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森小说《上帝救助孩子》的修辞叙事
2019-07-16朱晓燕
朱晓燕
摘 要:美国当代杰出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具有强烈的民族责任感,她的作品往往为黑人弱势群体,尤其是黑人女性发出声音。她的著作《上帝救助孩子》在延续了黑人后代创伤主题的同时,首次聚焦当下美国的种种社会问题。本文通过聚焦《上帝救助孩子》的叙事结构、叙事主体以及叙事进程三个维度,对该小说进行修辞性叙事的研究,分析出托妮·莫里森如何运用独特的叙事技巧来引导读者积极参与小说的伦理评判,辛辣批评当代美国社会的种钟问题,如美国肤色之“文化转向”、新种族问题等;最终成功地使读者与作者的价值和信仰产生共鸣。
关键词:《上帝救助孩子》;修辞叙事;呼唤—回应;多重叙事;叙事进程
托妮·莫里森(1931-),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当代著名的黑人女作家,《上帝救助孩子》是莫里森在84岁高龄出版的第11篇中长篇小说。评论家们褒扬莫里森的这部新作:一如既往地具备“流畅的抒情风格,简洁的文字,提供了强韧有力的描摹”(王守仁、吴新云108)。而该作品与其以往著作最显著的不同之处在于“第一次”以当代美国为背景,聚焦当下美国的种种社会问题,包括新种族问题、儿童性犯罪、暴力文化等等,成功地引发了人们对于这些问题的审视。
《上帝救助孩子》主要通过不同女性的叙述,描写了90后黑人女孩布莱德(Bride)因肤色歧视而痛苦挣扎的成长经历,以及成年后事业有成却迷茫空虚的现实生活,最终她在寻找男友布克(Booker)之旅中逐渐定位自我、认清自己的存在价值。本文主要尝试运用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的修辞叙事理论,分析《上帝救助孩子》中的叙事结构、叙事主体以及叙事进程,探讨莫里森如何运用叙事技巧成功地引导读者参与小说中的价值判断,揭示当下美国“黑即美”文化潮流背后的新种族问题—白人对审美的界定深刻地影响了黑人的自我价值评判,造成了黑人迷失自我的认知危机,形成了黑人内殖民化。
一、“呼唤—回应”叙事结构
根据詹姆斯·费伦的修辞性叙事理论:叙事不仅是纯粹的形式技巧,而且是伦理交流的工具。“叙事的目的就是传达知识、情感、价值和信仰”,“当我谈论作为修辞的叙事时”,指的是“要求我们的认知、情感、欲望、希望、价值和信仰全部参与的过程”。(转自曾艳钰17)
在《上帝救助孩子》中,莫里森通过“呼唤—回应”模式构建叙事文本,在吸引“读者多层次参与”的同時,又激发他们“感情上的不同介入”,做出自己的立场选择和价值判断。“呼唤—回应”最初作为一种黑人音乐形式,主要指由不同人或不同的小组之间交替演唱音乐长句和短句,在演唱中形成一种对仗,即演唱的一方响应演唱的另一方。对于文本而言,“呼唤—回应”模式提供了一种新的叙事方法,强调文本和读者的相互依存关系。在小说的叙事中表现为此段故事与其它数段故事的相互交融、相互认可、相互作用,从而激发读者和讲述者的共同参与。
从小说《上帝救助孩子》一开始,结构中就呈现出类似“呼唤—回应”的模式:讲述者要求读者把信息一点一滴拾掇起来才能完成文本意义的共建。作者通过不同女性讲述了许多重要事件:母亲甜甜(Sweet)对深肤色女儿的厌恶,男主人公布克(Booker)的突然离开,布莱德自己只穿白色衣服、佩戴白色饰品的习惯,以及后来布莱德踏上了寻找男友的旅途等等,这些故事虽然相对独立,但又构成有机的整体,每一局部的情节发展必然受制于其他部分。比如母亲对深肤色的歧视给布莱德儿时的心灵上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这是她后来迷失自我的根源;而男友布克甩下一句“你不是我想要的女孩”便弃她而去,布莱德开始变得无所适从,如导火线一般逐渐迷失自我;为了重新发现自己的存在价值,布莱德勇敢地抛弃一切开始了寻找男友的征程。由此可见,这些看似独立的事情或明或暗地都与小说中女主人公布莱德在解构自我的过程中重塑自我的叙事主线相“回应”,读者不仅要对事件本身作出回应,还得综合考虑事件所引发的其他复杂情况,然后做出自己的立场选择与价值判断。
另外,莫里森如同精通黑人音乐的大师一样,在演奏主旋律时常常有意地进行各种重复与变奏,形成新的“呼唤—回应”模式。在《上帝救助孩子》中,关于同一个事件的描述,不同叙述者都会从不同视角多次重复,不同程度地强调、增添或改变原来的意义。因此,读者从每一次不断深化的叙事中获得了不同的视角体验,多元讲述构成了多重“呼唤”。比如关于布莱德儿时经历的白人女教师性侵儿童的审判,这个故事被布莱德自己和母亲甜甜从不同角度都进行了描述:布莱德为了“我妈妈能拉我的手”,“用骄傲的眼神看我,哪怕一次”,撒谎指证女教师的性侵行为,致使其蒙冤“被判刑25年”;通过这段自述,读者看到一个深肤色黑人女孩希望得到家人关爱的强烈意愿,从而不忍过多的指责这个女孩的过错。然而,母亲甜甜在描述这段经历时,为女儿而感到骄傲:“小小的黑人女孩把白人恶魔拉下马”;借此读者可以推断出甜甜心中对白人的恨,尽管顺从“白至上”的审美观,但是这是深谙种族关系现实的妥协,但是在种族关系的立场上,她站在黑人这边。通过这一故事的不同版本的叙述,读者既切身体会到了种族歧视对黑人的创伤,又看到黑人对种族问题的痛恨和屈服现实的无奈。
莫里森在这部小说中通过采用“呼应—回应”模式的叙事结构,可以让我们更好地了解她如何成功地激发读者多层次参与文本,使读者从不同方面了解种族问题对黑人生活的影响和创伤,进而促进文本与读者之间的情感和价值观的交流。
二、多重叙述的不可靠及价值观冲突
在阅读《上帝救助孩子》时,不难发现“呼唤—回应”的叙事主要通过不同女性的叙述来完成。尤其小说第一部分,每个章节都由女性人物的名字命名,并从该女性的视角下进行叙述。这样碎片式的叙事不仅导致了叙事的不可靠性,同时也呈现出了不同叙事者价值观的激烈碰撞。
这里“叙事的不可靠性”主要指叙述者的描述偏离了小说中隐含作者(或理想读者)的规范,而这种偏离会造成反讽与距离。詹姆斯·费伦将“叙事的不可靠性”分为六种类型,主要集中在报道、阐释与评价三方面:报道涉及人物、事实和事件轴,阐释涉及认知和理解轴,评价涉及伦理和价值判断轴;并且每一方面都分为“错误和不充分”两种类型。小说《上帝救助孩子》中女主人公布莱德最初的“黑是美”价值观可以归类为叙述者在知识和理解轴的错误阐释与不充分阐释。布莱德成年之后生活在多元化时代,坚信“黑色受欢迎,是文明世界中最畅销的商品”(27)。布莱德在自己的叙述中提到,为了突出自己的“黑”之美,她“小心”地只穿白色服饰,使得自己像“雪中豹”(26)。表面上她似乎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从别人惊叹的眼神中她感觉自己外貌动人;此外,作为某一化妆品牌区域经理,她更证明了自己事业有成。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她的历任男友们只把她当做炫耀的勋章,没有人真正在乎她的想法;布莱德自认为最好的白人朋友是布鲁克林(Brooklyn),可从后者的自述中,对她也只是表面上关怀备至,实则内心漠不关心,甚至希望布莱德能因受伤而长期休假,这样可以“暂替”她的经理位置。这种叙事的不可靠体现了作者对布莱德盲目遵从白人审美的讽刺,扩大了叙述者与读者的距离,形成彼此之间价值念的差异。通过叙述者的陈述,作者暗中与读者对话,揭示“黑即美”的时尚潮流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黑人自身的境遇,反而黑人因遵从白人审美标,逐渐迷失自我。
此外,《上帝救助孩子》中不同人物分别讲述了自己对周围环境及其他人的认知和评价,从而展现出不同价值信念的激烈冲突。在小说一开始,作者描写了女主人公布莱德和她母亲甜甜的价值观碰撞。在甜甜的自叙中,读者们看到了她对新生儿深黑色肌肤充满了窘迫和厌恶,不想哺乳这个婴儿,甚至想弄死或遗弃她。而甜甜这样做的原因则是自己和丈夫都是浅肤色的黑人,并且以白为荣,宁愿“渴死也不会从黑人专用的龙头饮水”。他们的这种想法和行为,实际上是遵从了“白至上”的审美价值观的表现,导致了黑人歧视黑人,浅肤色歧视深肤色等种种现象。随后在女主人公布莱德的叙事中,则让读者看到截然相反的价值理念。布莱德长大后的生活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深肤色黑人到处可见,电视上,时尚杂志里,广告中,甚至主演电影”。因此她的深肤色变成了新时尚的“美”。为了让周围人关注她、赞美她,布莱德彻底屈服于“黑即美”的审美标准和价值观。布莱德不仅只穿白色衣服,佩戴白色饰品,甚至在极度悲伤的状态下脸上白色的泡沫也能抚慰她的心灵疼痛。这里读者感同身受地体会到白人审美标准对布莱德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影响,使其逐渐失去自我。这里,作者通过描写布莱德及母亲的不同审美价值,展现了“深黑肤色”在社会环境中的变迁:由过去的备受歧视到如今的备受推崇。然而无论是“白至上”还是“黑即美”的审美价值观,都反映了“白人的界定对黑人很重要”这一事实,这是黑人内殖民化的外在表现。为了引导读者做出作者希望的价值伦理批判,莫里森借助小说中其他人物之口提出自己的观点—无论是白人和黑人,肤色“只是一种颜色而已,基因特征—不是缺陷,不是诅咒,不是罪过”。
因此,作者通过不同人物的叙事既展示了叙事内容的不可靠叙事性,同时也呈现了不同价值伦理的激烈冲突。随着小说的层层推进,读者根据自身的经历和价值理念,逐渐地回应了作者所主张的价值观念—白人和黑人之间仅仅是肤色的不同,基因问题,仅此而已。
三、叙事进程的不稳定性与张力
詹姆斯·费伦在其作品《作为修辞的叙事》中说过:“叙事通过不稳定性和张力的产生、纠葛和解决而开展。一个不稳定性是故事内部的一种不稳定环境:它可以产生于人物之间,人物与其环境之间,一个人物之内,导致情节的纠葛,但是最终能否得以解决...张力则是叙述者与读者或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知识、价值、判断、见解或信仰上的差距。张力不必为使叙事达到封闭而得以解决。”(费伦5)
在《上帝救助孩子》一开始,作者莫里森就逐渐启动了叙事的进程。首先,作者在女主公布莱德的自叙中,交代了她们关于黑人女性“美”和“自身价值”的认知和评判依据,这与读者自身已接受的价值观形成了差异,从而在叙述者与读者之间建立了一股张力。上文提到,与母亲甜甜“白至上”的审美观不同,布莱德坚信黑色合乎新时尚,她的“深黑色肌肤”使其看起来美丽动人,成功的事业更让她实现了自身的价值。尽管不同的读者关于“美”“自身价值”的判断不尽相同,但通过全文的叙事,作者逐渐引导读者认识到:盲目地迷信外界(尤其是白人)定义的外在“美”,过度地追求物质上的成就感,只会使人生活空虚,迷失自我,没有归属感。其次,作者将布莱德置于她与男友布克扑所迷离的关系,以及逐渐迷失自我的不稳定环境中。男友布克因误会而甩下一句“你不是我想要的女人”,便弃她而去后,布莱德一度惶恐无助,自己外表动人,事业有成,对他也付出良多,为何获得这样的评价?这里,作者采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描写了布莱德身体的变化,“体毛全无”“胸脯变平”“身材变小”,仿佛回到了童年。为了缓解自己的创伤,得到男友离去的解释,以及重新确认自我的存在价值,她决然放弃周围的一切,勇敢地踏上了寻找男友布克的未知旅程。
后来,随着情节的展开,周围环境的变化,布莱德与嬉皮士白人夫妇和他们养女瑞恩(Rain)的相遇,掺入了更多的不稳定因素。这些不稳定的复杂因素始终与叙事主线纠缠在一起,推动叙事进程的发展。嬉皮士夫妇简朴而充满爱的生活使布莱德明白:盲目地物质享受不一定使人快樂,小女孩瑞恩与养母的对话让其了解:黑人与白人之间仅仅是肤色不同的基因差异。布莱德这些认知的变化逐渐改变了叙事过程中的张力,拉近了与作者的读者的距离。随后,姨妈奎恩(Queen)的温柔关怀和美味的“联合国”大餐,使布莱德的儿时创伤逐渐得到抚慰;而男友的书信更让她看到自己的肤浅和懦弱。最后在与男友激烈的争吵和厮打中,布莱德坦白自己曾经的过错—“我撒了谎!我撒了谎!我撒了谎!我帮忙定了她的罪,但她啥坏事也没有做!”。她因坦白而得到解脱,一度萎缩的身体也焕发生机,美丽丰满。小说的最后,虽然布莱德不确定能否与爱人布克过上幸福的生活,但体内的小生命让她看到生活的意义,她将勇敢坚强地应对外界的一切。至此,所有这些不稳定的复杂因素最终改变了主人公布莱德的信仰和价值判断,她与作者读者之间的那股张力最终得以解决,叙事达到封闭。
通观《上帝救助孩子》全文,作者通过不稳定性因素的描写导致小说情节的纠葛与冲突,通过叙述者与读者之间张力的调节获得了读者的回应与认同,成功地阐释了女主人公在无情的解构自我、重塑自我后,终于重获新生,这样的叙事进程生动地勾勒出一位重新建构起自己女性身份的黑人女孩,充满自信和希望地出现在作者的面前,激起了读者们的欢呼与共鸣。
四、结语
《上帝救助孩子》从“童年创伤”入手,再现当代美国社会生活中的种种问题。本文通过小说的叙事结构、叙事主体以及叙事进程三个维度,分析该小说的修辞性叙事特点,更好地揭示出作者如何运用叙事技巧引导读者参与小说中伦理判断,再现作者对当下美国肤色之“文化转向”的解读,种族问题给黑人造成的心灵创伤,以及寻求自我的艰辛努力,实现了作者与读者之间思想的共鸣。《上帝救助孩子》充分展示了叙事的修辞魅力,讲述深刻而动人,形成了直逼读者心田的阅读快感,这为我们分析莫里森的其它经典著作提供了新方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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