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生活
2019-07-16马尔科·格尔根
马尔科·格尔根
2007年皮特
八年前,我的母亲告诉了我她被强奸的事。她来到我的卧室,和我说了一切,也包括我就是在那次强奸之后出生的事实。对我来说,这很难接受。但是我的母亲和继父都很爱我,这给了我莫大的帮助。我和母亲关系很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对于未来,我很乐观:我在上大学,以后想成立一家公司,为很多人创造工作岗位。
安纳特(今年41岁)和她的儿子皮特(今年24岁)在卢旺达西部基伍湖上的一艘小船中
2019年安纳特
强奸和殴打的经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好在和其他人——尤其是我的儿子——讲述自己的故事,让我减轻了心理负担,获得了心灵的解放。大屠杀发生后,我无法想象自己该如何挺过去。而现在25年过去了,我过得更好了:我的儿子马上就要大学毕业,独立生活,并建立起自己的家庭。
今天来到卢旺达的人,很难再看到那些历史的阴影,映入眼帘的全是阳光和荣耀。首都基加利的小山上满是高级餐馆,街道洁净而安全,出行可以通过应用软件很方便地打摩的,咖啡馆中大大的木桌和上面摆放的笔记本电脑更容易让人想到纽约的布鲁克林区,而不是非洲的这颗“绿色心脏”。
25年前(自1994年4月6日起的100天内)的那场至少有80万图西人被胡图人所杀害的种族大屠杀,在今天看来似乎只是一场超现实主义的噩梦。在这些街道上,真的发生过老师将他们的学生大卸八块,联合国士兵们无助地看着凶手们纵酒狂欢庆祝,牧师们向他们的信徒浇灌汽油而后将之点燃的事情吗?
2007年贝纳德特
遭受强奸后,当我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时,我问自己该如何向母亲解释这件事。每次洗澡时,我都会尽我所能地使劲儿按自己的肚子。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让这个孩子流掉,但是最后当然没有成功。现在我和儿子关系很好。当我让他帮我做点什么时,他总是立马就去做。我向法院起诉了他的父亲,他当庭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也来到我家向我下跪,求我原谅。我想到,有那么多女人在被强奸后遭受杀害,而他至少让我活着了,所以我原谅了他。现在他住在另一个村庄。
贝纳德特(今年56岁)和她的儿子福斯汀(今年24岁)在他们位于卢旺达西部鲁西兹区的房子前
2019年福斯汀
我很长时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原以为我的父亲在种族大屠杀中丧生了。当我的母亲告诉我她被强奸的事情时,我的心如同针扎般疼。后来我曾去监狱看过我的父亲一次。我问他:“你为什么会坐牢?”他很惭愧,不愿意提起这件事。我们沉默了良久。有些晚上我会数小时无眠,躺在床上思考为何我会以这种方式降生。我问了自己很多问题,同时却也试图让自己尽量少受这件事影响。我只是试着小心翼翼地过上更好的生活,想证明自己和父亲完全不一样。
“卢旺达有不同的层面。”摄影师约纳坦·托尔戈夫尼克说,“表面上,这个国家充满乐观主义氛围,大屠杀根本无足轻重。但如果进行深层挖掘,就会触碰到另一种真相。”
托尔戈夫尼克想“感受这种真相”。他拍摄了被胡图民兵强奸的女人们和她们由此诞生的孩子——据统计至少两万人。2006—2008年,托尔戈夫尼克第一次为此来到卢旺达。现在,他再次拜访了那些女人和她们的孩子。“不管是对这些家庭,还是对我来说,这次访谈都十分重要,也是因为我现在终于可以真正和这些已经长大的孩子进行交流了。”
他拍摄这些强奸受害者的契机其实是个偶然。当时,托尔戈夫尼克前往卢旺达,是为一则艾滋病主题的报道拍摄照片。当时他联系上的一个女人和他讲述了被民兵强奸的经历。这个女人有個女儿,而她的父亲就是那个强奸犯。
这个女人的命运让托尔戈夫尼克难以释怀,他决定用文字和图片记录下这些女人和她们的孩子。这些母亲和他讲述强奸的经历、对死亡的渴望和对孩子的恨意。
2007年布丽吉特
在我告诉女儿这件事之前,她就已经看出一些端倪了。上学路上,伊曼努尔会经过这个男人一家住的房子。有一天,他们对她说:“我们是你的亲戚。”当我告诉她一切时,她感到非常糟糕。我的孩子不爱提很多问题,但是我看得出来她很悲伤。
布丽吉特(今年50岁)和她的女儿伊曼努尔(今年24岁)、双胞胎姐妹阿木布罗伊思和罗赛特在卢旺达南部的胡叶区。
2019年伊曼努尔
我是一个杀人凶手的女儿,而我总会觉得别人知道这件事——这才是最糟糕的。以前我以为,我的父亲在大屠杀中失去了生命。在我的母亲告诉我她遭受强奸的经历后,我才更好地理解了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比如,为何她总是打我,总是朝我吼叫说再也不想见到我。如果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会告诉家人关于我自己的一切,而且我会爱他们。我不想让他们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爱的。
2007年约赛特
我和儿子度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我告诉他,他出生于一次强奸事件后,他刚开始不想相信我,甚至暴跳如雷地攻击了我,说是我杀死了他的父亲。后来他还攻击了自己的妹妹,因为她是图西人,而他觉得自己和父亲一样是胡图人。我清楚地知道,他和我经历着同样的创伤。这不是他的错。我试着去理解他。慢慢地,他改变了自己。以前他只会叫我后妈,现在他也会叫我妈妈了。
约赛特(今年40岁)和她的儿子托马斯(今年24岁)在基加利。在今年拍摄的这张照片上,他们身后是卢旺达首都的新高楼。
2019年托马斯
我是一次强奸的结果,而这深深地影响了我的生活,也让我变得如此易怒。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很糟糕,因为我的父亲是个谋杀犯和强奸犯,而我是这样一个男人的儿子,这样的事实让我感到无比痛苦。后来我决定当他根本不存在,当他根本不是我的父亲。我把他从我的生活中删除了。我生活在这里,我有一个母亲,而关于我的父亲,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2007年奥德特
尽管我有幸熬过了种族大屠杀,但是那之后很多年我都感觉自己生不如死。我在大街上流浪、乞讨,憎恨所有男人。然而时间治愈了一切,现在我有了新伴侣,还怀了孕。我很注意定期服用治疗艾滋病的药物(编者注:她的艾滋病也是强奸导致的)。我和因强奸而诞生的儿子关系不好。他不尊重我,有时候他会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跑到亲戚家住。在别人看来,我就是个失败的母亲,尽管我尽了一切努力想让他变成一个正派的男人。
奥德特(今年43岁)和她的儿子马丁(今年24岁)在他们位于卢旺达东部卢瓦马加纳区的房子花园里
2019年马丁
我爱我的母亲,我也知道她爱我,但她很少表现出来。她确保了我能填饱肚子和接受教育。当时,她为了完成学业,把尚且十分幼小的我扔给了亲戚五年。当她再次让我和她一起生活时,我叫她阿姨——我只是无法想象这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2013年她结婚后,我感觉不再关心我过得如何。有次我们坐在一起,我对她说:“我多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爱我,但是你从来没有。”她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但是“我爱你”这几个字,她就是不会说。
2007年2月,《明星》杂志刊登了托尔戈夫尼克的照片和采访。这些故事在读者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很多人都想为这些家庭提供帮助。
深受感动的托尔戈夫尼克和卢旺达当地力量一起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以长期支持这些家庭。“由于这些孩子是在种族大屠杀之后才出生的,一般不被认为是大屠杀的幸存者,因此得不到一些国家层面的帮助。”托尔戈夫尼克说。
十多年以来,托尔戈夫尼克的“卢旺达基金会”承担起了帮助这些家庭的使命,帮助他们支付学费和心理治疗的费用。目前该基金会已经为约850个孩子提供了资金支持,其中也包括《明星》杂志的读者们为这个项目捐赠的12万欧元资金。
12年前,大部分孩子都还不知道他们因一次强奸而生,而现在,当托尔戈夫尼克再次拜访这些家庭时,他们的母亲大都已经告诉了他们这件事。对于很多家庭来说,这种坦诚相对是一种心灵的洗礼。如今24岁的爱丽丝是这样表述的:“我内心深处十分悲伤,但也很开心终于知道了真相。”
这些年轻人中有很多仍在努力确认自己的身份——他们是图西人,是受害者?还是和那个强奸犯一样,是胡图人?而且,对很多家庭来说,孩子的父亲待在监狱里,也是个难以启齿的话题。“这就是强奸最可怕的地方,”托尔戈夫尼克说,“其后果会影响好几代人。”
(文中母親和孩子的名字均为化名。)
2007年薇妮
我的眼前总会浮现那些可怕的片段,可能只有我死了,才能从强奸的经历中走出来。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当我告诉女儿这一切时,她哭了。那之后有几天她都没和我说话。最后她终于来到我面前和我说:“我原谅你了,这不是你的错。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容易。”现在我的女儿在上大学,我从来没想到我们能有今天。我还没有勇气回到我家的老宅。在那里,我的家人被杀死,而我遭到了强奸。即使是在我必须卖掉那里的地来为阿特汉丝筹措学费时,也只是请别人帮我代理这件事。我只是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
薇妮(今年49岁)和她的女儿阿特汉丝(今年24岁)在卢旺达西部的卢茨罗区她们的房子边
2019年阿特汉丝
孩提时,我们去参加了大屠杀纪念活动,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这段历史,但我并不真正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直到有一天母亲说她要和我谈谈。我们坐在一块岩石上,她告诉了我一切。我有很多问题,却没有答案。我很想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他是否还活着。以后我的孩子和孙辈也不得不面对这些问题,而他们也得不到答案。现在我和母亲关系很好,我会告诉她所有事情,丝毫不对她隐瞒。自从她将我的身世告诉我,我就很清楚了,她是我生命中的唯一。她不常对我说她爱我,但我能感受到她对我的爱,比如为了让我上大学,她卖掉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