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与叙事:莫言小说《蛙》的语言学解读
2019-07-17刘海洋
刘海洋
【内容提要】事物的存在既是事件又是叙事的起点,在文学叙事中有着独特的地位。本文以莫言的小说《蛙》为研究对象,从存在语义范畴的构成、属性及语言形式入手探求《蛙》中存在范畴的句法实现及其叙事功能,寻找语言形式选择背后的叙事学依据。基于同一语义底层的存在范畴因受表达者观察视角、抽象层级等方面的制约出现了不同的表现手段,作者的叙事策略是在对它们的叙事功能进行选择、调配的基础上实现的。
莫言是当代中国文坛极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也因“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而备受世界关注,这一评价在其作品《蛙》中体现得尤为突出。对于这部反映社会现实的小说,学者们已分别就其伦理意识、人物形象、文本翻译、对比分析等问题进行了不同视角的分析;而关于作品语言的研究则主要集中在语言风格、词语选用以及修辞手法等方面。
小说是作家的语言实践,从小说叙事维度上看,无论秉持经典叙事理论关注叙事结构的搭建,还是如后经典叙事理念那样探求不同层面的互动关系,都需要思考小说中事件的诸多要素该如何通过语言形式呈现在文本的线性序列中。而叙事始于“存在”,从语义分析视角看,事件要素的存在本身既是事件又构成了叙事的起点。因此,刻画事物存在性的存在语义范畴是参与篇章建构、完成文学叙事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考察它在《蛙》文本中的线性实现方式,对体察作者的认知策略、篇章建构策略及其如何引导读者阐释与重构都有着重要意义。
一、存在范畴:构成与属性
文学作品中所描述的对象不是孤立的,必定先依附于特定的空间而后与其他对象互动,最终体现为一种共存秩序。人们对事物持续占据着时间和空间的这一基本属性所进行的概括形成了存在语义范畴,它是从众多的社会生活实践中抽象归纳出来的关于事物与所处空间关系的抽象语义范畴。
存在范畴是一个完型结构,包含着若干相互关联的结构单元,根据普遍的经验事实,可以将其归纳为存在主体、存在空间、存在时间和存在方式四项。其中存在主体是占据特定时空的存在物,既可以是物质实体,也可以是通过隐喻产生的抽象事物;存在空间是主体占据的空间范围,同样也并非仅指物理意义上的位置或者地理坐标,还包含抽象的心理空间和社会空间;存在主体在上述空间内出现之后至消失以前所持续的时间为存在时间,也就是依存关系存续的时间;存在物须以特定的方式占据时空范围,我们称之为存在方式,它“包含两个概念:一是‘存在'本身,二是实现存在的‘方式'。”上述四个要素彼此关联、互为条件,共同构建了整体存在事件。
同时,存在范畴由于其语义内涵及要素间的独特关系而呈现出一定的特征:主体以静态运动模式存在;事件的确立以存在主体与存在空间形成依附关系为前提;同时在存在时间内这种静态的依附关系是持续的,事件内部是匀质的,即在每一个时间剖面上都保持着相同的状态。
二、《蛙》中存在范畴的基本表达形式
存在范畴是认知经验的组织模式,作为抽象的非线性认知结构留存于人的头脑之中,尚未得到形式化表征。《蛙》中“高密东北乡”的社会生活根植于莫言的意念中,作家出于特定表达意愿进行创作,就必须将其认知成果实现为线性的语言符号,经由话语形式表达出来,因而存在语义范畴的语言形式表征本质上是语义要素在线性话语性序列上的映射。这种认知域向语言域的映射并非是一一对应的,范畴要素是否得到表征以及表征后的句法分布会生成不同的话语形式。如:
①在歪脖子柳树西侧,有一个根据公社指示、专为停泊计生船而搭建的临时码头。②四根粗大的木头立在水中,③木头上用铁丝绑着横木,④横木上敷着木板。⑤秦河用绳子固定好船只,站在船头上。
上例共有五处表征了主体与空间的依附关系,分别介绍了码头、秦河、船只等环境特征,使之成为后文中姑姑坚决执行国家计生政策、与远亲近邻发生强烈冲突的背景。其中①③④是“某处有某物”,②⑤表示“某物在某处”,认知底层均为存在范畴却实现为不同的表征序列;要素表征方面,存在时间作为背景化信息没有得到表征;而同是表示存在空间,①借助了介词“在”,③④使用了方位名词“上”;存在方式的表征形式既有抽象的“有”,也有包含具体方式的“立、站、敷着、用铁丝绑着”。
这些结构各异的话语形式反映了作者的认知加工过程并且能够激活读者不同的认知经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者启动了与读者之间的互动。因而我们说文本是作家在若干基于相同认知底层的语言形式中进行选择的结果,而选择的原则和依据体现着文学叙事和语言表达的内在规律。
如前所述,概念层面中,存在范畴的诸要素之间无主次之分和先后之别,但一旦通过语言符号进行编码,就势必要遵从语言符号的线性特征,将其实现在一维的线性序列上。由于语言经济性和人们的表达需要等因素的影响,存在事件上述四个要素未必一一都在话语形式中得到实现,其句法组合序列也并非是唯一的。只要能够满足特定语义关系,激活存在事件图式,就是对整体事件的指称,可以归并到存在语义范畴的话语表达形式集合中去。四者中存在主体和存在空间的附着关系最为紧要,是激活存在图式的必要条件,二者均需映射到话语序列上;存在方式的体现要以这种附着关系为前提,可以根据交际需要选择是否出现在形式序列中;存在时间是所有事件的特征,在静态性的存在事件中不是敏感要素,往往以背景化的形式出现,小说中很少加以呈现。据此我们在《蛙》的文本中进行了穷尽式搜集,找到各类表征存在范畴的话语形式共计863项,它们根据要素的分布特征可以分为三个类型,且每一类型仍可根据结构特点进行下位分类,如下表1-1所示:
表1-1
《蛙》中上述表达存在范畴的语言形式在结构特征上各不相同,但都因表征了事物和空间之间静态的依附关系而激活了存在事件整体图式。三者所占比例如下图1-1所示:
图1-1
其中Ⅰ类所占比重最大,多以处所词语和方位词语为始发成分,语义上始于存在空间,是以往存在句研究的主要对象;Ⅱ类多以名词性成分起首,语义上首先表征存在主体,而后对其所在空间和存在方式等要素进行刻画,这两个类型都可以作为独立的表达单位参与叙事;Ⅲ类结构上是定中短语,分别通过定语和中心语表征存在空间和存在主体,尽管只能作为语句的一个成分出现,但同样能够激活存在图式、表征存在事件。
三、《蛙》中存在表达形式所蕴含的叙事策略
所有事物都存在于连续的时间轴线上。事物的存续本身就是事件,与其他事物及事件存在着普遍的联系,如果存在事件的要素参与到其他相关事件中便会进入如下图1-2所示的更复杂的事件网络之中。人们对其进行的不同层级的抽象概括反映在话语形式上就实现为不同句法组合及语篇架构。
图1-2
叙事过程中如果着眼于存在事件本身,可以将其概括为一个独立的事件类型,离析出特定的构成要素并将其表征在语言的线性序列上;但如果着眼于事件的连续性和关联性,则会发现存在事件的构成要素也可以参与到其他事件中,甚至整个存在事件都可以作为一个元素蕴涵在一个更大的事件当中。
耶夫·维索尔伦认为“语言使用是一个不断进行语言选择的过程。”语言使用者必然要结合交际意图和社会文化规约对语言形式和语言策略进行选择,而选择的过程既会受制于客观的句法规则和表达规律,同时也体现了作家的语言特色及叙事风格。上述事件层级的概括直接影响着语言形式的选择:当表达者关注存在事件及其结构本身时,便倾向于选择单一存在事件的语言表达形式;当表达者的认知视角扩展到事件网络时则倾向于借助复合事件的语言表达形式进行刻画。
(一)单一事件与独立叙事
存在范畴的独立叙事模式将“存在”视为一个独立事件加以表征,非线性的存在事件各要素必然要按照时序依次表征出来,表达者可以将必须出现的主体和空间作为参照进行选择,生成空间先行及主体先行两种序列,并通过表述“某处有某物”或“某物在某处”来突显事件中的特定要素。
1.空间先行
该类别表征存在事件时率先锚定存在空间,通过表示空间和方位的词语激活人们头脑中与空间相关的知识,而后再借助空间及事物之间静态性的依附关系实现存在事件的激活;存在方式附属于这种关系,作家可以根据交际意图在符合上述依附关系的词语中进行抉择,如下例:
①正是隆冬季节,水面上结着厚冰,一眼望去,一片琉璃世界。
②办公室正中安放着一张不小于乒乓球案子的办公桌,颜色紫红,桌后一张黑色高背真皮转椅。
③这世界上,鬼神不一定有,但报应还是有的。
“水面上、桌后、世界上”分别表征空间,“厚冰、转椅、鬼神及报应”依附于这些空间而存在,例①中用“结着”表示冰存在的具体方式是通过物理凝结实现的,例③借助不包含具体方式的抽象的“有”来明确“鬼神、报应”与“世界上”的抽象依附关系,而例②仅依靠空间及事物可能具有的意义关系来表征存在。
2.主体先行
存在事件图式中如果关注存在主体则可以首先将其实现在线性序列上,激活读者关于该主体的知识。句法结构的尾端作为焦点信息惯常位置,通常是读者获取新信息的位置,因而描述已知的人或事物在某处,常常采用主体先行的方式。如:
①这是公社计划生育小组的专用船,也是姑姑的专用船,当然,小狮子也在船上。
小狮子是前文描述的人物,作者在此描述其所在位置,为下文王肝与她的会面进行了铺垫。
表述中如果对存在主体的描述重点不是空间而是它置身其中的方式,那么存在方式也可以出现在结构后部成为焦点。如下例:
②果然,王脚将筏上的桃篓掀到水中,篓子在水上漂浮,显然里边没装桃子。
作者意在突显篓子于水中的具体存在方式,因而将“漂浮”放置在焦点的常规位置上,整体结构实现为“主体—空间—方式”的序列。
主体先行类型中的主体,在句法上往往体现为有定形式,因此常以代词或有指名词形式出现,而如果是首次出现在文中的主体,则可以通过同位复指的形式出现,如下例中“村里的‘老娘婆'田桂花、地主陈额”。
③姑姑手提药箱冲进艾莲居住的那两间厢房时,村里的“老娘婆”田桂花已经在那里了。
④地主陈额,跪在墙角,脑袋像磕头虫般一下一下地碰撞着墙壁,嘴里念叨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语。
上述两种表达形式在《蛙》中的分布有着较为明显的差异:首先,在数量方面,如下列统计数据(图1-3,图1-4)所示,空间先行类共437例,明显多于主体先行表达形式的138例;其次在分布位置方面,空间先行类的表达形式往往集中在叙事中的时空背景介绍部分。
图1-3
图1-4
基于同一认知图式的表达形式在分布上有如此大的差别,与作者存在事件的表达策略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小说《蛙》的结构特色鲜明,由五封写给友人的书信以及一部戏剧组成。其中小说叙事需要以事物的存在、时空社会背景的确定为前提,而戏剧除此以外更是需要有独立的舞台布景说明以明确其时空场景。与其他因素相比,空间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和显著性,更易于作为已知信息充当信息推导的起点。《蛙》中大量空间先行的存在范畴表现形式满足了这一叙事需要,因而在分布上常出现在环境、场景的介绍部分。而主体先行形式则首先需要激活存在着的事物进而明确其空间属性,服务于对事物的存在性或存在方式的描述以实现传情达意的目标。存在事件可以采用单一叙事策略以独立的话语形式表征,而小说描写和叙述的表达需要促动了具体结构形式的选择。
(二)复合事件与叙事融合
从认知域分割出的诸多范畴并非是彼此隔绝的,Haiman认为“一个表达式在语言形式上的分离性与它所表示的物体或事件在概念上的独立性相对应”,“语言成分之间的距离反映了所表达的概念的成分之间的距离。”存在事件与其他事件往往有要素重叠关系或者逻辑关联,这在句法表征上也有所体现。
1.蕴涵重叠事件要素
两个事件之间如果存在着要素的重叠,可以通过复合形式来表征。如:
①前边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鼻音很重,听上去有些瓮声瓮气,但感觉非常亲近。
②其实,我记得很清楚,他并没吃煤;他看着我们吃煤并研究着手中的煤。
①中划线部分中包含着“前边有一个声音”“一个声音在召唤我”两个事件,前者为存在事件,而后者则表征着特定的行为,“声音”是二者的共同要素;例②中“手中的煤”的语义底层是“煤在手中”,激活了一个存在事件,同时也是“研究”行为的对象。两个事件中由于有着共同要素产生了关联,表达者选择将其实现在同一个话语形式中,分别通过兼语短语和定中短语做宾语的形式实现在线性序列中。
2.区分事件层级
事实上“他看着我们吃煤并研究着手中的煤”可以激活的事件是多重的,除存在事件外,还有以“我们”为主体的进食行为、以“他”为主体的观看行为和探究行为,存在事件在其中以定中短语来表征,成为其他事件得以发生的背景信息。作者对这些事件进行了不同层级的概括,使其在句法表现上大多充当多种句法成分。如:“眉中小瘤”说:“不怕麻烦,就跟我们到局里去做个笔录,如果怕麻烦,就回家去自己调养吧。”存在事件通过借代修辞手段代指具有眉间长着小瘤这一特征的人,作为主语成分参与到更大的言说行为中表征主体。此外还有其他类型,如下列所示:
充当谓语,如:秦河满脸尴尬,丢下棍子,往河边走去。
充当宾语,如:但后来我大哥却落了选,原因是我大哥腿上有一个幼时生疖子留下的疤。
充当定语,如:我对脸上有这种表情的女人总是充满深深的同情。
充当状语,如:“六个多月了”,小狮子满面含羞地说。
充当补语,如:我感动得双眼盈满泪水,只有失眠的人,才知道睡不着是多么痛苦,也只有失眠过的人,才知道睡着了是多么幸福。
充当复指成分,如:我们学校的炊事员老王说:身上有疤,那是绝对不行的。
存在事件可以根据作家认知概括层级的差别而被涵盖在更大的事件序列中,其表征形式句法位置灵活、句法功能完备,可以充当多种句法成分,甚至因与其他事件具有逻辑上的推衍关系而出现在复句当中充当分句,如“别说是身上有疤了,即便是两个鼻孔不一般大也不行的。”明确了存在事件“身上有疤”与另一事件“两个鼻孔不一般大”之间的递进关系,为衬托飞行员选拔条件的严格进行了铺垫。
Givon指出“在功能上、概念上或认知上更接近的实体在语码的层面也放得更近。”作者借助事件之间固有的关联而选取了不同的表达序列,拓展了故事的时空,省去了不必要的叙述从而使表达更为紧凑,这既是对现实的顺应,也是语言经济性的必然要求。
四、《蛙》中存在表达形式的叙事功能
小说《蛙》的叙事是通过作家不断进行形式选择推进的,存在范畴表现形式的基本功能在于激活读者认知背景中关于事物存在特性的知识,但基于同一认知底层而呈现出来的不同表达形式之间也必然存在着差异,选择的依据正是作者对它们叙事功能的认知和运用。如:
我多次去过陈鼻的家,熟知他家的结构。那是两间朝西开门的厢房,房檐低矮,房间狭小。①一进门就是锅灶,②锅灶后是一堵二尺高的间壁墙,③墙后就是土炕。姑姑一进门就可看到④炕上的情景。姑姑看到了⑤炕上的情景就感到怒不可遏,用她自己的话说叫作“火冒三丈”。
作者通过①②③三个空间先行、结构独立的形式来表达,①引入的新事物紧接着就作为话题启动第二个存在事件,而②引入的新事物“间壁墙”又以更简短的形式“墙”作为已知事物引入了新事物“土炕”,“土炕”则进一步为下文提供了情节发展的空间。①②③这种近乎白描的叙述在修辞上被称为“顶真”,它过滤了时间因素以及具体的存在方式,通过内容的连贯性和形式的统一性强化了空间的紧凑性,从而有力刻画了故事发生场景的狭小逼仄;而后文以“姑姑”为陈述对象,存在事件④⑤作为背景信息出现并非表达的重点,作者选择适于复合叙事的定中表现形式,并且同样通过复现的方式来强化时间的连续性。
表达形式中不同的信息单位承担着不同的语篇功能,如果是对上文内容的承接,便具有了承前性;而在后续句中仍然是讨论的内容,对下文进行拓展,那么就具有启后性。从空间出发表征事物的存在性,往往先通过显著性较高的空间触发读者关于空间及其内容物的知识以引入一个新事物,使其作为后续表达的起点,因而空间先行类具有启后性,常用于转移情节或转换空间,推进事件发展。
而主体先行类则往往以存在主体为话题,对其空间特征进行描述,在小说《蛙》的138项主体先行例证中,有131项是以名词或代词表明有指的存在主体展开叙述,占总数的95%,仅有3例无定名词做主体及4例同位短语做主体,通过引入全新的信息加以叙述,因而可以说主体先行的语言形式具有承前性。而定中类型则因突显存在主体而完全背景化了,只能作为其他事件的构成要素出现在文本中,并不直接参与叙事的推进。
以往对存在范畴句法表现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存在句中。首先界定其结构特征再进行分析的结构主义研究范式观察到仅是该语义范畴某种特定的表现形式,而读者阅读的文本是作家在评估话语生成机制后进行选择的结果,这些基于特定认知范畴的话语形式必须要结合作家的认知背景和叙事意图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