常无味。
总有人不愿意独守空房过一个无人陪伴的年,跑出来看夜场电影。都年廿九了,米莉还去影城转了转,上了会儿班。她停好车,看有人拿旧报纸擦窗,忽地想起李末。翻微信,都过去几天了。她这边一说,值班的员工听说老板娘在找报纸,都过来帮她找。又有人说看见老板娘见报,先把报纸留着呢,随即把折得整整齐齐的一方报纸递给她。
她笑着一反身,拿着报纸进了办公室。
她要自己找——拿着报纸,就好像这张报纸全是李末写的,和报社别的人一概无关,她只要找出他的名字,她自己的名字。
看完却有些失望,他只是写了几个留守的新居民如何过年,在新年里有什么寄望。能有什么呢?聚在一起吃吃喝喝,上上网,去哪儿玩一玩,拿手机拍拍照……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她被他写在中间,作为无良商人的反衬。其实也就两三句话,女企业家年年春天组织员工去外地踏青,影城员工身在外地感受家的温暖。
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起初的失望像个细细的果梗,带出来的却是一个沉甸甸的甜甜的小果子。
她给李末写微信,说看到报纸了。写完发出,又看了一遍前面那两句:那还是我忙,我在加班。鬼脸。
他很快回复她:“这都是为工作写的,不好看,以后送你我的书。”
她回:“你还写书?”
他回她一个笑脸。
她继续回:“以前我也喜欢看书,现在没时间也没心境了。”
他回:“我不写书,我画书。”
她怔了怔,回他:“哦,水墨画?插画?”
他回:“漫画。”
她想回他,我也喜欢画画,再找张自己觉得得意的画发给他,又怕拿不出手。那些画是她陪妮宝学画时瞎画的,不如以后熟一点再说。
她关上隔间的门,拉开窗帘,让太阳晒进来,脸仰起朝着窗外,腿也伸长了——她要享受这个时刻,这种时刻总是过去得飞快,一晃而过却能击中她心里的一个地方。她要慢一点,再慢一点,尽量把这快乐拉得长长的,足以让她度过整个新年。
虽说年前和老游龃龉了一场,过年依旧跟以前一样热闹。
初一到初五,三个人每天提着大包小包走着走不完的亲戚。
老游除了父母,只有一个叔叔、一个姑姑,住得不远,一向两家并在一起请。
米莉这边要麻烦得多。住在城里的亲戚不多,多数还在乡下。老游的车开到村口进不去,借停在人家晒场上。
冬天的乡下没有常绿的树木,到处黄苍苍的。三个人穿得厚厚的,满手拎着东西,在田间窄窄的小路上走着。
头发被田野空旷的风吹得稀乱,要不停用手去拨,米莉总觉得很愉快。
这是她度过童年、少年的地方,潜意识里,这样回来,算衣锦荣归了。
老游会应酬,迎面过来的人,只要认识他们,叫出他们的名字,或是疑疑惑惑地提起她父母、她舅舅阿姨,马上停下来跟人家招呼,掏出烟,热情地递过去。
邻居村坊都认为,老游虽然是城里人,做着这么大的生意,却没一点架子,还这么仪表堂堂,真是不错。大家纷纷跳下自行车、摩托车,高声问他们今年生意好不好,赚多少钱,听说家里房子大得像皇宫。
她随他去讲,自己站在一边笑。他那点套路她早就知道了,不过是把自己的十分好说成三四分,为了不让人家不舒服,最后再加几句生意不好做啦,赔了钱心烦啊,等等。
末了,这些人无非说一句“米莉嫁给你有福气啊”,或者倒过来说“你娶了米莉有福气啊”,摆摆手,重新跳上自行车、摩托车。
她老是想,要是她拉住他们中的一个,说她实际上一夜夜孤枕独眠,不知人家什么反应。
上一次和他在一起,还是她主动。难得那天他回来早,她说你能不能放下一会儿报纸?难得他真的放下了。那天她有点放浪,让自己晃得像A片里的女人。要是这就是他喜欢的,她也会,有什么难的?可她人摇得欢畅,心里却堵着一股气,对他不愿意碰自己的气。她又不是不正常,他不知道吗?报纸摊在边上,也让她不舒服,头一转,就是一堆股市K线图。这边一完,他又把它抓手里了。
这种事,只有不认识的网友、微友说说还好一点,没那么难以启齿。
开始在群里说,后来加了私聊,米莉连老游小时候的事也说了,诸如父母上班忙,没时间带他,从小自己吃,自己睡,亲情对他来说就那么回事;父母又都是老老实实的,一辈子没钱没势,虽然琴拉得好,有点音乐天分,也没想过收学生赚钱……
米莉倒很喜欢这对文静的话不多的老夫妻,还问过他们怎么不教老游拉琴。
他妈妈说:“他不肯学呀。”
她问老游,老游说他的兴奋点不在琴上。
“那当然,”她讥讽他,“你的兴奋点在钱上。”
老游就是个工作狂。工作狂有工作狂发泄的方式,普通人不理解,也用不着理解,只要对她还好就够了。
她接受了网友、微友的这个说法。
慢慢地,她忘了他们还有那么一件事可以做。她的情欲大约泯灭了,因为失望过久,冰封在了河底。
除了小糖,再好的女友,这方面她也从来不提,竟至于没人发现他们不正常。她固然知道在这乡间,他只是在做样子,等年过掉了,他那好丈夫、好父亲的角色也随即像件不穿的衣服被他收起来,一时却也被三个人同进同出的和睦景象迷惑了,真想问问小糖,老游在外面的事到底知道多少?
去小糖家给姨妈姨父拜年那天却没见着小糖。小糖的丈夫也没来。小糖的儿子八岁了,瘦瘦小小的,縮在沙发角落里一声不吭地玩游戏。
“让阿姨看看,什么游戏这么好玩?”她凑过去,他依然不吭声。
她讪讪地问姨妈,小糖呢?过年也不回家。姨妈说她要出国了,这一阵天天忙到很晚。小糖的丈夫陪外地的朋友买皮衣,没有空来。
虽然听着像敷衍,米莉却也不想旁敲侧击地多打听。坐了会儿,把礼尽了,饭也没吃就回来了。
走亲戚的程式一结束,年的气味随之淡了。
嘴上说去哪儿哪儿玩,也没有真的行动起来。妮宝开始嘟着嘴,听米莉说不如夏天去法国,就又转忧为喜了。这天下午,米莉催老游清理园子里积的枯枝败叶,妮宝过去凑热闹,不时爆出笑声。米莉忙着自己的事,不知父女俩说什么这么好笑。
等他们回了屋,老游去洗手了,她问妮宝,妮宝说:“老爸要去韩国,我叫他给我买瘦腿袜。韩国的瘦腿袜超级棒的,还有蜗牛面膜。”
她不悦道:“什么蜗牛面膜,你才几岁,用得着吗?”
“我们班好几个人在用,超好超好的,妈你别老土了。”
“好,我老土。”她不再说话,心里却像被戳了一刀似的,百无聊赖地看着残余的太阳光照在腿上。
卫生间传来断断续续的水声。要问他吗?跟踪他吗?把他的去向拍下来,证明他在撒谎,他每天都在撒谎?
她什么办法也没有。
无非两条路:不离婚,照旧过下去;离婚,过自己的,从此和他不相干。
没有第三条路。
也许是有的——在离和不离的中间。不是“事物自有运行规律”吗?就算“上帝的安排是最好的”吧。
元宵节这天,没丈夫或者丈夫不在家的女友们约好一起吃饭。
她们刚聚起来那会儿,调侃男人做情人不靠谱,不如找女人做情人。
“我可是异性恋。”米莉的声明后来时不时被她们当笑话讲。
暮色里,米莉把车开进一片欧式建筑群。这里有市里最早的酒吧,还有遍地新开的西餐厅牛排馆,不常出国的人坐下来会以为自己穿越到欧洲了。
米莉留意的是停车位上女友们的座驾:黑色保时捷、蓝色奔驰、香槟色丰田……
這就是她们。
她们。
她把车停到保时捷和丰田中间,下车,望了保时捷一眼。这是丽洁的新车。圈里早有人催她换车,煞煞丽洁的风头。老游去韩国前,说回来给她换辆玛莎拉蒂。老游在这种事上说到做到,说了要买,那就肯定会买。在这夜色里,即将到手的玛莎拉蒂仿佛老游手里的一个玩具,既让她轻视,又让她感到莫名的快乐。
门一推,包厢里面的人都把头转了过来。
吵吵闹闹中丽洁诘问她:“怎么又这么晚?老是你!”
“唉,行了吧,我住得最远,你又不是不知道。”
“又不缺钱,把自己弄这么忙小心早衰。”
这是她们最近的热门话题。早更,早衰,再下去就是早逝了。想想真可怕。
“已经早衰了。”一眼扫去,只有丽洁边上有两个空位,“不是还有人没来吧?”她说着,跟丽洁隔开一个座位坐下。
丽洁叫她坐过去:“我把帅哥让给你。”
“哪来的帅哥?留给你自己吧。”
“真的,你认识的。”
她嘴上说:“算你认识人多。我可不认识什么帅哥。”心里却一跳,难道丽洁把李末叫来了?
半年多不见,丽洁的头发又短了。
大家取笑丽洁“要变性做男人了”。
丽洁也算倒霉。丈夫要离婚,丽洁嘴上说得痛快,离就离,背后没少去求这男人。没想到他当了朋友的面说她为了往上爬,多老多丑的男人也愿意睡,脸都不看。
这事算是丽洁的伤疤。
可这圈人哪个没有伤疤?别的不管,至少还信得过,说点小心结不至于闹得满天飞。所以去年她会讲起认识李末的经过:闲得无聊陪人参加新书首发式,不知道最后一排是留给媒体的,以为他和她一样,拿了书想开溜呢。聊了一会儿才知道他是日报的记者。知道她不是他这行的,他笑了:“我正在想你是电视台的还是省报的。”这误解太让她高兴了。“真是,我哪有一点像记者?还省报呢!”这圈人照例恭维她漂亮,知性,一看就有文化,不是光会赚钱的老板娘。也照例以挖苦她为乐,说她桃花来了,小心别是朵烂桃花,甩都甩不掉。只有丽洁弹弹烟灰说:“这人我认识,李末嘛,华师大毕业,在报社二十几年了,老记者。”
她不相信:“没那么老!你肯定搞错人了。”
“那是人家长得好,还能没老婆?女儿都读初中了。知道报社什么地方?在那儿混的水都深。”丽洁说着来了劲,“我马上给他发微信,让你看看是不是。”
米莉阻止不了丽洁,也阻止不了大家。李末回给丽洁的微信,全都传着看了。其实也没什么,要怪也只能怪这地方太小,什么都能对号入座。她却像被什么弹到天上去了,而后一个劲地往下掉,往下掉。丽洁饭也不吃了,跟李末一来一去地写微信。她控制不住地问她说什么呢,有这么多话?丽洁回答她的却是一个神神秘秘没打算让她参与进去的笑。为这事,她好久没出来跟她们聚会。后来圈里的朋友说他应聘去香港的报社了,是不是真的,什么时候去的,回不回来,她一概不知道,也不想问。直到年前,算是彻底把他忘了,他倒突然出现在门口,说采访了她的员工……
说笑声中,门开了,李末跟着服务员走进来。
丽洁真把他给叫来了!那身棉衣挺肥,还是黑紫色的(她以为是所有颜色里最难看的),居然把他衬托得很精神。看清这一桌人,他蒙了一下。
不是因为人多,老记者了,还怕人多?可是米莉不会看错,他是蒙了一下,整个人往后退了退,这才在她和丽洁之间坐下了。
不知丽洁说了什么骗他来的。几个朋友小聚一下?于是他来了,撞见一屋子女人。一屋子女人的地方可不一定是香窟,尤其是她们这圈人。
有人奇葩地提出要看他的身份证,他说没带——当然不带,带了也不拿出来——又有人奇葩地要求看他的记者证。
他抗拒似的微笑着不动,但终于却不过这圈人的七嘴八舌,从外套里摸出一个皮质的小本子,却因为没贴照片,也没写年龄——这才是她们的目的——没通过验证这一关。
米莉避免去看他,他的脸,他掠头发的手指。让他出汗好了,谁让他来的,来了就自己应付吧。就算帮他解围,也应该是丽洁,轮不到她。
可是,火朝她烧过来了。“米莉像记者,是你说的吧?给我们说说哪里像啊,我们也学学。”
“好了,我哪里像记者了,你们看看我哪里像记者?”她急着推托,怕自己跟他有什么牵扯。
“让李末说嘛,李末你来说你来说!”
十几个女人的声音混在一起,服务员端来一道铜盆河虾,也没堵上大家的嘴。
他看上去明显精神不济,但还是拿出讲故事的劲头,说起年前采访影院的员工,当时是想见见米莉的,可她太忙,没敢打扰。
啊!一个女伴立刻打趣说米莉最闷骚了,巴不得他这样的帅哥打扰呢。这话引来更多的疯叫。她有点不知所措,还有点生气。她从来没想过这些背着男人互相说惯的话,一旦有男人在场,听上去这么低劣,好像她们死灰一样熄了太久,需要靠这种方法重新点燃起来似的。
他把座位朝后面拖了拖,说这样看她们清楚一点,不会把她们的脸和她们说的话搞混了。他一直微微笑着,表示他一点不介意,而且觉得她们全都很有意思。
丽洁默不作声地吸掉两支烟,终于出面了,要给他介绍她们这圈人:老师、律师、妇科专家、保险经纪人……别看这会儿疯,明天上了班,个个正儿八经的。他说报社那圈人也差不多,上班压力那么大,闹闹解解闷嘛。接下去却出人意料地呼地站起来,说忘了带名片,反正丽洁有他电话,就不给大家留电话了,报社还有事,他得马上回去——这几句话刚才在他脑中大概已经重复了许多遍——走到门口,拉开门,却头脑发昏不知往哪儿走。左边?跨出一步,不对吧,右边?跨出一步,还是不对。管他呢,错了也没关系了,门在他身后碰上了,房间里忽然一片寂静。
也没寂静多长时间,几个声音不甘心地冒出来:“真走了?他怎么这样?”
有人說丽洁:“你请的这个人不好玩啊!”
服务员过来搬走了他的椅子,他几乎没动过的餐具也随即撤下了。
拖动椅子的响声里,房间里的气氛恢复了正常。
“看我上个月去大阪买的宝格丽项链,一面钻,一面孔雀石,怎么样?”
“去大阪不说一声!”
“我带了香水、玫瑰水回来,要什么自己挑吧。”
粉色格子拎袋在大家手里传开了,内容比主人说的丰富得多,每翻出一样,都引出一阵小尖叫。乱中米莉听到自己心里的叹息,她就像一个人在水里浸着,看不见眼前这些人,听不见眼前这些声音。
米莉对聚会的兴趣突然转淡了,谁叫她聚会都意兴不足,不想出门。懒,她说,下了班就想回家。笔筒里的毛笔洗洗又开始用,只是画来画去看不出进步,她也无所谓,不过喜欢研墨、润笔、铺纸、挥笔这一套步骤。越是一个人静静的,越觉得女友们太喧闹、太无聊。
三月份了,眼看气温回升了,一场雨下来,又重新回到冬天。米莉吃了午饭,回到办公室,门房送来刚到的快递。
她泡了咖啡,端到桌边坐下,顺手拧开台灯。
快递是小糖寄来的,看样子是本书。不过,拆开包装,在台灯的光圈里审视手里的西洋美术教材,还是有点意外。她给小糖写微信:“这个学起来太难了吧?”
小糖回她:“这书挺好,老师推荐的。”
她回:“这么深奥,我可看不了。”
手机屏幕上出来一行“对方正在输入……”
过了一会儿,还是“对方正在输入……”
一杯咖啡差不多喝完了,屏幕上姗姗来迟地跳出一大段话,大意是:老师说的,图形设计师和绘画虽然是两个行当,但一个图形设计师也可以说是一个视觉艺术家。她听了挺震动,因为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的工作还有属于艺术家的一面,没有人跟她讲过这种话。在小城里,大家只知道工作,赚钱;赚钱,工作。
“进步挺大,难怪都要往国外跑。”米莉说着,发觉自己挺嫉妒小糖,除了钱,好像小糖永远站在比她高的地方,俯视着她。一方面她承认,小糖读书比她多,从小表现出不一样的审美,可惜家里没有培养艺术家的意识,也没有钱培养;一方面,她又始终不太服气——她不至于站这么低。
“我给老师看了你的画,他说你可以在构图和主题上下点功夫。我在淘宝找了个中译本,怎么样,看看吧?”
她那些画,也能跟艺术沾边啊?随手一翻,翻到练习33。
前景、背景和空间?
好吧,看看人家怎么玩。
材料:布里斯托尔卡纸、油画棒、水彩颜料或丙烯颜料、优质的画笔或刷笔。
技巧:省略的技巧和液体颜料湿画法技巧。
构图:体验两个构图之间的差异,一个是没有深度的满构图,一个是有自由环境的构图。让空间的感觉演变。
没有深度的满构图?有自由环境的构图?她琢磨着,像是被这两句话魔化了,盯着半天没动。
可气的是,有步骤,也等于没有,只写了一句:
用油画棒画一幅线性构图,里面有一些封闭的形和一个自由剩余空间;或者画一些开放的形,填满没有剩余空间的画面。
有这样的教材吗?教你,又不教你。还说什么“其中并没有任何绘画过程的步骤详解,因为这样做会阻碍创造力的发挥”。
“我还是画点自己喜欢的算了!”她把书一合,放进了抽屉。
反正她追不上小糖了,在这个地方拿出她在插花班、绘画班、书法班、写作班学的那点就够用了。她不只是做做账,管管座椅维修,管管员工保洁工,影院的对外宣传都是她在做,去年开了一档“电影风向及时评”,老游都佩服她。
下午,老游把米莉喊过来,拿出一沓斯诺克看台票,叫她早点送出去。她觉得奇怪:“那种比赛坐看台又看不见,不还得看大屏幕?”
“有票就有人看,这么简单不明白?”
“好吧,干吗全让我送?你又不忙什么!”她坐到他对面的转椅上,左一圈右一圈转着。
下午的太阳把他面前的桌子照得发白,他自己却一动不动地缩在暗处。
妮宝没说错,这一个年,他果然只长了胡子,人瘦了,脸色也差。
可她仔细查了账,并没有值得怀疑的大宗支出款项,税款、应收应付款都没问题。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时候,他把头转到了窗外。
外面那排玉兰已经开花了。
当年老游想种红玉兰,她说了声白玉兰好,她喜欢白玉兰,他立刻下令改种白玉兰。
不止是玉兰,麻栎、五角枫、青桐、无患子,都是她喜欢的树。难怪他说她心思转得快,就是这些白白的软软的花,把她心里的敌意瞬间变成了担心。她至少是他的一只臂膀,他少不了她。关键时刻她是靠得住的,他明白这个。
她不再转来转去,抓起那沓看台票走了出去。
从前她连话都不会说,现在却自如地把车开进一家家单位,找到要找的人,谈笑间把票送出去。她真是不像个老板娘,不然怎么老有人把她当成小跟班、小助理?当老板娘是要有点霸气的吧,要降得住人。她就算了。李末在微信里说她是个诗意的人,倒是没有说错,她渴望的始终是蓝天白云,原野牧场。
傍晚天突然很热,她想早点回家洗个澡,喝点什么,路上接到李末的电话。
“有空吗,请你喝茶?”电话里的声音一如往常。
“好啊,还有谁啊?”她随口问。
“没有了,就是你啊。”
“哦,就是我?”
“不行吗?”
“当然行啊。去哪儿?”她爽快地问。
“你喜欢去哪儿?”
她想也没想就说:“那就去西尔吧。”
这家西餐厅是她约人的固定场所。
她有年卡,可以打折,服务员大都认识,会给她留座。还是这样好一点,就是普通的约会,也不用换衣服了。
穿过她喜欢的中空的玻璃走廊,李末已经到了,在翻杂志,头低着,头发密密的,居然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真有人不会老吗?
她不想招呼他,不想惊动他看书的姿态。
离他还有两步远,他抬起头,朝她笑了一笑,把杂志放到桌上。
是一本旅行杂志。
于是就从旅行谈开了。
“以前去得多,云南、贵州、新疆、日本……”
“都是一个人去啊?”
“没人陪我啊。玉龙雪山和天池都是一个人上去的。”
他笑。
“怎么啦?很特别吗?”她看着他说,不希望他当她是个有个性的女人。她自认实在是个常人,没有什么独走江湖的爱好。老游经常出差,却是贪恋舒适的那一类人,只要有住有吃,就整天待宾馆里,把要见的人约到宾馆来。反正宾馆里酒吧、餐厅、歌舞厅什么都有。她受不了这种外出的方式。再说他们总要留一个人看管影院,习惯了不一起出门。
她说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别老是我一个人讲,你也讲讲啊。”
“讲什么呢?”他把背往后一靠。
“讲讲香港吧,听说你去香港待过一年?”
“也没什么特别的,现在哪儿都一样。你看,我们这儿都有这么漂亮的灯光了。”他感叹。
“再璀璨夺目也比不上香港啊!”她还是想听他讲讲香港。她去过两次,对奢侈品谈不上多有兴趣,也吃不出云吞面、鱼丸、烧腊的好。当地人看内地人不是冷漠,就是带着三分歧视,让她不舒服,没留下很深的印象。正因为是这样,她更想听听他说一点什么。
他捧着铁观音,想了一会儿说:“还真没有什么可说的,有时会去维多利亚港,骑车去,天好,湛蓝湛蓝的。没事了,也去小街小巷瞎走走,撞到很有意思的小书店。你发现了吗?香港不少地名很有意思。油麻地啦,打狗道啦,看上去很平民,没文化一样,以前也有人说香港是文化沙漠,其实呢,这些名字后面是有贵族气的。”
“你没觉得他们瞧不起内地人?”她说。
“有,不过,这里不也被有些人瞧不起?没必要在意这个。香港给我最强烈的感觉是它的贵族气……”
他的感觉让她诧异,怎么也想不出贵族气在哪。第二天跟老游谈起李末,老游说:“他这样的人,就是一张嘴,一支笔。”
“一支笔不好吗?”
“大不了做个部主任,还有什么?”
“那么,照你说,只有做生意最好咯?”她的声音尖刻起来。
“自己富了,才有能力援助别人。自己都没有能力,还谈什么?”
她忍不住了,说他:“一股铜臭味。”
老游不客气地回嘴:“你呢?闻闻自己看,什么味啊?”
“跟你在一起,还能不铜臭味吗?”她笑了,心里却想,要是知道李末找她借钱,老游会说什么,话还要更难听吧?
实在是有点突兀,谈到香港,他说从香港回来反而更不适应,刚学会放开了说,想什么说什么,回来又得学时刻小心祸从口出。接下去,话题便跳到最近筹建的工作室上,除了做本地的历史文化宣传片,他还想往影视上发展。当记者这么多年太累了,他想转移一下方向。
“那很好嘛。”她说。
“也有很大的困难啊。”说到这里,他笑笑,不说了。
她迷茫了一下,忽然醒悟到他是有事找她,就问他:“钱的问题?”
他还是笑笑,说他犹豫好久,还是觉得唯一能施以援手,又不让他有心理负担的就是她。看她不太明白的样子,又含糊地说比如他也可以跟丽洁借,但是他不想这样。至于为什么不能跟丽洁借呢,他始终没有讲得很清楚。
她也没有太仔细地去问。
丽洁得理不饶人起来,她也怕的。
这几年她跟女友们一起投资了几处房产,小打小闹,做二手房交易,倒也积了点钱。他要的数目不过是这笔钱的零头,第二天她就给他打电话,问他要账号,把钱打到他账上去。她解释说先打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稍等几天。
她不想让他以为从她这儿要钱太容易。太容易的东西总是不被人珍惜的,这是她这几年积累的人生经验。
李末自然没什么异议,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把钱打出去之后,很长时间她只是托着脸,望着窗外的白玉兰。虽然还只有半树花,但过不了几天,半树就会变成一树。清凉的风从窗缝吹进来,慢慢地,她又感觉到很久没有过的心满意足,这算是自己对别人的生活、别人的前途起了作用吗?连老游从门口经过她也没有注意。她也不打算追究他这么频繁去日本、去韩国,到底想干什么。不管那是什么问题,钱上面的,人际关系上面的,让他自己解决吧。
自己借钱给李末,不也隐藏着不想说的私心吗?自己这么做就一定比老游好吗?身体的火烧完了就完了,不如心里的火,特别像她这种人的心里的火,会暗暗地暗暗地一直烧下去。这是这天夜里她睡不着,思索出来的。
和她想的差不多,老游從韩国回来没多久,连去车行挑辆玛莎拉蒂的时间都没抽出来,又要去北京了。
这次米莉是目送老游走的。为妮宝读哪一所中学,两个人一起拜访了米莉刚当上副校长的老同学。吃完饭,老游回家换了身衣服,拎起小行李箱,说声“走了”,就下楼,上了过道上的汽车。那辆大排量的汽车轰隆轰隆响了一阵,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到天将黑,飞机落地,他会发个短信给她。之后,除非需要她做什么,他不会再跟她联系了。
他都走了好一会儿了,她还固执地看着先前他停车的地方。车又不在那里了,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好了。妮宝在学校,一个人什么都好弄。自己动手就行,面,馄饨,粥。
正想着吃什么,约饭的电话就来了。又是李末,不是她以为的哪个女友。
“好好的干吗吃饭?”
“谢你啊。”
“说了,不用谢。”
“吃完饭顺便去工作室看看总可以吧?”
“这么快啊!”
“还没有装修,房子已经盘下了。”
好像也有道理啊,可惜中午吃太多,衣服沾了油烟味,非换下不可了。这次去和李末见面,实在光鲜了一点。这种姜黄色以前都不会去穿。
算了,穿都穿上了,不是说别太压抑自己吗?
还是上次的座位,他在打电话,一边用眼睛招呼她,一边信口说了一串好的好的好吧好吧,挂断电话,嘘一口气,先看着她笑。
她也笑。都不明白他笑什么,自己又在笑什么。
都吃过无数次了,却弄得像是第一次来,每点一样,都要你问我我问你地讲半天。
等前奏过去,他才若无其事地问她,世纪花园知道吗?她说,知道啊!他说,那儿有一家红酒庄,老板去国外定居了,急着要把房子转掉。上下两层,地段也不错,等会儿一起去看看。
“这,我不看也没关系吧?”
“怎么布置你也提提意见啊。”
“这我完全外行啊。”
“还想以后请你加入进来呢,你不是写过诗吗?”
“我什么時候写过诗?”她诧异。
“《米莉的诗》……你写的吧?”
“你怎么知道?”她诧异。什么年月的事了,八九年?九五年?哪个女友、同学泄的密?有人一直藏着她那本薄薄的印制粗糙的诗集?
“等会到了那儿你就知道了。”他微笑,带着一点狡黠地看着她。是故意的吧,欲擒故纵?一刹那,电影里、小说里,看过无数遍的老套的故事飞出来。一种异样感也从她心里生出来,既熟悉,又陌生。那是她的心,她的情欲。她的心,她的情欲,醒得太突然,让她不适,只得推脱说:“下次再看吧。”
“怎么啦,还有别的事?”
“也有,也没有。”她拨拉着盘子里的土豆条、通心粉,自己也笑了。
“先吃饭,吃完再决定去不去。”他说。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了,他不耐烦地拿起电话,脸色随之一变:“市一院吗?好的。我叫滴滴,马上就到。”
挂断电话,他无可奈何地说:“这下好啦——不是不想去吗?今天还真去不了啦。”
“怎么啦?”
“要我去趟医院,有个交通事故,伤者送医院了,情况不太好,得去看看。”
“你不是跑教育文化的吗,怎么管起交通事故来了?”
“没办法啊,叫你去,能不去吗?”他苦笑了一下,站起来穿外套。
她恍然想起他说过从香港回来后境遇并不好,默然了一会儿。到了门外,她说:“别叫滴滴了,坐我的车去。”
“不用了,那种场面你见了要害怕的。”
“我不进去,在外面等你。要是你不急着写稿,再去工作室看看。”
“写稿倒是没什么。我是说,你不要紧吗?可能会很晚。”
她正想说那算了,她只是一时的情绪,刚才那异样的东西,也许已经消散了。让它消散吧。
他踌躇片刻,怕辜负了她的好意似的又说:“也好,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有时候也很快。”
车开到市一院门口,李末说:“好了打你电话。”人却没下车。
“怎么了?”她问。看他担心的样子,觉得挺好笑。
“你就坐车里,别乱跑。”他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这才下车走了。
“别乱跑?”她愈发觉得他好笑。自己也够好笑的。去了工作室又怎样,他们的关系会变成另外一种吗?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有几个钱,在他需要钱的时候能帮他一把吧。总之自己绝不是他喜欢的有贵族气的那种人。看他进了急诊室,突然想到这会儿把车开走更好,等他来电话,就说有事先走了。他不会说什么。
可她扶着方向盘的手把她引到了停车场。这个时间一半多车位空着,划得整整齐齐的白线,看着有些荒凉。月亮刚升上来,淡淡的,有许多空洞似的。她看着又想笑,今晚怎么了,想写诗呢!
手机“咚”的一声进来一条微信。是一个女友发来的,问她干什么呢?
她脱口说:“看电影。”
女友又问:“什么电影,好看吗?”
“《黄金时代》,看过吗?”
“知道,汤唯演的。”女友说。还是问她好看吗?她也还是回答好看,心里莫名地有些着慌。这电影前些天刚下载,正打算抽空看,对方再穷追不舍地问下去,叫她说什么呢?
还好女友扔下一句:“你看吧,我逛街去了。”从微信里消失了。
她失笑了一下,扭头看看医院的灯光,透明,清冷,看得越久,越觉得里面有一种近乎钢质的硬度,衬着春末格外清澈的夜色,像是电影里的镜头。
按照电影里的情节,她应该下车找他,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遇到他,说不定他正需要帮手,她正好就及时出现了。
电影,应该这么演的。
不然就太沉闷了。
再说,医院搬到这儿,她还没有进去过。听说比以前大了好几倍,照着国际化的高标准建的。就当自己是来参观的吧。她依次从挂号收费窗口、药房窗口走过,再过去就是抢救室了。门口有两个护士,一个老太太在量体温,说自己“吐了两次,透不过气”。边上陪着她的大概是她儿子。这时门口冲进一个抱小孩的男人,说小孩晕过去了。两个护士忙着把他带到里面。她站了一会儿,听见小孩的哭声,应该是醒过来了,还有个女人在哭。她往抢救室走近两步看了看,没看见人在哪里,也没看到李末,连称得上抢救的动静都没有。
奇怪,李末在哪儿呢?
她无聊地沿着四周绕了一圈,放射科那边只亮了一半的灯,座椅也有一半隐在幽暗里。等她走过去,却发现最里面的一排椅子上有一个人,头支着胳膊,胳膊支在前面的靠背上,崩溃了似的一动不动。
有人做CT吗?
也不像啊,好几分钟了,没人出来,也没人进去。
她带着怜悯望着他,忽然而来的熟悉感让她不由自主地朝他走近了一点。
也是米色夹克,蟹青色的裤子,和老游出门时穿的一样。
他不是到北京了吗?晚饭前收到短信,说他到了。她没觉得他的话可信,同时又深信不疑。
这个人是老游吗?
她的身上出了一层汗,又像是起了一层刺,也说不清是疼还是麻,盯着他,很想他转过脸来,看看清楚,又怕转过来和她面对面的真是他。
抢救室那边响起一阵喧哗,原来关着的一扇门开了,门口忽然多了一样东西,猩红色的长方形,竟是一口纸棺材,透着阴森森的气息。
这是什么时候抬过来的?刚才经过的时候还没有。什么人死了,那个出交通事故的人?她的注意力此刻全在棺材上了,看着它被两个人轻巧地拎起,抬到里面。也就过了两三分钟——短得不够她换件衣服——还是那两个人,抬了棺材出来。大概他们经常做这事,有他们自己的节奏,不算快,也不算慢,却有一种仪式感——让她看得心头发紧的仪式感——把人抬向门外。倒是棺材自己毫不理会有没有仪式感,庄重不庄重,只管死寂而坦然,让她难以想象几分钟前里面的人还活着,还在想明天的事。刚才看着一个人都没有的抢救室,一下子涌出来一群人,走在前面的男人脚上挂了铁镣似的,走一步,晃一晃,脸抖着,比哭还难看。
李末没在这群人里。
像老游的人也不在了。
门口的车载上他们很快消失不见了。她等了一会儿,好像怕这辆车还会开回来似的,直到汽车的轰鸣声完全听不到了,整片急诊区域恢复了宁静,这才急急忙忙回到停车场,发动汽车,出了医院。金融中心的灯光、商业中心的灯光、学校的灯光、零零碎碎的各种商铺饭馆的灯光依次从她眼前闪过,她却像开进了一条隧道,看不见,听不见。她简直就是摸着黑把车开到车库里停好,摸着黑推开自己家的门回到家里的。
妮宝听到声音出来了一下,又回房间了。她说在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看了好多天,总算看到结尾,今晚不看完肯定别想睡了。
“怎么你一個人,梦梦阿姨呢?”她喊住妮宝。
“家里打电话叫她去,刚走一会儿。”妮宝说着,懵懵地转过身,“咦,是不是你手机在响?”
“哦,是有电话。”她按了接听键,听到李末的声音:“你在哪?打了好几个电话……”
她顿了顿,问他:“你那边,处理好了吗?”抬头看妮宝,不在走廊上了。
“还没有呢,我就是跟你说一下,你先回去,别等我了,还要去交警队,今晚有得折腾了。”
“人怎么样了?”
“没救回来。哎,真是想不开啊,先吞了药,再出的车祸,才二十五岁……”
“女的?”
“女的。”
“为什么要这样,知道吗?”
“还不清楚,家里说她有男朋友,都要结婚了,又认识了一个男人。年前还一起去日本玩了好多天,好像想定居,房子也找了,照片发回来给家里看了都挺满意,想不到又闹别扭回来了……”
“是自杀吗?”
“现在还不能确定。”
“明天,报纸会登出来吗?”
“可能吧,也不一定。明天电话里说吧。”
她挂了电话,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就像飞了十几个小时,深夜走进旅馆的房间,地方变了,外面的风景变了,床,台灯,都变了,连浴室镜子照出的人也变了。
只有和她面对面的杯子没变,只有一个人等着时间过去这件事没变。
她要走吗,从这儿一走了之……这算是走的时刻吗?
房间里好像透了风。她起来关了窗,还是有风透进来,掀起无数纸一样脆薄的无依无靠的东西。
要给老游打电话吗,问他在哪里?在北京,就用酒店的座机打一个电话给她。这过分吗?她需要这样的证明。只有这样的证明,才能抽掉她心里的一切怀疑。可是,她久久地看着手机,知道自己不会打这个电话。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打这个电话。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把自己看得这么清楚,连每个脑回、每根神经、每个一闪而过的心思都看得清清楚楚。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见得到赤裸的真实的自己。
明天的报纸转眼就会过期。再过几天,还有多少人记得这场事故、这个死了的女人?
只要她坚持住,就不会失去现在的一切。她得坚持住。她坚持得往。
责任编辑 刘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