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犬傍谁家
2019-07-17豆春明
豆春明
回家的鸡
我和鸡一直不怎么亲热。多少年,我只是吃鸡的肉,拔了鸡的毛做成毽子。我替生活打工,鸡是生活递给我的一种食物或者玩具。
我是故乡的候鸟,一年回去一次。乡情的大树,也的确结满了香甜的果实。去年的那只狗,在原处等着我。去年的那只猫,还跑来和我亲热。甚至是那几只猪,见了面也哼哼几声。唯有鸡淡淡的,好像无所谓的样子。它们是母亲热天里喂养的,吃了半年秋谷,早已不是去年的那一群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鸡也是“候鸟”,也一年回家一次。我不知道,故乡安排谁来欢迎一只回家的鸡。
我和鸡都是母亲养大的,像庄稼一样,每到春节团圆的时候,我们就成熟了,等待母亲来收割。那柄名叫母爱的镰刀轻轻一挥,我就倒下了。有些年头,我在外边多挣了几个小钱,好像很高大。更多年头,则灰头灰脸的,明显弱不禁风。顺着时间的方向,母亲的镰刀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我那夸张的变形的根须。每一年,每一个我,都无一例外地被割倒了。我像是一株不安分的庄稼,但始终长在母亲耕耘的岁月里。
同样是庄稼,鸡注定要与我相遇。但我不清楚,鸡有几只,长成什么模样。总是在把鸡肉塞进嘴巴之后,我才想起又有一只鸡走进了我的欢乐。而且这欢乐让母亲安排得鼓点一样,急雨一般。像排队集合去完成某件大事,鸡一只接着一只走近我。鸡走的是直线,毫不犹豫。我站在终点,收获了鸡的一辈子。
看到我活得如此糊涂,母亲每年都要来提醒:这只鸡团年时凉拌,那只鸡我走之前红烧。团年的那只,一般是公鸡。有时红色,有时黄色。它最健壮最守信了,每年,都穿着喜气的衣服回来。而我,已经有好多年没穿上最新最漂亮的衣服回家了。
另外一只,已是鸡笼里最后一位居民。它掉在后面是有原因的,或者童年时让蚊虫叮瞎了一只眼睛,或者成年后被邻居打折了一条腿。它是母亲最牵挂的庄稼。饲养时,母亲把米饭和包谷捧在手心里。“吃吧,快吃吧。”她说。慢慢地,它的歪脖子直了一些,残废的腿也变长了。然后,我就回来了。
我好像有些不忍心,也吃够了,说:“不杀它了吧。”
“不杀咋行。”母亲说得很平静。
吃饭时,母亲不停地给我夹鸡肉。她总舍不得我走。满碗的鸡肉,常常让我的味蕾很累。我已经分辨不出,那只和我一样调皮,老是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的鸡,它好容易长出来的肉,和其他的鸡有啥不同。
临走前,如果有时间,我会帮母亲收拾鸡笼。鸡笼空空如也。里面那群候鸟,又一次飞走了。笼门刚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鸡粪味就窜了出来,窜得比风还快。我赶紧让开,让它去追赶那群鸡了。
鸡笼之外,是一条尺把宽的小沟。沟边种满玫瑰和稻麦。不久以后,又会有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在那里跑来跑去。就像去年的那群,又跑回来了一样。
收拾完鸡笼,我去洗澡。我还是和鸡亲热不起来,不愿沾上它的气味。换好衣服,背上行囊,我又出发了。
我走得慢,鸡飞得快。我和鸡,再一次走上了回家之路。
送行的狗
那一年,村里发生了不少事。
我刚考上大学,正准备理直气壮地离开村庄。没考上的,纷纷背起铺盖外出打工。村里的狗,天天都在送人。狗缘不好的,只自己家里的狗送;好的,左邻右舍的狗全来了。狗是大嗓门,但不善言辞。“汪——汪——汪”,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也不知道被送的人听懂没有。
家里养了一条大黄狗,由它送我。为了我赶早班车,母亲五点钟起来,煮了二十个鸡蛋,让我在路上吃。鸡蛋大小不一,不好看,是家里的那几只老母鸡下的。
煮好蛋,母亲打开门。月色里,大黄狗的眼睛亮闪闪的。母亲挨着黄狗坐下,等我醒来。秋天夜凉,黄狗却浑身热乎乎的,好像很激动。
我起床时,天已微明。母亲在院里抓了一把浮土,用纸包好,塞进我的包里,要我到学校冲泥水喝,说是能让我服那里的水土。母亲认为,村里的土和城市的水是会相融的。现在看来,她太天真了。
母亲陪我出发,黄狗跑在前面。很窄的土路,两边的稻田已经收割,只站着一些拴成把的稻草。黄狗钻来钻去,尾巴一扫,草把倒下了。稻草辛苦了一季,太累,站不稳了。我下意识按按口袋,里面装着几百元钱,是刚卖秋谷换来的。丢了的话,稻草就白忙了。
大黄狗每跑一阵,就停下来等我们。好像担心我和母亲会在家乡的土地上走丢了。
车站在一条大一些的土路边。离开村庄的人很多,送行的狗聚集起来。大黄狗混入狗群,突然间又蹿出来,围着我的腿擦来擦去。狗身软软的,像一匹绸缎。我和母亲说着话,一面抚摸它的头。车来时,它又不见了。母亲安慰说,它会自己回去的。我还是放心不下。
也该怪我,为了快一点逃离村庄,选择了乘车。不然,大黄狗还可以多送我一程。
车一发动,我往后看。母亲个矮,我也没看到她。
进了城,我不养狗。其他进城的人养了,也没养大黄狗一样的土狗,不让养。城里人说土狗凶,动不动就要咬人,还脏兮兮的。所以,尽管村里往城市的班车每天都在开,我们也没去车站把土狗接到城里来。
我也没去车站接母亲。
我只是回去修了房子,修了院墙和院门。母亲还是不忘送我东西。那二十个鸡蛋,某年换成了腊鸡,某年又换成了香肠。我每次回去,把家里的鸡啊猪啊整得很惨,整得它们命都没了。
母亲又养了一条土狗,黑白花的,但它不送我,同我没啥感情,有时还冲我吼几声。母亲眼一瞪,它又赶紧住嘴。母亲总说,进了城要做好人,做坏事要遭雷打遭狗咬的。说得跟真的似的。但就算我变坏了,也没狗来咬我了。我去车站,更没狗担心我走丢了。
一晃,花狗养了十多年,也被关了十多年。母亲这样做,其实迫不得已。一是外面小偷多,偷了狗,送去城里煮火锅。狗想不到人会偷自己,一点防备都没有;一是车多,狗不会过公路,一不小心就被压死了。外面的世界变了,花狗想送我也不行了。
发情的时候,花狗急得叫,村里其他狗也叫。狗叫声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别的声音,都让狗声盖住了。但光尖叫没啥用,花狗就咬链子,咬到牙齿出血。链子是铁的,咬不断,它还把脖颈磨破了。
花狗这条可怜的公狗,只不过是想找条母狗谈谈恋爱。可是隔着院墙,隔着院门,隔着危机四伏的乡间小路,它又能找到谁呢。
母亲看在眼里,摇了摇头。我也跟着摇了摇头。
发过情,花狗平静下来。还有不少事等它去做。狗窝的旁边是鸡窝,鸡窝的后面是猪圈,鸭棚也不远。花狗帮母亲看着这些,看守一个家越来越模糊的样子。
而我,在发了一通近乎矫情的感慨后,也要回城里瞎忙了。告别日渐衰老的母亲,我去车站趕车。走着走着,我忍不住回头——村道空空的,还没离开,我就一次一次看见自己走成了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