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死紫佳人
2019-07-16胡展奋
胡展奋
庭院里一盆西洋杜鹃的名字美得让人不安——紫佳人。紫,是高貴的色彩,佳人则让人遐想无限。紫佳人,一听就是介乎雅俗之间的好名,不过买她时品相可不太好,花蕾不少,叶子稀少,给人秃秃的荒凉感,好在花开灿烂,一大捧紫花,闪烁着天鹅绒般的光泽,比紫水晶还醉人。
我从来没有如此宠过一棵杜鹃,那些日子真充实,一有空,就搬只凳子,坐在她旁边欣赏,有时拿把剪刀,替她修修剔剔。而四时昼夜,她的姿态是不同的,紫佳人的紫绒,红里偏蓝,热情中微带冷艳,阳光下,筒形的复瓣流动着隐隐珠光,散光下则是岫玉的温润肌泽,而黄昏时则是一枚枚沉静的翠质龙鳞……
天可怜见,那株西洋杜鹃“紫佳人”不正是被我活活爱死的吗?
仔细看,发现她不但疏于修剪而且伤痕累累,怀疑她事实上被长期弃置于花圃一隅,不闻不问地不知多少年没有施肥了,那土枯槁而贫瘠,砂石嶙峋,好盆好土,应该看上去颇有润泽的感觉的,然而她现在衣衫褴褛,枝叶憔悴。想象着她的辘辘枯肠,忍不住要给她施肥,先施营养土,施完浇水;没几天又施“复合肥”,一粒粒白色的,铺在土表,又想象着紫佳人微笑着吮吸营养的快乐,好像自己也分了一杯羹。
那是5月初,紫佳人开得灿烂,然而花事刚谢,她就突然委顿了。那天早晨去看她,发现新爆的嫩叶有点蔫,没太在意,第二天更蔫了,我吃了一惊,致电老同学徐云良,他是花木高手,听了以后沉吟不语,半晌,说,你坏事了,世间事,对人对物,过分呵护就是虐杀,现在不是杜鹃施肥的时候,谁叫你施的呢?!
就算如你所说,她被“虐待”多年,也应该渐渐改善她的环境才是。而你除了施肥的时间不对,浓度也不对。杜鹃的脾性是喜欢淡肥,她天生丽质,也天生弱质,都说林黛玉吃半只大闸蟹就“吃不消”了,她也是,应该很淡、很淡地施一层,淡妆可以,“浓抹”绝对不行,你看看你,又是营养土(而且没有拌土稀释),又是复合肥,嫩叶先凋,大事不妙,如是塑料盆,赶紧盆壁打几个洞,用大水冲灌,卸肥!
我赶紧照办。但无济于事。眼睁睁看着她日渐枯萎,叶子掉光。开始时掐断枝条还能见绿,再后来枝条也枯黄了,最终香消玉殒,这么名贵的品种!我真是欲哭无泪,越想越后悔,如同贫家女,她多年已然甘于素寒,习惯了素寒,你强加富贵干嘛呢?!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就冲这愚蠢自扇几个嘴巴也不解恨。
忽然想起一邻居小孩,小学五年级时,父母嫌其个子不高,去医院经过一系列繁琐的检查和论证,结论是:最终个子定格于1.65左右。他妈一听居然崩溃了,没有1米75以上的个头,还是人吗?于是特需门诊,注射“生长激素”一年后突然出现糖尿病症状,空腹血糖高达11。
这下更忙了吧。过分呵护还真是虐待。我想,各地每年的高考都要上演“过分呵护”的重头戏,一个孩子复习时抱怨青蛙的聒噪,说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爸妈居然就把屋周围的青蛙全部毒杀;那树上的知了与青纱帐里的蝈蝈咋办?!
孩子抱怨马路上有噪声,其爸妈居然立刻组织人墙拦车截人……老实说,这种过度呵护的背后恰恰掩盖了——主要是助长了这些孩子的病态,其精神状态之孱弱与萎靡还远远不如林黛玉,因为那林黛玉读书做诗并不忌讳鹦鹉、知了或蛐蛐那满世界的大叫大嚷啊。如知道青年毛泽东常常故意去闹市读书而自励,那些家长会做如何想?
天可怜见,那株西洋杜鹃“紫佳人”不正是被我活活爱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