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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座山(中篇)

2019-07-17娜彧

清明 2019年4期
关键词:方舟儿子老师

娜彧

1

嘉南市是南方某省的一个地区市,不是很大,但却有一所即便是在省里也非常牛的中学——嘉南二中。嘉南二中的本科升学率在百分之九十五左右,一本在百分之六十五以上。最辉煌的一年,嘉南二中考上三个清华两个北大,另外有十五个被中科大南京大学浙江大学分了。即便是平均数字,嘉南二中每年也有两三个去北京念书的。

二中的历史上,有不少牛老师,就是那种能够在一年甚至半年内快速提升学生学习能力的老师。比如,方亚明。有些老师的牛在于不断地给学生们找习题,也就是刷题,这些老师能够从习题中猜到高考的部分考题或者类似题型。二中大部分大牛的老师都是这样的。但方亚明不一样,二中的家长们,或者其他中学的家长们,都想将自己的孩子送到方老师的班上。是的,方老师作为语文老师的名声在嘉南市有孩子上中学的家长眼里跟偶像一样。前面说的三个清华两个北大的那一年,那两个被北大录取的都在方亚明班上,作文一个满分一个接近满分。据说三个清华的理科生若不是高二的时候方老师执教,提升了语文分数,总分未必进得了清华。这样的语文老师,简直就是嘉南二中的宝贝。那时候,方老师还不到三十岁,看起来前程似锦,特级教师应该是迟早的事情了。后来,大约在方老师跨入中年的时候,不仅仅是有孩子的家长,整个嘉南市的人都知道方亚明了,但却不是作为一个优秀的语文教师被人知道。

前几年,方老师退休了,不仅仅是从教育岗位上退下来,是真的不能再干任何事情了。于是,有关方老师的故事渐渐地平息下来了。但若是说起方亚明,现在的嘉南市人可能都有一些疑问,尤其是不明真相的市民:你说的方老师是那个神经有点问题的老头?那个……

我们从哪里说起呢?嗯,我想想,从那一年开始,距今差不多快二十年了。

那一年夏天,天气特别热,热到即便是一动不动,只要你活着就满身是汗。但那年的整个暑假,方老师几乎都站在312国道公路边上。大部分时候,开车的人老远就会看到一个人站在路边,翘首远望,好像在等公交。但那条路上没有公交,那个地点也不是城际交通的候车点。嘉南市最先一批有车的人都见过站在马路边上的方老师,因为那是出城必经之路。他们形容他:戴着草帽,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像在望眼欲穿地等人,又像是要搭车,眼睛里全是希望你停下来或者慢下来的样子,但他并不招手。因为那时候国道两边都是农田,天又热,所以突然看到空旷的路边站着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你,那些开车的印象特别地深。他们说,即便他们驶过了方老师的面前,从后视镜还能看到他目送着他们远去。他们说,每经过一辆车,那人都会站起来从远到近再远去,他像是在迎接、目送。烈日当空的中午,那人就挪到某棵树的树荫下。

312国道很长,横跨两三个市,有几段树荫下有时候也是有人的,大都是周边农家卖西瓜的。一辆装载着新鲜西瓜的小货车,一个用红色或者黑色油笔写着“农家西瓜两毛五一斤”的大牌子,醒目的牌子已经快要插到马路上了,两三个人坐在货车后面的条凳上边聊天边擦汗,等着经过的车辆停下来买瓜。但方老师那段路上不靠近农家,没有人卖西瓜,也就没有人跟他聊天。方老师站着或者蹲在树荫下面,注视着国道上飞速驶过的汽车,或者私家车,或者一些严重超载的大货车。大货车看到有人站在路边,无一例外地鸣着尖厉的喇叭呼啸而过。他们警告这个人不要过马路,因为他们根本停不下来。每经过一辆大货车,方老师都要目送它们消失。是的,那年方老师几乎整个暑假都在312国道的马路边上,一直到市二中秋季开学。

开学之后,开车的人还互相打听过,那个在整个夏天迎来送往的人呢?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方老师,只是觉得那是个奇怪的人。开学那天,方老师准时出现在教室里。

方老师是市二中优秀的语文老师,凡是到他班上的学生,那些原本头疼语文尤其作文的学生,男生居多,最后毕业的时候语文考试分数都是大幅度提高,关键是都会写作文了。作文是语文考试里举足轻重的一项,有时候简直直接关系着高考的死活。方老师的口碑在学生家长里不是一般的好,不少家長找到校长要求将自己的孩子调到方老师的班上。方老师本来是两个班的语文老师,那一年刚开学,学校要他教三个班。

下课之后,方老师找到教务主任,他说不行,这学期他还是只能教两个班,教三个班他不能保证教学质量,因为他真的没有时间。

教务主任顾左右说,我找了你一个暑假,暑假你去哪里了?

方老师说,我没去哪儿,到处逛逛。您暑假找我干吗?

教务主任说,根据家长要求,我们以后暑假会有补习班,一周三天。

方老师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下去。然后又回到了自己的话题上,我这学期真没空教三个班级。

教务主任是一个和气而有原则的领导,他并没有计较暑假找不到方老师,而是请方老师坐下,亲自泡了一杯茶,然后开始做他的思想工作。教三个班和教两个班并没有多大区别,也就是每周多上五节课,你也不需要多备课。方老师说,我要批改学生的作业啊,一个班五十个学生,你算一下,这个得费多少时间?上学期还行,这学期我真的没那么多时间。教务主任问他为什么上学期可以这学期不行。方老师沉默了一会儿,他没有回答教务主任,然后站起来告辞。他走的时候说,好吧,如果你们实在没办法安排,我可以试试,我会尽力,但可能无法保证教学质量。

2

市二中的学生都很喜欢语文老师方亚明,并不是因为他牛。方老师四十岁不到,长一张娃娃脸,夏天总穿白色老头衫,他大概有好几件老头衫,要不就是从来不换,那不可能。春秋套一件袖子已经磨出光来的羊毛衫,冬天是藏青色的短夹克,棉的,敞开着,有风的时候才扣上。他瘦长,很好认,走在校园里,是个可亲可爱的老师,也是个不看脸以为是高年级的大男孩。学生们喜欢他,不仅仅他气质亲和,没有一般老师的严师面孔,还因为他讲课好玩,关键是他能说服学生,旁征博引地说服学生,而不是强迫你背答案。

有一次学习鲁迅的《秋夜》,方老师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朗读着:从我们家院子里望出去,门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也是枣树。下面有个爱捣乱的学生举手,鲁迅先生怎么这么啰唆,他不能说从我们家院子里望出去,门外有两棵枣树吗?

方老师放下了课本,他表扬了那个学生。他说,善于提出问题的学生是好学生,我儿子也提出过同样的问题,但是……然后他讲到了语感,讲到了画面感,甚至讲到了绍兴那个地方的气候和植物的关系,最后他还可能在黑板上画一棵枣树,然后再画一棵枣树。学生们不可能不喜欢,还有学生自告奋勇上去画树的。他不命令学生们死记硬背,也不会让你抄写课文,他从他调皮的儿子开始,循序渐进地引导,最后学生们认为确实“我家门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也是枣树”,比“我家门外有两棵枣树”更文学,更形象化,更美。大部分学生对语文的兴趣,就是这样被方老师无知无觉地调动起来的。

全二中的学生,只要上过方老师的语文课,都知道方老师有个儿子,一个相当会唱反调的儿子。大凡有学生当面顶撞方老师,或者提出问题,方老师总是用自己的儿子来作为开场白,然后引出他自己的观点。可能他儿子的确很调皮,也有些反骨,但大凡调皮学生提出的问题他儿子都曾经提出过,那必然是不可能的。但方老师肯定地说,我不骗你,我儿子有一次的确也是这样问我的。好吧好吧,不管如何,学生们也都很喜欢和老师的儿子一样聪明,尤其是调皮捣蛋的孩子,大部分老师都不喜欢他们,只有方老师会表扬他们和他儿子一样。方老师还随身带着儿子的照片,插在他那个瘪瘪的旧钱包里。不少学生都看到过:圆嘟嘟的小脑袋,圆脸,圆眼睛,一边脸上还有个圆圆的酒窝,看起来聪明可爱,挺像课堂上的方老师,并不像那些尖嘴猴腮尽给老师出难题的学生。但方老师说,这孩子鬼精鬼精的,你什么也别想骗他。

方老师的儿子叫方舟,那年应该是十二岁,或者十二岁半吧,反正也是快要上中学的年龄了。方老师有时候有点蒙,也就是一转眼的工夫,儿子的个子已经到他眉毛下面了。他猜,等上初中的时候,方舟应该和他一般高了。方老师的夫人说,说不定比你高了。再一转眼,六年初高中就过去了。方老师说,你说咱儿子能上哪个大学?夫人说,你也太有远虑了。不过如果真的要去远处上大学,我还真舍不得呢。就算初中高中不住校,实际上我们也没照顾他多少时间。

方舟很小的时候,也就是断奶不久,方老师就送他去了乡下父母家。一来方老师夫妻俩都很忙,方老师是那么好的老师,几乎全身心地都在学生身上,自然家里就顾得少了;二来方老师的夫人是个护士,手术室的护士,需要上夜班的那种。产假过后医院给了一年喂奶期,然后就要上夜班了。方老师每天都有课,如果夫人上夜班,他晚上就必须起来给孩子喂牛奶或者水。那时候方舟还不调皮,但是晚上醒来看不到妈妈,会到处找,找不到就哭。开始的时候只要他醒来,方老师这一夜肯定就不用睡觉了,抱着儿子哄,找妈妈好不好,找妈妈好不好?他越说找妈妈,孩子越哭,根本停不下来。方老师怕深更半夜影响邻居,大夏天门窗紧闭,孩子更是哭得热火朝天。有一阵子,方老师建议夫人停薪留职一年,但是,光是方老师一个人的工资可能连孩子买牛奶的钱都得省。就这样,他们俩商量了以后打算在那年的八月底,也就是方老师开学之前,将儿子送到乡下的父母那里,那时候方舟还不到一岁半。方老师清楚地记得,那晚,儿子半夜醒来吃完拉完之后,睁着大眼睛安静地看着他们夫妻俩,他一会儿看看爸爸,一会儿看看妈妈,心满意足地笑。夫人当时别过脸去,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不送了吧?我们辛苦一点好了。方老师不作声,他看着咿咿呀呀的儿子,说,儿子,我给你讲个故事。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和尚在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呢?讲的是从前有座山……

儿子居然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他,仿佛听得懂一样。方老师于是决定,不送孩子去父母那里了,如果晚上他醒来就给他讲故事。那个晚上,方老师至今记得,当作出这个决定之后,他抱着儿子,夫人抱着他们,像是彼此失而复得一样。这个方法一开始果然很管用,儿子半夜醒来找妈妈,方老师就开始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在讲故事。老和尚说,从前有座山……那孩子也奇怪,每次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都是安静的。方老师不用换故事,反正儿子也听不懂,就这样“从前有座山……”。但是,除非他自己听着听着就又睡着了,要不方老师就得一直讲下去。一开始,方老师认为儿子不哭就好,他可以一直講下去,可是后来发现,孩子有时候可以醒来两个小时毫无睡意,方老师第二天还要上课啊。一两个星期还行,一两个月下来,他们还是决定送孩子去爷爷奶奶那里。方老师安慰夫人,男孩子野生比较好,温室里的以后没啥出息。妈妈到底是妈妈,一万个舍不得,但是没有办法。这一送,就是六年。方舟的整个童年都在江北的农村度过。寒暑假的时候,方老师会将方舟接回来,但是,显然方舟更加喜欢乡下。他四岁那年,居然自己出了家门去汽车站要到乡下找爷爷奶奶。方老师管得了学生,但是真管不了儿子。先是不肯上学,好容易上学了,课堂上跟老师捣乱。上课铃声响起大家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只有他一屁股坐课桌上,屁股还对着老师;课堂上最多只会听讲十几分钟,然后各种小动作;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从没有做完过。老师找家长也没用,根本没用。可能是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待久了,这孩子小时候调皮得无人能敌,用方老师自己的话说,上树掏鸟下河捉鳖的那种,太野了,估计不可能是学习的料。方老师的夫人急了的时候,常常张口就骂儿子,少年王!这在他们这边的方言里可不是什么好话。方老师第一次听到夫人骂儿子的时候,觉得这个骂人的话很有意思,言简意赅啊!他是个语文老师,对语言本来就有很浓厚的兴趣。

少年王有少年亡、小阎王的意思,表示和阎罗殿的小鬼一样叛逆、难以管理。方老师认为,用来形容方舟真是无比贴切。

可是,方舟长到十一岁,也就是去年,突然间就懂事了,开始主动学习了。他开始想学习,成绩便直线上升,仅仅一个学期就从班级倒数直接进入了前五。班主任问方老师到底用了什么绝招,他们说他爸爸到底是二中的方老师,这么调皮的孩子,跟一棵树苗一样,眼见着长弯了,关键时刻还是给掰直了。方老师并不知道儿子怎么就突然间发愤图强了,只知道,在这之前不要说开小灶,让他做个作业都比登天还难。于是,方老师问方舟,你怎么突然就……?方舟不大高兴回答,反问方老师,我又不傻,成绩好很奇怪吗?

方老师被问噎住了,关键方舟态度很差。不过,方老师想起来抱在手上的方舟,想起反反复复地给儿子讲“从前有座山”,他很猥琐地笑。他想,啥时候跟你小子说说这个,杀杀你的桀骜不驯。

夫人是最高兴的,她无数次地喃喃自语,开窍了开窍了……她当着儿子的面骂方老师,你真是大驚小怪,有什么好奇怪的?咱家儿子成绩好有什么奇怪的?成绩不好才奇怪,是不是?她是亲妈,很肉麻地拍儿子的马屁,并伸手要搂儿子。但是,方舟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在她胳膊伸过来的一刹那,扭头走了。

留下了方老师和夫人面面相觑。

男孩子发育了就会懂事了,并且举止怪异。夫人说,她学医的,当然是内行。

他发育了吗?方老师问夫人。

有点变声了,你没听出来?夫人说。

哦。方老师若有所思。这事儿他大约不该问夫人,他不是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懂事的那个早晨吗?他避开了所有人,将那条内裤用草纸包好塞进书包,偷偷摸摸地走出家门,绕道上学,就为将那条内裤扔进离家最远的垃圾堆。

你最好跟他讲讲男孩子发育之后的变化,我怕他乱想。方老师说。他实际上是想起了自己此后的心理负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发育之后的他都认为自己是个流氓,臭流氓。

嗨,现在的孩子,啥不懂?再说了,要说也该是做爹的说,两个男人嘛。夫人笑着说。方老师觉得夫人说得有道理,他想找个机会跟儿子聊聊天,从小时候开始,从“从前有座山”开始,然后跟他说说自己像他这么大时候的想法,他得让儿子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代沟。嘿嘿。但是,儿子似乎一直不愿意理他,以做作业为借口。当然他也忙。

暑假吧。他想,有的是时间,也不着急。再说了,夫人说的也对,现在的孩子啥不懂?不过就算他懂,方老师还是希望能和儿子好好地聊一聊。儿子长大之后,他倒是越来越怀念从前夜里没觉睡的日子。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和尚在说故事,说什么呢?说从前有座山……

儿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他,时不时地眨一眨,很懂的样子。懂个屁啊,反正不哭就好。方老师想起用一座山和一个和尚骗了儿子整个幼年就很得意。

3

下课铃刚刚响起,方老师便收拾了教案,第一个走出了教室。这学期开学之后,方老师和以往最不一样的是,他不拖课了。以前他肯定是拖课的,不但拖课,下课之后他一定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所有的学生都走了他才会离开。而这学期,他总是一下课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似乎每一分钟都算好了的样子。还有,以前没课的时候方老师一定是待在办公室的,批改作业啦,也许有学生会过来问问题啦。现在不是,现在只要后面没课,他总是出了教室右转,向自行车车棚走去。一路上都有学生叫他,他甚至都来不及点头。调皮些的敬个礼然后在他后面做鬼脸。

方老师到底还是接了三个班的语文教学任务。可能是任务太重,没心思开玩笑,方老师这学期从一开始就显得特别认真,以前的幽默和“废话”一次也没有过。他的课自然还是好的,但他变得比之前严肃多了,不总是笑得有点迁就,也不常常开玩笑。他讲课更多地是在讲课而不是在和学生交流了。也就是说,学生们觉得他是方老师了。以前,他们觉得他是哥们,是邻居家二叔,是调皮捣蛋孩子的朋友。

不仅上课不开玩笑了,下课也是来去匆匆。他不再像上学期一样在校园里漫步一样地走着,不时地突然停在某个学生的面前,问一问作业或者课堂练习有没有问题。这学期他连走路都带着风,好像随时要去火车站或者飞机场的样子。

教务主任从后面追上来,方老师方老师,你这是去哪儿?今天有个会,你忘记了?

方老师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连慢下来都没有,抬起左手看了看表,说,我跟组长请过假了,开会我就不去了。

教务主任犹豫了一下,刚想说这不大好吧,方老师已经走远了。

教务主任去找课题组组长,组长说方老师没说啥事,好像很重要的事情。因为今年方老师又增加了工作量,所以组长对方老师不能参加会议的要求,也不好意思说不行。

教务主任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组长说,方老师说只要是开会他都不参加,第二天告诉他主题和决定就行了。

教务主任有点生气,说,谁给他这个权力,嗯,怎么能这样?

组长说,一周多出来五节课,确实挺忙的。不过教研组会议都不参加确实也是……要不您找他谈谈?

教务主任说,我不是没谈过,这个老方,这学期太奇怪了,是不是在外面代课?我听说现在不少补习机构给的价格比老师们的工资都高,专门挖各个学校的好老师。

组长说,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我听其他老师说,也有可能是方老师有情绪,去年没评上特级。

特级也是需要论资排辈的嘛,他还年轻嘛,着什么急呢?今年,最迟明年肯定轮到他了嘛。唉,这个老方也是没有耐心。主任说是这么说,其实心里也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做得不到位。如果按照口碑和成绩,方老师三年前就应该是特级教师了。这么一想,主任觉得可能是这个缘故。

大约开学之后两三个星期,有关方老师的两个传闻隐隐约约地在校园里流动。

第一个传闻是方老师应该升特级老师的,但是没升上,所以他不高兴。

另外,不久,很多学生发现,新市口中心最混乱的交通要道最近多了个指挥交通的人,特别像方老师。戴着宽帽檐的帽子,看不大清楚面孔,但感觉很像。不久整个学校都知道了,因为每个人都会去新市口。没注意的还特地去新市口看过,确实像啊。新市口是这个城市的中心,路过的时候也很多。而每天下午五六点钟之间,必定有个人身穿旧军装,姿势标准地站在路中间指挥交通。这个人太像方老师了。有人说肯定就是。但是二中的师生也很怀疑,方老师有三个班的语文课,忙不过来啊。再说,他为什么要去指挥交通?他又不是警察。可能是某个协警吧,但是那个人确实太像方老师了。

后来有个调皮的学生忍不住了,在课堂上当面问方老师,新市口有个人跟您长得忒像。

谁?

就是那个每天下班高峰时候在新市口指挥交通的人,大家都说像您,昨天我爸爸开车带着我经过那里,他指挥我们通过的时候,我仔细地看了一下,太像您了。

方老师说,就是我。

啊?!

全教室先是突然安静下来了,后来就炸锅了。

于是,那天語文课改成了方老师的小记者提问会,学生们充满了好奇和激情,根本没心思听课。

问,好玩吗?

答,有点累,人太多。下面我们讲讲这段课文的……

问,您是不是想当警察?

答,来不及想啦,所以赶紧做。这段课文到底讲的是什么呢?

问,您昨天看到我没?我特地把车窗摇下来看您了。

答,没有。我只看红绿灯和车啊。现在你们都给我看第三段。

问,下次我经过那里可以叫你吗?

答,可以吧。但我不一定听到。

问,为什么听不到?那我叫得声音高一点呢!

答,我要集中注意力指挥交通,那时候车太多,太乱,一不小心就会堵车。

当然,问得最多的是,您干吗去指挥交通?

堵车,上下班高峰骑车的也多,学生放学,危险。

学生们似懂非懂,他们好像想问,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但又觉得好像不能这样问。于是,有个学生问,不是有警察吗?

方老师想了想说,但我还是担心。

问,他们给您工资吗?

答,不给。

……

总之,小记者提问会整整持续了一节课,还意犹未尽。

于是,到放学的时候,全校人都知道,那个每天在新市口指挥交通的人就是方老师。

教务主任在放学前打电话给方老师让他去办公室一趟。方老师在电话里说,有事明天中午休息的时候谈好吗?我现在没空啊。还没等主任回答,咔嗒电话挂了。

教务主任放下电话,心里有底了,方老师不是因为特级教师的缘故跟他过不去,那么还是可以谈谈的,但想来想去仍然不得其解:这老方到底怎么啦?很明显确实是赶着去新市口指挥交通。会也不开,连跟领导谈话也没时间,这课还能上好吗?

方老师的确是赶往新市口,现在这是他每天下课之后最重要的事情,他来不及回家来不及跟人打招呼说闲话,一放学便直奔车棚,跨上自行车飞奔而去。

4

教务主任有一天特地去听方老师讲课,他不大放心,他听说了方老师讲课少了激情和放学后去新市口做协警的事情。但是,事实表明,方老师的课不但质量没有下降,而且信息量以及条理性都比以前更好,学生们依旧很喜欢听。教务主任很熟悉方老师的课,他之前常常要陪同来取经的老师听方老师讲课。虽然教务主任也找不出方老师上课有啥问题,但还是觉得方老师哪儿不对劲,需要开导。下课的时候,教务主任说,方老师,你什么时候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好吗?

方老师说,我真没空,要不您有事现在说?

教务主任说,没啥事,听说你在做协警?

方老师说,不是协警,是志愿者。我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教务主任说,你不想做老师?

方老师说,我这不是正在做?我没耽误上课啥的。

教务主任说,协警就不要做了,太累了!有这时间还不如回家陪陪……

方老师心不在焉地看看手表,打断了教务主任,主任,我得上课去了,有时间我会去找您。

方老师夹着课件,速度很快地离开了,他确实得赶往下一个教室。

教务主任觉得方老师有情绪,肯定有情绪。是去年没评上特级教师还是今年多教了一个班却没有跟他提奖金问题?做志愿者也是做给他看的?这个真不像方老师啊。如果他真是特别计较的,可能两三年前就是特级教师了。他从不计较,所以主任就先安抚那些容易有情绪的或者有点年纪的,哪里想到其实他心里还是有意见的。得找机会聊聊,向他保证职称今年一定可以解决,解开他的心结。

教务主任第二天课后再次找到方老师,说要和他聊聊,如果他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学校一定会尽量满足,并且向他透露,接下来的特级教师他肯定在册。但是方老师显然心不在焉,他跟昨天一模一样,夹着课件敷衍着教务主任,倒也不是敷衍,他满脸看起来都是要去赶火车一样的着急。

教务主任不甘心,他不能拿方老师怎么样,方老师是二中的一个招牌,再说了,让每个老师安于职守是教务主任的责任。所以,他决定去方老师家一趟。

教务主任算好了时间给方老师打电话,说是请方老师喝酒。方老师没有意外地说没空,真没空。接电话那会儿他正准备换上制服。他说,主任,你别担心我,我不会影响教学的。教务主任说,我怕你太累了,这样吧,今晚你回家之后告诉我,我去你家讨杯酒喝,顺便看看你儿子。方老师说,我回家要批改作业,备课,忙完都十二点了,我现在晚上多出一分钟的时间都没有。我挂了啊,我要上岗了。

上岗?还下岗呢。

教务主任挂了电话,一脸不满。说起来他和方老师的关系不仅仅是领导和下属的关系,他们之前还挺聊得来的。一来方老师的确是二中的招牌,主任很多方面还需要得到他的协助;二来说实话,主任本身也是个负责的主任,情商也高。以前呢,主任为了工作上的便利以及得到老师的支持,常常会请优秀的老师私聊,找个小酒馆撮一顿啦,喝点小酒啥的。方老师是他最喜欢的老师之一,因为方老师识大体,不计较,说什么都是好好好,一定支持,确实也很支持,从没要领导操心过。现在方老师像换了个人,不要说私聊了,站着说两句话都不愿意的样子。教务主任觉得这可能是他赶着去做协警,但他为什么要去做协警呢?可能是有原因的。虽然学生们都还是很喜欢方老师,并且常常有人调皮地叫他方警官,但是,教务主任还是担心,他觉得他要先去一趟现场了解情况,然后再找方老师聊天。

于是,有一天教务主任跟着方老师一前一后出了校门,他远远地看到方老师将自行车停在超市的前面,然后走进了超市。教务主任在不远处等了一会儿,刚想进去找找,看到全副武装的方老师出来了。他穿了一件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黄色旧军装,扎了一根人造革的宽皮带在腰间,戴了个没有帽徽的警帽,腰杆笔直地走了出来,径直走向因为下班高峰而混乱的交通要道。然后,教务主任看着那些企图在黄灯的三秒内冲过路口的车在方警官标准的停车手势下停了下来,看着方警官立正、右转、伸胳膊、收起、立正、左转、伸胳膊,看着试图闯红灯的行人被他严厉地制止,看着本来有点堵的十字路口通畅了。教务主任看了一刻钟左右,骑上自行车回学校了。然后他过十五分钟打一次方老师的电话,在他打第四次电话的时候,方老师终于接起了电话。

老方,我刚才看到你在新市口了,你啥时候学会的这些,还挺标准的呢。教务主任强压着自己的不满,尽量用一种赞赏的语气。

主任,我刚下岗,我也就是看书和视频学了一些。

你每天都去啊?

嗯哪,每天都去。

下雨下雪天也去?

下雨下雪天更要去了,出事故最多的就是下雨下雪天。

每天一个小时啊?

看情况,夏天时间长一点。

老方,这不是你的分内工作,你怎么想起来去做协警的呢?

我不是协警,我是志愿者。

好好,志愿者。可是你很忙啊,你怎么会想起来做这个?

我发现这个地方交通太混乱了,红绿灯有时候根本没用,对开车的和行人都很危险。

老方啊,我觉得你是担心新市口的交通混乱,确实是有点混乱,人多嘛,又是上下班高峰。但是这不是咱们干的事情,每行每业都有自己的工作。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明天去一趟交警大队反映一下,让他们上下班的时候派一个警察维持秩序。你呢,就不用那么忙了,你看你这一来一回浪费两个小时。这两小时要是用在教学上……

主任,我没有耽误孩子们的教学,这两小时是我睡觉的两小时。

老方,你睡眠不足也会影响教学的。你看你现在除了上课就没时间和学生交流互动。

您这学期又给我一个班级的课,要不我也没这么忙。我跟他们说了,有问题写下来放在作业本里,第二天我都会解决的。

毕竟没有直接交流的效果好,是不是?你看你在我们学生中间可不是一般的老师,家长们也是个个当你是他们孩子的救星。我们不能让孩子和家长失望啊。

我确实没有耽误孩子们,也没耽误上课。

那么,我们也可以做得更好一点嘛,让学生和家长更加满意嘛。

方老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妥协了,说如果上下班高峰时期交警大队能够派出一个人来指挥交通他就不去了,但是在这之前他不能不去。

主任当天就去了交警大队,但是人家下班了。值班的交警挺不耐烦的,说,哦,你说那个人啊?也没人强迫他,是他自己来的。我们有同事去看过了,姿势什么的都不错。

你看你们能不能派个人交通高峰的时候执勤?有人执勤了,方老师就不会去了。

同志,那个地方是有红绿灯的,不需要再派人啊。如果需要,我们早派人了,还用得着说吗?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个志愿者。他想做点好事,我们也不拦着。

上下班确实很危险,车多人多,骑自行车的人也多。一天一个小时,你看能不能跟领导反映一下,抽出个人来?

行吧行吧,我知道了,我会向领导反映的。值班交警拿着自己的饭盒去微波炉那里准备热饭,主任只好回来了。

第二天主任又打了个电话去交警大队,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和那天值班的男交警说得一模一样,意思是说完全没有必要。如果有必要他们会安排的,不需要浪费人力,再说他们没有多余的人手。

主任把结果告诉给了方老师,说人家交警大队认为不需要,肯定不需要。方老师你看,你就别去了。他们也说了,真要是下雪大雨天,他们会派人执勤的。平时没必要,那地方最多就是有点堵,危险倒也不至于。

方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问问他们,两年前那里是不是撞死过一个中学生,一个放学回家的孩子。

主任想起来了,确实两年前有个四中的学生在新市口被车撞死了。当时他们学校还专门为此给学生们安排了交通安全讲座和演习,告诉孩子们怎么过马路,不仅仅要看红绿灯,还要看到远处至少一百米的地方有没有汽车正在飞速向这边行驶,还要看自行车和电动车有没有冲过来。那时候老师告诉孩子们,上学迟到不要紧,一定要注意交通安全。但是事情过去之后,因为不是本校的孩子,所以并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主任没想到,方老师一直还惦记着这事。那方老师不是两年前就应该去指挥交通了吗,这会儿怎么才想起来呢?

方老师好像知道主任想问的,长叹一口气说,我是应该早点做这件事情,两年前就应该重视起来,就应该去做。实际上那时候我就想做,可是太忙了,一年比一年忙。后来忙得连想都不想了。你看看新市口的车,见缝插针。我观察过,如果有孩子在盲区,开车的根本看不到。四中那个孩子就是在盲区被车带倒,开车的还不知道,又拖进了轮子下面。当时我看到快报上的图片,特地去现场看了看,那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像什么都没发生,我看到车还是在见缝插针。还有些人,总以为车会让他们。你要是在新市口看一天,你就会看到,这些车和人都在博弈,用生命做筹码,关键他们都不知道。主任,我不能不去。孩子们能不能考上好大学很重要,我不会忽视的,但是孩子们的安全更重要。

理是这个理,主任也懂。可是,主任点点头之后说,你毕竟是个老师啊,难道教学对你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方老师说,教学是重要,是我的职业,我本来以为是最重要的,但想彻底了,不是!

连这话都说得出来,看起来,方老师认为这事儿他非做不可。为了方老师能够安心教学,主任再一次在上班时间去了交警大队。并且,教务主任找到了队长。队长一开始也说听说了这事,但表示不是他们逼他做的,他完全可以不做,新市口交通虽然复杂,但也不像想象的那么不安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你没听说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吗?新市口看起来交通復杂,但是因为复杂,大家都很小心,要不岂不是每天都会死人?

主任说,那两年前不是死过一个学生吗?

队长笑了起来,两年了亏你还记得。两年才死一个,你说能有多危险?

教务主任说,你们不派一个人去维持交通,不仅仅是交通的问题,也影响我们学校的教学。

队长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影响你们教学了呢?你们也可以协调一下给这位老师安排其他时间的课啊。

同志,方老师是我们二中最好的老师,他有三个班的教学任务,每个家长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他班上。现在,他却还要去维持交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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