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大夫与自由人”
2019-07-16单原
单原
摘 要:上世纪林语堂先生翻译的《三十三不亦快哉》,风靡一时,从上流社会的政经界到普通市民阶层都对此津津乐道。林语堂先生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文化, 成功地将处于边缘的中国文化逐步带入西方文化的中心,引领社会以一种平等的欣赏眼光看待古老的中国智慧,在当时的文化生态中取得如此之成绩实在是叹为观止。文章在译介学视域下,从文化信息的失落与变形、创造性叛逆、翻译文学语言特色等几方面,分析了林语堂先生的翻译策略,对当下“中国文化走出去”的翻译实践有所启迪。
关键词:《三十三不亦快哉》;林语堂;视域融合
西方社会在二战前后出现了对自身文化反思的思潮。人们发现,现代科学并非“万灵药”,科學的进步并不能阻止世界大战、大萧条等一系列的灾难发生;初入工业社会,普通劳动者在高强度的机械劳动中成为了“现代奴役”,精神世界陷入迷茫。林语堂先生恰逢其时地翻译了金圣叹的《三十三不亦快哉》,引领西方读者从中国古代哲学中去汲取知识和灵感,向大众介绍中国士大夫“知足”的智慧以及如何从小事中获得愉悦和慰藉。通过挖掘中国文化中幽默达观,寻求本真的优秀基因,林语堂先生成功地让西方读者兴起了对东方文化的了解热情,进而追求中国古代士大夫作为文化精英阶层在精神层面享有的简洁感和安全感。
一、“从士大夫到自由人”——在文化内核的失落与变形中寻求精神共鸣
所谓文化内核,是指凝聚各个民族智慧的一种文化精神,是文学作品也是翻译作品中的“精气神”,失了“精气神”,翻译作品将沦为“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失败尝试。士大夫精神是以儒家文化为中心的中国文化的重要内核,在翻译中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难以在西方文化中找到对应的意向。
现代释义学代表人物伽达默尔提出,“理解是人类存在的基本模式,理解是视域融合。”[1] “士”到底和西方文化中的哪一种概念接近?抑或是与哪一类人最容易产生视阈沟通与融合?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余英时在《士与中国文化》的序中提及意大利人葛兰西(Antonio Gramsci,189l---1937)在《狱中笔记》将“士”与“教士(priest)”融合之说,而“士”的社会责任感, 也有西方思想家将其与知识分子(intellectual)相提并论,但一位西方思想家指出中国知识人把许多现代价值的实现,包括公平、民主、法治等,看成他们的独有的责任,这是和美国大相径庭的。在美国,甚至整个西方,这些价值的追求是大家的事,知识人并不比别人应该承担更大的责任。[2]
林语堂先生深谙翻译之道实为妥协的艺术,直不可达,则曲径通幽,以“闲适”作为切入点,寻找东西方文化的共同之处。他抓住了士大夫精神中的两个关键:一是摆脱了物质对自由的羁绊,士大夫阶层对心灵自由丰盈的追求胜于物质;二是对家国的责任感,“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无论得意失意都是精神上的贵族。在这两方面东西方是容易引起精神共鸣的,在西方文化中是自由人(freeman)的意向,与此相对立的是奴隶(slave),精神和肉体都不属于自己的人。自由人拥有士大夫类似的智慧。诚如柏拉图对话录中记载的苏格拉底之问,“Are we slaves, or do we have leisure?(问问自己,你是奴隶吗?或者你拥有闲暇?)”,而拥有闲适的自由人才可能拥有智慧(wisdom),并从道义上承担家国的责任。
找到了中西方文化中各自相通、相对固定的文化符号,翻译作品在读者中达到心领神会的精神共鸣就事半功倍了。如林语堂先生在《英译重编传奇小说》的序言中所述,“要旨在于描写人性一针见血或表现生活中之真知灼见,…不当费力解释…虽有异国情调与稀奇特殊之美,但无隔阂费解之处。”[3]
二、创造性叛逆---构建“由边缘推向中心”的中国文化的话语框架
创造性叛逆就是视域融合中的意义生发。如果没有叛逆,活动就会停下来,我们只能滞留在各自的视域中,传统文化也将失去活力,所以叛逆是理解中的必然。[1] 成功地融 “编写译”为一体的林语堂先生,是翻译活动中“创造性叛逆”的杰出代表,他对西方读者心理的了解、对作品可读性的孜孜以求,激活了中西方文化的视域融合。深谙西方读者心理的林语堂先生,在译本的选择上已然颇具匠心。此前赛珍珠女士的《大地》三部曲,以其人文关怀和对中国异域风情的描写激发了部分读者对东方文化的兴趣,但对中国的印象仍逃不脱积贫积弱的远东边缘地位,只有同情、猎奇而没有向往。而林语堂选择的译本,展现的是中国文化精英(educated elites)如何从平凡生活中品出趣味,从而避免了如奴隶般无休止工作,成为无感的赚钱机器。
林语堂先生在《吾国与吾民》的序中曾做出这样的解释:“我所写的只不过是一些普通的常识。有了这些普通的常识,使得中国古代人显得如此的特别。而今天又显得如此的珍贵。如果一个人没有失去对人类价值的理解,那么他就能看懂我所写的。”从译介角度来看,金圣叹的《三十三不亦快哉》,有三“妙”:其一、“疏而不离”,其文本描述的生活,与当下的战乱拉开了距离,却又在真实得一地鸡毛的生活中获得了超然的美感,犹如东方苏格拉底在市井中游走,展现出时而令人钦佩、时而令人莞尔一笑的“东方哲学智慧”;其二、“平易幽默”,宛如一位闲时聊天的老友,一样苦于捉襟见肘,待友需靠“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 [4],而“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 [4],如此简单,便成一乐,由此推之,生活岂不处处可乐;其三,“异域风情”,例如在基督教为主流信仰的西方世界,偏偏展现一个佛教徒在“为比丘”和“公然吃肉”之间的矛盾,滑稽可笑可爱之处又影射了某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政客,让读者会心一笑。
在译文的语言上,林语堂先生坚守可读性优先的原则,适当对读者难以理解的部分进行解释性的补译,同时保持英文译文的流畅优美。如论及三十三不亦快哉中第一乐,暑天遇及时雨的场景,“置饭于前,不可得吃”两个分句中皆有增补:“饭”增译为“noon-day meal”,令读者对时间有更清晰的认知,正午是暑天最热的时分;不可得吃补了原因,“for the sheer heat”,充分考虑到异国他乡的读者没有亲历过梅雨暑热,由此可能会产生的一些误解。在补足信息的基础上,不同文化间的读者也可以“子非鱼而得鱼之乐也”,相视会心一笑。
诚如高健在《翻译与鉴赏》中的评价,“林语堂的翻译享受的自由度未免太高,但不可忘记,他因此而取得的艺术效果也同样高。它们自由活泼得就像写作,翻译至此确实可说已达到了它的最高境界。”[5]林语堂先生在翻译中的叛逆,赋予了作品第二次生命,金圣叹的作品由此在一个完全没有参照体系的语境文化中,实现了与西方读者更广泛的文学交流。出自《三十三不亦快哉》的“夏日切西瓜之乐”也收录到林语堂先生《生活的艺术》一书中,曾一度由美國老牌电台主播Michael Savage进行点评,由此走入西方主流电台节目,成为那一代美国人的精神港湾和美好回忆。
三、“泥土气”—“气味相投”的语言特色
林语堂在其《英文学习法》中谈到: “然而现代英文固是一种雄健丰富、不离本色的语言,英文文学也未入了萎靡浮华的时期。真正的好英文还是多少带点街谈巷议或是文士雅谈的气味,英文谓之有smell of the soil(泥土气), 正与司马迁之文相近。”
具体到译文中,林语堂先生的泥土气其一就体现在押头韵(alliteration)的使用上。三十三不亦快哉中首乐,论及“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I ask for a mat to spread on the ground and lie down, but the mat is wet with moisture and flies swarm about to rest on my neck and nose and refuse to be driven away.)”[4]看译文,到底是地湿呼?簟湿呼?抑或是毯湿呼?看似是林先生误译,其实是深思熟虑之笔。其一,涉及到东西方的文化差异,欧美的房子,或为石造,或为木筑,夏日少湿热,即无法体会到中国江南地区独有的梅雨季节的闷热,又少制作“簟”所需的竹子或芦苇的材料,若意译为“bamboo sheet/mat”,势必造成读者的理解困难,闻所未闻见说未见哉。还是寻近似之物,家家常见的垫子mat;其二,若地湿如膏,簟焉能独干?顾说簟湿,逻辑上亦无不可;其三,用上了押头韵,失之桑榆,得之东隅,中文译而不得的音律美,用符合英文的方式得到了补偿。此一句中,已有三处押头韵,“mat,moisture”,“wet,with”和“neck,nose”。同一段中,“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此时“地”又译为ground,原因在于在英文中…ground is gone又是一个押头韵。为了用上这样的押头韵,英文的译文其实进行了转译,由“地燥如扫”变成了“地湿已收”。
泥土气还体现在拟人修辞格的使用。“赤日停天”中的“停”译成hangs still, 而不用stop, 有太阳偏偏不如人愿打算久久不离之意,比stop 更加形象生动。hang in the sky, 让人联想到俚语hang in there,这个时候太阳就是跟人较劲,颇有tall talk讲故事的荒谬感和戏谑感,停之妙用,尽现了林语堂先生活用英文小词之功力。
四、结语
林语堂先生将“士”作为人格化介绍中国文化和思想传承的核心,又着重将“闲适”、“幽默”等当时西方文化中易于传播的元素提炼出来,视阈融合到“自由人”的概念中去,这一突破成为林语堂先生成功引领中国文化从边缘走向中心的关键,对当下“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战略有相当的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1]Gadamer, H. G. Truth and Method[M]. New York: The Continum Publishing Co. 1975.
[2]余英时. 士与中国文化[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I-X.
[3]林语堂.英译重编传奇小说[M].北京:外语与教学研究出版社,2009:XIII-XVIII.
[4]林语堂. 英译精品不亦快哉(汉英对照)[M].安徽: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48-67.
[5]高健. 翻译与鉴赏[M]. 北京:外语与教学研究出版社,2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