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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尔·波特:走遍中国寻访隐士

2019-07-16何映宇

新民周刊 2019年26期
关键词:赤松寒山隐士

何映宇

比尔·波特。

比尔·波特给人一种鹤发童颜的感觉。75岁了,须发皆白,可面色红润,看上去比他的真实年龄小了好多。

他是美国当代作家、翻译家和汉学家,人生颇具传奇色彩。上世纪60年代服完兵役以后,他在加州大学研究人类学,1970年至1972年,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人类学博士。他用大学奖学金的钱从美国去中国台湾佛光山定居,一呆就是19年。1989年,他第一次来到中国内地,两年后,因为他在香港地区的一家广播电台工作,因而有机会经常来中国内地旅行,从而撰写了大量介绍中国风土文物的书籍和游记,并翻译了佛学经典《楞伽经》《菩提达摩禅法》,诗集《寒山诗集》《石屋山居诗集》以及王维、韦应物的诗作,在欧美各国掀起了一股学习中国传统文化的热潮。

他在中国内地出的第一本书《空谷幽兰》就成了畅销书。因为不相信“别浪费时间了,中国大陆现在连和尚都没有,哪有隐士?”之说,决定实地察看。1989年,比尔·波特邀约上自己的朋友、摄影师史蒂芬,踏上了终南山探访之旅。那些摄于幽谷悬崖中的照片记录了此行的艰难:古老破败的寺庙与道观、万丈深渊和铁链。而比尔·波特也用自己的笔详细记录下他与隐士们的交流,以及他所看到的隐士们的生活现状。

我觉得生命很重要,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那你应该怎么过这一辈子?应该珍惜生命。

比尔·波特将终南山旅行的途中见闻集结为《空谷幽兰》,在国内外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文化热潮。之后,他又撰写了《禅的行囊》《黄河之旅》《江南之旅》等著作,都广受好评。他热爱中国,热爱中国文化,甚至可以说痴迷。因为这样的机缘,他成了中美之间文化交流的使者,中国禅宗的西方传人。

法号“胜云”,笔名“赤松”

《新民周刊》:1970年至1972年,你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人类学博士,是那时候开始喜欢上中国文化的吗?和当时美国的嬉皮士运动有没有关系?

比尔·波特:和嬉皮士运动没关系。嬉皮士运动开始的时候,我1964-1967年服兵役去了国外,并不在美国本土。我并不是很赞同嬉皮士的生活方式,那不是我要的生活。我比较乖,喜欢读书。服兵役之前,我在加州大学读艺术,画画,可能是没有太多天赋吧,考试老是考不及格。服兵役的时候,很多人失去了生命,我觉得生命很重要,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那你应该怎么过这一辈子?应该珍惜生命。所以回到加州大学后,我拼命读书,并且转了专业,改修人类学,因为我对人类学很感兴趣。这样我就可以研究不一样的生活,乡村或者城市、中国或者法国、原始人或者文明人。

《新民周刊》:在哪服的兵役?

比尔·波特:在德国,3年。原本他们想派我去越南,但是我拒绝了。

《新民周刊》:可以拒绝吗?

比尔·波特:你可以试试看(笑)。最初的四个月,我们要接受军事训练。然后有一天,有人来通知:下周出发去越南。我拒绝了,我不想去越南,他们说你没有选择的权利。我就逃走了,和另一个朋友一起逃去了洛杉矶,过了三个星期,我想他们会来抓我们的,算了,还是去警察局自首吧。我对他们说:“我是服兵役逃走的。”警察送我回去。军队负责人问我:“你们为什么要逃跑?”我说:“我要选择延迟服兵役的时间,我不想去越南。”结果他们同意了,我就去了德国,我很喜欢德国。

《新民周刊》:你喜欢德国什么呢?

比尔·波特:这是我第一次出国。美国的文化积淀比较薄弱,而欧洲的国家则不同,历史悠久。我还学了德文,在德国读了一个大学。回到加州大学之后,因为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所以成绩很好,每次都考第一名,加州大学给我最高的奖学金。学校方面还很惊讶,服兵役之前老是考不及格的学生,怎么回来后像变了一个人?当时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是100美元,奖学金是我很重要的生活补充。快毕业的时候,我想还应该继续读书,就决定去哥伦比亚大学读博士,因为我知道那里有全美国最好的人类学教授。我没有什么钱,需要申请奖学金,而美国高校申请奖学金都会有些条件,要你学这个学那个。那时候我开始阅读禅宗的书,我觉得里面说的很有道理,于是我就填了当时很少人懂的中文,其实当时自己对中文并没有什么了解。或许缘于美国学中文的人太少的缘故吧,那一年哥伦比亚大学入校的100多个学生,只有两个申请到了奖学金,我是其中之一。于是,我一边读中文,一边读人类学。很偶然的机会,我在唐人街认识了一个中国的和尚,他以前在山西五台山授业。每个周末,我都会去他在纽约乡下的小庙。他不会讲英文,我虽然开始学中文,但基本没法用中文来交流,可是并不妨碍我跟着他修行。我觉得修行比读书更重要,因为这是人生的实践,修行就是我要做的。所以,过了两年,我退学了。

《新民周刊》:1972年,你是怎么决定用奖学金从美国去中国台湾的佛光山定居的?一开始想去做和尚?

比尔·波特:我在哥伦比亚大学有个博士朋友,有段时间他住在台湾佛光山的一座庙里。那时候外国人要住在台湾需要一个保证人,我的朋友介绍了台湾的陈女士做我的保证人,我得以在佛光山住上一年。佛光山的和尚信仰的是净土宗,并不修禅,陈女士安排我去中国文化学院(后来的中国文化大学)读哲学,教课是英国最著名的哲学教授;然后又安排我在台北的海明寺修行,海明寺的主持悟明法师是台湾禅宗的重要代表人物。他十年前圆寂了,活了102岁,很长寿。他对我很好,让我在那住。那里有佛经的英文版,我可以比较對照阅读中英文版的佛经,受益匪浅。

悟明法师给我起的法号叫“胜云”,有一个很著名的教授将《寒山诗集》翻成了英文,我就在那里读《寒山诗集》。两年以后,有一天,我收到了父亲给我寄来的信,信上说,人这一辈子很重要,你应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我被打动了,决定离开。一个星期后,我去了阳明山。

阳明山的七星山,那里只有农夫,我便找了一个农夫的小房子,住了14年。每天,我练习书法,翻译《寒山诗集》——陈女士为我找了一个博物馆里的书法老师,他叫庄严,是台湾最著名的书法家之一,特别擅长宋徽宗的瘦金体。一三五晚上六点至八点,我下山去讲英文,每个星期有六个小时讲英文,除此之外,我所有的时间都在打坐、写字、翻译书籍,《寒山诗集》《石屋山居诗集》和《菩提达摩禅法》都是我在那里翻译的。我又找了一个朋友在美国出版了我翻译的《寒山诗集》。

在中国文化学院读书时期,有一个中国女孩坐在我后面,我们成了朋友,并相爱、结婚了。

我找了一份正当的工作,在美国广播电台任职。很多台湾人都会听这个电台的节目来练习英文,电台里的人知道我会中文,所以请我去那边,我在那做了7年。

《新民周刊》:你刚刚谈到了,在台湾,你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然后遇到了你后来的妻子,你们是一见钟情吗?

比尔·波特: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吧。每个周六,我会下山,半个小时到台北,去台北的明星咖啡馆见她。该咖啡馆是艺术家和诗人的聚集地,四楼不用花钱,我们就坐在那,看《庄子》,还有《庄子注》。她会帮助我理解文言文的用法,每次三个小时,这样持续了两年。两年后,我决定离开阳明山。她的父母也终于同意了我们结婚,之前他们不同意。她家就三个女孩,她考上了台湾的公务员,金饭碗,所以她的父母起先不愿让我们结婚。

《新民周刊》:在那里,你以“赤松”的笔名翻译出版了《寒山诗集》《石屋山居诗集》和《菩提达摩禅法》等英文著作,“赤松”有什么样的寓意?

比尔·波特:我在庙里的时候叫“胜云”,可是我出来后就觉得不对了,我不能再用庙里的名字,就用了“赤松”的笔名。我曾看到一则日本“黑松汽水”的广告——你有没有发现,日本人特别喜欢黑色,而中國人喜欢红色,我最喜欢的树是松树,综上,那我就叫赤松吧。

两个月后,我在图书馆里看到一本书,原来中国古代有个神仙叫赤松子;作为一个翻译家,我住在人居稀落之地,既不是中文世界,也不是英文世界,有点像是一个沙门(出家人),又像一个武士,感觉挺像赤松子的,自此,我就一直用这个笔名啦。有趣的是,变成“赤松”后,我在图书馆,想找一本书上的某处段落,一翻就翻到了,好几次都这样,如有神助。这个名字我只在翻译的时候才用,自己写书时不用它。所以在美国,没有人知道比尔·波特是谁,他们就知道赤松。

1993年后,我回到美国,继续写作,写作,就是我修行的路。翻译的书我会选择,特别重要的书我会想翻译。在翻译的过程中,你会学到很多东西,如果只是阅读的话,恐怕学不到那么多。所以我用这个方法来翻译和学习。

当然,我还有别的“女朋友”,比如王维。还有元朝的诗僧石屋。

追寻中国的隐士

《新民周刊》:1989年,你邀约上自己的朋友、摄影师史蒂芬,踏上了终南山探访之旅,在这里你见到了许多隐居者。后来,你将路途中的见闻集结成书——《空谷幽兰》。在寻访的过程中有遇到什么危险吗?

比尔·波特:那时候我寻思,在中国大陆还有没有寒山这样的隐士呢?便想去看看。1987年后,台湾开放大陆探亲,我就来了大陆。这趟旅行,我花了一年时间,写了一本书,就是《空谷幽兰》。终南山没碰到什么危险,碰到的都是好人。就是华山的路太危险,我们走的不是观光客的路,而是另外一条。

其实,1989年,我没有工作,所以也没有收入。我刚把书写完,我所在的广播电台的老板被请到香港去开广播电台——顺带一提,这是香港第一个私人开的广播电台。我老板对我说:你要不要跟我去?他说你可以做一档文化节目,我就做了“黄河之旅”,一天有两分钟的节目。

做“黄河之旅”的时候,我有受到赞助,去了黄河,回来后写稿、配音乐,一共做了240期节目。听众很喜欢,他们要求“你还要做还要做”,这样我在香港工作了两年。攒了点钱,我们的孩子在台湾没法学英文,所以我们于1993年搬回了美国。加利福尼亚一家小出版社出版了我翻成英文的《寒山诗集》,我花了9万美元买了栋房子。

《新民周刊》:听说你最喜欢的是两件事:盲人按摩和泡热水澡。是这样的吗?

比尔·波特:以前是的。一个人旅游的时候,我喜欢这两件事,但现在我不太有机会一个人旅行了。

《新民周刊》:寒山现在还是你最喜爱的诗人吗?

比尔·波特:当然了。可以这样说,他是我第一个“女朋友”(笑)。当然,我还有别的“女朋友”,比如王维。还有元朝的诗僧石屋,他的诗比寒山美——寒山的诗没那么美,但有另一番味道。我翻译了陶渊明、韦应物、柳宗元,我翻译的柳宗元的诗集今年秋天会在美国出版。苏东坡说,唐代的诗人除了李白和杜甫之外,还有韦应物和柳宗元的诗是最好的。并不是很多人了解这一点,因为柳宗元的诗写得并不多,一生留下了140多首诗歌,我都把它翻成了英文。

现在我喜欢薄一点的书,比如不超过60页,你可以拿在手里面,也可以放在口袋里,便于携带。我之后要出版5本书,《金刚经》和禅宗、净土宗的书籍,以及石屋和中国的古诗。如果是普通的专著,写一本书通常需要两年,我已经75岁了,没有很多“两年”可耐心慢慢等了。因此,薄一点的书,我能够筹钱,不需要在出版社排队,不需要考虑他们的意见,出版可以快一些。

我已经在美国出了20本书,这些书在美国属于小众,大多数美国人对中国文化没有什么兴趣。有些人非常喜欢,但这些人只占美国总人口的1%都不到。我在美国出书赚的钱全部加起来不超过1.5万美元,但是我很喜欢,这是我修行的一部分。我的稿费主要是在中国出版的图书的版税,我用这些钱来补贴我在美国出的翻译作品,同时我也帮助一些美国的诗人朋友在美国出版作品,因为他们的诗集在美国很难出版。

我从去年开始在我住的小镇Fort Worden办了一个禅修中心,小镇靠海,政府在100多年前为军人营建了住所,有很多大炮,可以防御入侵,后来荒废了。现在华盛顿州把这里变成一个公园,最高的山上有个空的房子,他们同意我们将这里改作禅修中心,离我家走路过去15分钟,很近,很美。Fort Worden在当地很有名,有很多文化活动,包括做音乐的等等。这地方政府每年象征性地收我们一美元作为租金,但我们花了50万美元装修。

比爾·波特作品。外国人写中国事,读来也颇觉有趣。

《新民周刊》:先是黄河之旅,然后怎么确定要去探寻中国西南边陲的少数民族部落的?江南之旅也是这时候成行的吗?

比尔·波特:这都是我自己的计划。黄河之旅成功了之后,我想我还要去哪里。第一个就是江南之旅,1991年的秋天,我去了江南。1992年的春天我去了彩云之南,1992年的秋天去了丝绸之路。我和广播电台签了两年的合同,攒了6万元钱。《空谷幽兰》还不能算游记,但自那以后,我开始写游记。

《新民周刊》:《空谷幽兰》就写了中国的隐士,《一念桃花源》重走陶渊明和苏东坡的人生之路,是不是还是因为你的隐士情结?

比尔·波特:有一点,但是我不是完全的隐士,一辈子呆在城市里我受不了,可是永远住在山上也不是理想的状态,也许可以算“中间派”。

《新民周刊》:现在每年还会以导游身份到中国来几次吗?是不是差不多已经把中国都走遍了?有没有特别想去却没有去的地方?

比尔·波特:差不多都走遍了,就差西藏。我飞到过拉萨,但是没有深入西藏的腹地。我想和西藏的老百姓交流,但是我不懂藏文。算了,那我就不去了。我对密宗没有很大的兴趣,我研究的是禅宗。

我去河南找仓颉庙,河南大多数的地方都有路牌指示,到哪都很方便,可是仓颉庙没有,我们找了个农夫带路,才找到那儿。我到中国来,找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可是这样的地方在中国越来越少了。当地政府搞了很多旅游景点、名人故居,但对我没什么吸引力,如果太容易了,那探访的意义又在哪里呢?那只是旅游的目的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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