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藏深
2019-07-16杨传向
杨传向
生命缠着脚步在坎坷的路上杂乱地烙些深深浅浅的印章,灵魂始终缥缈地飞翔,它穿过一羽羽浮云,不停息地追寻着那哪怕一闪即逝的星光。
那天,我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依赖。因为我必须摁灭在离开大学前,和几个热血沸腾的青年夸谈理想时燃烧着浪漫火焰的“烟头”,向你那充溢着泥土和农作氛围的家庭走来。你伸出热情的手探讨我的温度,而你温和的目光漫溢笑盈盈的光波时,我的心扉收到你潜藏的透析精神细胞的深邃。我知道,我的一些预设性的想法将在这里和你的核心概念碰撞,这种碰撞必将粉碎我的外壳,淬出被你认为是杂质的东西,让我失去私自的守候,从而把这一段生命的时间交给你,跟着你去风雨兼程。
这是个七月流火的日子,南国的热浪蒸腾着我青春的热潮。但我从教育局报到并接到调令,涔涔的汗珠已从体内渗出温度。我轻叹了一瞬,回家,终于让一辆自行车驮着行李,任那轮胎一圈圈地在大地上滚滚向前,从北民湖老家出发,向着四中所在地的车溪丈量去。一路的石子、水坑、荒草、杂树对我发出生疏的冷漠,而土砖灰瓦、赤膊的汉子、黝黑的姑娘,更是向我射来幽幽的奇异。
这条对我来说已经陌生的路虽然给我送来孤寂,但绑在自行车后座旁的铁桶却是热闹的,它用桶里的瓷碗和瓷缸乒乒乓乓地为我左一脚右一脚地踹踏脚板的努力击节鼓掌。不用问,这条路我曾经走过。那是十八年前的一个冬天,大队民兵营长带我們几个适龄青年到车溪区委进行征兵体检,去时北风习习,回时细雨霏霏。不忍母亲日夜赶做的布鞋沾惹泥巴,便赤脚踏在带冰碴的泥泞里,先是刺痛,后是麻木,一阵儿过去就习惯了。三十多里的行程,在我的私藏里永远地收录了无论什么感觉“一阵儿过去就习惯了”的感想。这次,我竟然又走上了这条路。
一栋简陋的平房好像是为等待我而变老的。自行车在它的面前刚停稳,它就打发他出来了。“就是你吧!来了就好,来了就好!”问也不用问,答也不用答,他在前我在后,我跟着他来到校园南墙靠操场的一栋平房宿舍楼的一个出头屋前。
他走了,给了我钥匙。开门后,憋闷已久的霉气和湿气愤怒地向我袭来,它们打的是组合拳,好像是我怎么招惹了它们。也许是它们对许久的囚禁不满吧,因而把怨气发泄到我身上。我几步冲进屋里。谁知道屋里的四面墙壁也板起面孔向我逼视过来,好像是我侵犯了它们的领地,抑或是干扰了它们的安静。而诸葛先生泄露的八卦阵图里的网络武器,则从我头顶猛然罩下来,是要把我当俘虏啊。只有蝙蝠蜘蛛,感觉情况不平常,扬起一阵灰尘后,躲的躲藏的藏。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住我隔壁,一家四口挤在两个格子里。后来我还知道,我的房间是学校老书记一家四口的房间。不过,我“一阵儿过去就习惯了”。只是经验警告我:出入的路上得小心,不要在挨着我住的一溜儿六七个房间里有一百多个男生洗澡洗衣的肥皂水地面滑倒了。
那时,四中正在艰难地发展着,她跟随着农村发展的步子,走在艰苦奋斗的路上。在整个农村面貌变化中,已经对我很熟悉的我周末往返老家的那条路,慢慢地对我产生了热情。我发现,它坑坑洼洼的躯干被碎石填平后,我的学校宿舍房就搬到了一栋整饬一新的教师宿舍平房。当那条路两边的土砖灰瓦平房渐渐换成鳞次栉比的楼房后,我搬到了一栋新教学楼房间。我的行李最后一次搬移,是放进了教师宿舍大楼,新建的,莹白的墙面散发着令人心醉的仿瓷气息。我一人居然住两室一厅。这仅仅是入校六七年的事。当然,这期间教学楼、办公楼、大礼堂和校园环境,都在日新月异地装点文化、追赶时代。慢慢地,白杨争高成荫,樟树张枝藏鸣,鱼塘金鲤耀鳞,校道硬化绝尘。这让离开她二十五年后的我如今想来,还感到有一种享受盛宴的回味。
四中人与人之间是很温馨的。这里无论年龄偏大或年轻的,都有同构同质的农家元素,泥土的淳朴、童贞发酵的真诚、农活酿成的担当,还带着稻香的韵味、邻里乡亲的爽性。在礼貌、热情与关心中,我们的生活在原汁原味的感情里,简朴而丰富多彩。
隆冬深夜查寝后,受莹莹白雪的引诱,或寒风呼啸、滴水成冰的启示,几个班主任就要约到谁的房间,两筒藕煤一个小锅,炖着冒泡的腊肉汤,一边下着白菜,一边大碗喝酒,交流学生情况,也侃些天南海北的趣事。然后带着惬意的微醺回各自的宿舍去,为明天而酣畅地睡个暖觉。那个时候的滋润,简直就是一奶同胞的情谊。我们都是轮值东道主。他,有一斤的酒量;他,可以领受八两;最多只能一两的他,可以无数次饮啜,陪我们到底。在这里除工作外,我们以生活化、人性化的方式交往着。在四中的那些年里,我的青春年华虽然跑得很快,但其人情味却浇灌着醇酒似的意蕴。
我们的工作是在商讨与互助、创新与共享、竞争与合作中进行的。备课、上课、搜资料、出试题、刻钢板、印卷子,紧张、繁忙、劳累。但是不怕疲倦,敢于担当,严格有序。说实话,那些年极少转钟一点前睡觉,以致养成的习惯在我穿入到花甲的铁壳后都没能改掉,每每经受养生家的指责。
那时,他当教研组长,耳有点背,但非常严谨,每周都要带着空堂老师互相听课,我这个新手在他引领下的和谐群体的指指点点中以龟兔赛跑的速度慢慢前行。
与我同龄的他,人帅气、课帅气,那一手粉笔字、毛笔字,看一眼就有饮酒过量的感觉。这样一说我突然悟到:他之所以能够始终保持无论人家怎样劝说甚至刺激也保持着一两酒能久啜久有的定力,一定是他早就醉在他钟爱的书法里了。可能是醉了就不能再醉了,也就是心里有了“她”而再也装不下别人,所以这个忠于“爱情”的情种成为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会员,现在是咱大澧州老年书画院副院长。
他比我年轻十岁,很有特色,思维如下棋一样具有走一步预设五步的严密性,性情具有一杯酒一口而尽的豪爽性。故而课堂教学善于精雕细琢。这种精雕细琢的程度,就如他到一中后,多次为高考或县里的会议作的对联一样,严正中规,春风得意。可能是为了这种严密的流传吧,他竟然将他四岁的女儿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在操场上快速地转,在坎坷的路上跑。直到把孩子训练得由哇哇地哭到哈哈地笑。现在这孩子才三十多岁,就是我国一所重点高校的博士生导师了。
他耿直宽厚,我们一见面就决定是永久的朋友。我的家人调来前,他只以征询的口吻和我说过一句。我没当真,也没往记忆里去,待家人接到调令后要我驮行李,我才知道他照顾我的用心。好多公休日学校食堂不集体开餐,我是在他家里吃的饭。
至今一想来就泪不忍出的他,其生命就透支在这里。一种顽疾让他上五层楼就如攀登喜马拉雅山那样艰辛、难受,可是他从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工作,每天天不亮下楼后,就天不见亮才一步一歇地上楼。他守在办公室里,不是备课上课,就是检查教师教案,筹划和安排学校教务工作。他走在任上,虽岁过不惑,却遗恨于未知天命!
我的青年是在这里画句号的。但我工作的句号根本就没画圆,我离开这里是带着问号和省略号调走的。前天有几个同学来和我叙旧,我对他们说我那时是个“黄腿”。“黄腿”者,普通话译之就是没有头脑,兼有不成熟、不稳重之意。
因为我不是科班出身,我的学习是实用性、散点性、杂烩性的。因为不懂汉语语法,所以我编著了《中学语文学用指要》,书是公开出版了,本钱是亏了。但这本书把我带进汉语言里,碰得大包小包满脑壳都是,让我对中华文化从此由衷地敬畏起来。
因为不懂写作,所以探讨了“信息作文”课题,力图从信息的弥散性、选择性、交合性、交合结果的多种可能性出发,摸索作文之道。课题虽然得到校、县、市教研单位的支持,获过市一等奖,但在省未挂号。许多未尽的省略号,在未来十多年都没填充完。二〇〇八年为此出版了《走进自能作文的王国》一书,想不到时为中国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理事长的首都师范大学教授陈金明先生,给予了热情的鼓励和支持。先生执笔序言说:“作者提出了以‘读写一体化为渠道,以‘信息为对象,以‘信息化方法为基本方法来培养学生的写作素质和思维素质的自能作文训练体系,这就将传统作文教学经验与现代作文教学理念很好地衔接起来了,既是继承也有发展,可说是一种新的改革尝试。”甚至说这种“源于生活,源于心灵情感”的写作,“其实质是学生人格素养与语文素养的综合展现,写作主体精神风采的充分张扬”;“可说是对现实中存在的积习多年的为写作而写作,为应试而作文的僵化、封闭的作文教学的强力冲击与批判”。想不到这本定价三十八元的书,在今天的互联网上却以五十元的价格还在挂卖。关于这一点,四中给了我起步,但我却无报答的资本。
我在四中班主任工作中的漏洞是最多的。工具性思维里的标准化教育无法应对人性本质及其需要的多维性和可变性,移植性或嫁接性的目标鼓吹无法应对每一个人的个性发展。比如说,我曾经以我多年的部队训练要求来应对学生,在强调战斗中的射击、拳击、刺杀的标准决定生命时,忽视了人的发展不可能也不应该是齐步走、一刀切的。同时,学生作为个体的物质的人与精神的人,他不是必须接受外来目标的移植,更不应该生活在别人的意志里以致沦落为附庸。我在反省我曾经以我的识浅制约教育行為的弊端时,虽然被谬评过县“模范班主任”,但耿耿于怀的心结总在一见到那时的学生,就油然而泛愧意。
时光增年岁,年岁减记忆。把眼下的时间维线弯曲到那时的四中里去,对接32——24年间的情况,面对那些被成长成熟和成功改变着的孩子们,我的脑壳已笨拙混乱得不可思议了。
他说他是我的学生。那天在边贸城广场前,一辆崭新而高档的轿车突然停在我身边。车门打开,下来一位风度翩翩的小伙子,对着我呼“老师”,同时伸出手来握我的手,然后自报名号和班次,释放我的尴尬。在简短的交流里,他快速地传递出同学中谁是博士、谁是老总、谁在什么职位上的信息。这真让我既心花怒放又想不到。
想不到,我在“邯郸学步”的班主任工作中,曾经对他说过一句“多读点书总有好处”的话,他却一直牢牢记住。他说他参军后,因这一句话而自学,考上了军校,司职于祖国边关的要塞。
想不到,他说我曾经十分贴心地培养过他当班长他却不愿意当,要是当好了班长他的工作会更得心应手。
想不到,我在学业成绩上批评最多的那几位学生,生活能力和创业能力,以一个“强”字来概括是不足以表达他们现在的成功感、幸福感和自由感的。
看来,人的出息不是在“独木桥”上能够将别人挤下河,也不是在重履别人的脚印时如何精准到位。他总要走自己的路,用自己的身体,更用智慧、精神和灵魂。
年岁大的人在淡忘一些记忆的时候,也会强化一些记忆。记得我到二中后,带着四中的反思,形成了关于人“自能发展”的思路。这个思路在后来的二中合力研究下成为省级课题而获得省级一等奖。
我青春句号的、如醇酒一样飘香的四中,九年的岁月藏深于我永久的灵魂里,我只能去想我感受了什么、做了什么、学了什么,但想不出做好了什么。但你一直在我生命的接力旅程里,前续我过去的经历,后启离开你之后的路程,让我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其灵魂在缥缈的羽羽浮云里,总可以寻到一些闪烁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