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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猎人

2019-07-16○晓

星火 2019年5期
关键词:猎枪野猪猎人

○晓 寒

祖父老了的时候,要求单独住到二哥那栋空房子里,他知道我们不会答应,事先准备了几条理由。

他最先说到的是房子的问题。他说这栋房子本来就不宽,他占了间大的,结果搞得一家人鼻子眼睛挤在一块。他的目光从我们脸上扫过,大概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答案,便紧锣密鼓地说出了第二条理由。你们这客来客往,我一个老人成天咳嗽,还喜欢把痰吐在地上,外人看了不好。他所指的客就是我那几个爱好读书写作的朋友,他们确实来得勤了一些,隔三差五一起吃饭喝酒,酒后东西南北地瞎聊,直到夜深了才散去。可他们从未把自己当作外人,对老人也恭恭敬敬的。祖父见我们不表态,顺手拿起身边的烟筒装了烟在火笼里点着,吸几口后接着往下说。话语气变得柔和,语速也慢了下来,等到一个字的尾音完全消失后,另一个字才从他那张干瘪的嘴里磨磨蹭蹭爬出来,像迈开他那双老腿时一样左顾右盼,透出一个人暮年的无奈和感伤。他可能觉得,以这样的语气说出最后一条他认为最重要的理由,就能把我们逼到墙脚,乖乖就范。他说我年纪大了,怕吵,安静对身体有好处,我还想多活几年。我和几个哥哥正准备好言劝解,毕竟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单独住着让人不放心。没想到父亲先开口了,他说,由他去吧,他就是固执。父亲这句话是信口而出的,没带什么情绪,只是表明他内心真实的想法。由这句话我想到另外一些东西,衰老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过程,说不上多么悲伤,但至少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就像祖父年轻时备受称道的果断到了老年就变成了父亲嘴里的固执。实际上,祖父并非一个固执的人。父亲倒是真的脾气固执,喜欢认死理,只是他自己从来不肯承认。有时候我们会在无意中提及,他听了满脸的不快,像是揭了他的伤疤。我固执?笑话。他一脸的愤愤不平,把烟筒在地上磕得扑扑响,从鼻子里蹦出哼的一声,那声音冷冷的,充满了蔑视。然后把头扭向另一边,半天没有话说。

我周末去看祖父,二哥那栋房子离我不远,就二里地的样子。每次我吃过早饭走到那里,祖父还在烧火做饭。他背对着我蹲在土灶前,灶膛里塞满了柴,冒出的黑烟在屋里翻滚,呛得他直咳嗽。他挥舞着双手,把火铲、火钳和吹火筒弄得乒乓作响,嘴里骂骂咧咧,一会怪柴生了烧不着,一会怪灶坏了,要拿把锄头来挖了它。我能想象出他的表情,眉毛皱成一座山的形状,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难解难分,浑浊的老眼里堆满了一点即爆的火星。他这个样子让我觉得可怜又好笑,他并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怎么到老了反而放弃了宽容,开始和生活对抗?等他站起身回过头看到我时,脸上立刻晴朗起来,多得无处安放的皱纹像被阳光烫得熨熨帖帖,一个个摇摇晃晃的老年斑也似乎从这晴朗里得到了明亮的光芒。我把装着酒和油饼、橘子的薄膜袋递给他,他嘴里推说不要,顺手接了过来,放到桌上。折回来对我说,不要老给我买东西,你要留点钱,以后还要讨老婆,你代课那点工资怎么够用。这是他几乎每次都要对我说的话。我一边答应,一边看着他的脸。那张脸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似乎时间突然变得仁慈,停止了对他的斧凿刀刻。事实上,时间只是藏了起来,不分昼夜地啃食着他躲在身体暗处的部件。他那高大的身躯,就像一台濒临报废的机器,不知道哪一天便会突然停止运转。这个老人是我的亲人,我身上流着他的血,面对着他,我无暇去想我的未来。他今天还好好地活着,有可能明天就看不到山头升起的太阳。而我后面的日子,还长过一条流水。

碰上早春晴好的天气,祖父会搬把椅子坐在屋坪里。屋坪前面有一小片抽出嫩叶的油桐,对着油桐的是一垄梯田,各种杂草簇拥着紫云英把田泥盖得严严实实。田边的小溪里,前几天刚涨满的溪水在信马由缰地歌唱。太阳从很远的地方把光线抛撒过来,沐浴在阳光里的泥巴屋明亮而温暖。祖父把一把猎枪直直地挂在晒衣服的竹篙上,乌黑的枪管躺在枪托上,乖得像一个酣睡的孩子。祖父定定地望着,他刚给枪管搽过油,潮湿的黑色闪着柔润的光,从那样的光芒里,祖父能看到很多我看不到的东西,幽深的山涧,狂吠的狗,奔跑的野猪,青烟正在飘散的枪口。时间像一条看不见的链子,把这些碎片一一串起来,祖父从中看到了自己,背着猎枪走在这条路上,山水照亮了他矫健的影子。

雨后初晴的早上,吴三是第一个来的。他背着猎枪,肩上搭着个灰布褡裢,悄无声息地从门口开满花朵的雪梨树下冒了出来。他那张宽脸上荡漾着笑容,露出下颚缺了颗门牙的洞,据说那颗牙是在追赶野猪时摔断的。他那副样子,不像个嗜血的猎人,更像一个慈祥的教书先生。他刚坐定,老姜就领着另外几个人来了,身后还跟着三条狗,两条黄的,一条黑的,吐着湿漉漉的打着斑点的舌头。他年纪偏大,胡子拉碴,戴着顶蓝色的呢子帽子,上面的绒快要落光了。他驯的狗远近有名,他一坐下,那三条狗就躺在他身边,潮湿的目光里隐藏着重重杀气。只要他一起身,那三条狗立刻跟着站起来,他和狗之间,早已达成了高度的默契。祖父不止一次提起过他,老姜是有真本事的人,在山上找到野猪脚印后,他只要用手在脚印里一拍,三条狗就顺着脚印追,一边追一边叫,不出二里路,狗一阵狂吠,野猪就被赶出来了。他边说边蹲下身子比划,好像不这样不足以体现老姜的本事。

几个人坐在屋坪里喝过茶,吸完烟,祖父开始安排行程。出现在他嘴里那些地名陌生而古怪,下岭窝、龙王排、寒婆坳、老虎岩。那些地方都是他们所熟悉的,胜过熟悉自己的掌纹,哪里有山涧,哪里有深坑,哪里有水源,都了然在心。他们主要猎杀的是个头大的野猪,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对母猪和乳猪开枪的。野猪躲在深林里,被猎狗追赶后,习惯从山坳里穿过,这种山坳在他们的行话中叫做“堂口”,祖父和吴三因为经验足,枪法好,都是守“堂口”的重要猎手。

商量好后,一行人沿着屋后的山路出发,三条狗欢快地走在前面,如一支深入敌后的队伍,转眼间,人和狗淹没在山花烂漫的大山之中。等到傍晚回来,便有两个人用木棒抬着一头野猪,通常是两百斤以上的公猪,黄色或者黑色的毛,粗糙,稀疏,两颗獠牙越过嘴唇,像蒙古人的弯刀。母亲把水烧开,一干人七手八脚地把野猪去毛、开膛。开第一枪的多分一个猪头,狗分一条腿,剩下的所有人平分,这是沿袭已久的规矩。

这样的场景也不是经常看到。平时,祖父喜欢独自背着猎枪外出,在附近的山里转一圈,沉沉的枪声响过之后,带回来斑鸠、竹鸡、野鸡、野兔,运气好的时候,还有山羊、獾猪、豪猪和果子狸。这样“打野铳”的日子居多。祖父将猎物带回来往屋坪里一丢,便再也不管了,搬把椅子远远地坐着,一声不响地抽烟,收获对他来说好像不是一件高兴的事情。那些猎物有的还睁着眼睛,瞳孔里被无尽的死灰所占领,皮毛耷拉着,残留的血渍隐约可见,再没有了那种在林子里蹦跳飞翔的生气。它们是不幸的,接受了猝不及防的死亡,终结它们生命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祖父。有时候看着不忍,心头会掠过一丝悲伤,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作为猎人的祖父的残忍和凶悍。不过,这像风一样飘过的悲伤很快被饭桌上香喷喷的美味所取代。

祖父曾经说起过一件事情,他说他打过一只老虎。那天天快断黑了,他看到一只像猫一样的东西往树林里钻,他抬手一枪。当他进入树林,看到一只躺着的老虎时,心猛地往下一沉。我说老虎为什么不能打?是害怕吗?祖父说那倒不是,人有三分怕虎,虎有七分怕人。当时我有些不相信,我以为人始终是怕老虎的。直到后来才慢慢认可祖父的话,特别是读过英国作家莱恩的一本书后。她写道,非洲草原上的狮群见到手持标枪的马赛人远远地走来,便吓得四处逃窜。它们知道,这个皮肤黝黑牙齿雪白的物种,比它们更加凶残,随时会置它们于死地。祖父继续说,老虎是山里的王,是打不得的。为此,他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出去狩猎,任谁都喊不动。而母亲坚持说那是一只豹子,她判断的标准是老虎头上有一个王字,而这个十几斤的像老虎的东西,连王字的影子也没有。至于到底是老虎还是豹子,谁也说不清了。祖父说起这件事时,表情变得极其复杂,似乎能看到一个猎人的骄傲,又能看到他的忏悔。

记忆中,我有几次提出跟祖父去打猎,我对作为猎人身份的祖父充满了好奇,我想知道一个猎人孜孜不倦地在山里奔走,是享受大山带给他们的踏实还是猎杀那一瞬间的快感。看着奔跑的猎物在枪声中倒下,然后绝望地挣扎,最后在恐惧中死去,这对于猎人来说,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就像钓鱼人看着鱼在鱼钩上绝望地扑腾起阵阵水花。没想到祖父生硬地拒绝了我。他一脸的愠怒,似乎我的话严重地搅乱了他愉快的心情。后来我才知道,或许因为狩猎是一个危险的活,祖父才不带我去。谷山就是因为一件事被迫离开了祖父那支打猎的队伍。有天下午,在竹头坡围猎一群野猪时,守在半山腰的谷山听到不远处的树丛里有响动,为了打第一枪多得一个猪头,他在没有看清的情况下扣下了扳机,结果将老姜的一条狗打伤了,肠子都流了出来。老姜找祖父要说法。祖父是这支打猎队的头,他认为,如果是新手,还情有可原,但谷山是一个老资格的猎人,为了得一个猪头,竟不惜犯狩猎的大忌,这是不能容忍的。祖父说,让他离开吧,幸好是伤了一条狗,万一伤了人呢。

有一次,我去看祖父,太阳很好,我们坐在屋坪里说话。他突然放了手里的茶杯对我说,你去我房里的柜子里拿那个布袋出来晒一晒。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布袋,那个袋子和猎枪一样,陪伴了他大半生。里面装着很多东西,有装火子的铁皮盒子,灌铁砂子的小竹筒,还有装硝的牛角。祖父把这些东西一件件摆在一张小方桌上,这些长期闲置的物什,落满了灰尘,有些还长了霉。这里面有枪声、硝烟,有挣扎和血与火,还有绝望的嚎叫,它们牵动我记忆的触角,把我又一次带回祖父熬土硝的日子。

初夏将至,一大早,祖父拿着把铲子,从那栋倒塌的牛栏屋的墙脚刨半筐土出来,过筛后倒进一口旧锅里。锅搁在几口土砖搭好的灶上。在锅里加上水,烧开后用筲箕过滤,这样反复几轮,最后将水舀进一个盆子里。第二天,盆子里的水结成了冰一样的东西,发出亮闪闪的光芒。祖父将它们弄出来,用碾槽碾成粉末,再和同样碾成粉末的木炭、硫磺混合在一起,放在木盆里,加少量水,用一根木棒轻轻地捣。黑色的粉末慢慢变软,像一团经过了反复揉搓的黑色面粉。这机械而枯燥的程序一直在缓慢中进行,像在考验一个人的耐力。祖父笑吟吟的,手里的木棒始终停留在一种克制状态。他告诉我,使大了劲,弄不好就炸了。不过,我从没看到炸过。

一个多小时后,祖父把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放到簸箕里,让太阳慢慢抽干里面的水分。过几天,祖父把它们捏碎,再用一个小筛子筛了,簸箕里全是细细的粉末。祖父端一碗米汤,用刷子蘸了往上面洒,随着米汤像细雨一样落下,黑色的粉末变成了细细的颗粒。据说这样不至于把枪膛堵死,导致关键时刻哑火。

到了傍晚,祖父撮一小撮黑硝放在一张纸上,划一根火柴点燃,呼的一声响,黑硝飞得无影无踪,纸上连一点烧过的痕迹也没有。祖父望着这张毫发无伤的纸笑起来,这意味着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若纸被烧出洞来,祖父就会连连摇头,叹息一声,唉——磺多了。磺多了,硝便会产生横力,向四周扩散,用这种硝,有可能炸膛,闹不好会出人命。

有一年黑硝刚配好,岭背狮子庵的钟一就来了,他拄着一根拐杖,踉踉跄跄地进门来。他跟祖父说他家门口来了一群野猪,要祖父喊人去打。祖父半天没有回话,钟一不停地给祖父敬烟。祖父来者不拒,一袋接一袋地抽,烟嘴在火笼里烧得嗞响,滴出黑色的烟油。钟一说,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啊,我屋里上十亩的禾,正在抽穗,万一野猪到了田里,今年就莫想吃饭了。祖父放下烟筒说,好,既然是这样,我明天就喊人来。

当天晚上祖父就去喊人,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这次准备充分,还带了米,一口铁锅和几个碗,像是进行一次远征。这一次,祖父带着这帮人追赶这群野猪,翻过一座座山,趟过一条条河,从钟一家门口一直追到了江西万载。最后,这十三只野猪中的三只公猪被打掉,一只母猪带着一群猪崽被放生。家里人都以为祖父出了什么事,直到一个月后,祖父才满面风霜地挑着一担野猪肉回来。

这一次狩猎使祖父的名声更响了。有不少人慕名前来拜师。他们坐下来东拉西扯,软磨硬缠。祖父一边抽烟一边陪他们说话,但只要一扯到打猎的事情,他就故意岔开话题,而且越扯越远。后来他们明白了祖父的意思,再也不来了。村口的刘结巴不同,他认为和我们是一个村的,平时经常见面,祖父肯定拉不下面子拒绝。有一次,他提了两壶自己家酿的谷酒来拜师。祖父喜欢喝酒,很爽快地收下了刘结巴的酒,刘结巴很高兴,以为祖父乐意收他为徒。没想到祖父还是一口拒绝了。临走时,他将前几天打的一只野鸡送给刘结巴,把他送到屋门口,拍着他的肩膀劝他不要学打猎,随便干点什么都行。我当时问过祖父,为什么不收徒,他笑而不答。后来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山上的猎物也是有限的,带的徒弟多了,再去狩猎就困难了。我暗地里佩服祖父,他学会了像读书人一样优雅地拒绝,既没有开罪人,又保证了自己的营生。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情。公社武装部长老吴喊人拿了枪去大王坑打野猪,结果一枪把一个砍柴的姓刘的小伙子给打死了,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老吴是个老好人,见谁都笑呵呵的,像弥勒佛一样,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尽管刘家原谅了老吴的过失,但他还是被开除公职,判了三年徒刑,监外执行。这件事后,一些原本经常打猎的人都害怕了。我以为祖父也会放下猎枪,不再去打猎,没想到祖父并未当回事。他说老吴出事,是不里手(内行),既然在那一块打围,就得先清场,也就是朝着大山喊话,如果有人在山上,得让他们离开。对方不肯离开,就得另找地方。我觉得祖父说得在理,我也相信,这一辈子,祖父不会放下猎枪,除非老得走不动了。

我三哥人聪明,成绩很好,一家人都认为他是读书的料子,在他身上寄予了莫大的希望,期待他有一天能走出这个山沟。有一天下午,正在读高一的三哥突然把被褥和席子挑了回来,说什么也不肯去学校了。问他出了什么事情,他一声不吭。父亲十分生气,家里那么多人,唯一一个会读书的儿子再也不愿读书了,这等于活生生地掐断了他心头那根希望的芽条。祖父一直沉默着,那天的晚饭只是象征性地扒了几口,放下饭碗时说,我老了,以后的事就随你们了。

三哥放下书包,走进地里成了农民,家里的负担又减轻了一分,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祖父知道,他手里的猎枪已经完成了使命,这个家不再需要靠打猎来支撑了。那以后他再没去打过猎,好像突然把这件事情给忘了。有一年暑假的一个上午,祖父突然说要去敬神。他要我和他同去,这让我感到十分意外。祖父平日里是不敬神的,每次母亲对着家里的神龛跪拜的时候,他只是远远地站着,平淡的表情传递着一个信息,这件事情和我没有关系。那天,我们去了十里开外的九峰寺,那是一座古庙,供的观音菩萨,墙皮剥落,长着青苔的瓦檐掩映在高高的柏树丛里。祖父买了香烛、鞭炮和好多钱纸。他说,待会你帮我烧钱纸,记住,要一张一张地烧。说完把一盒火柴递给我。守庙的老头和祖父熟,祖父点燃香烛后,他忙着敲钟击鼓,钟鼓声在沉暗的寺庙里响起,越过门前那一大片稻田,消失在远处的群山中。祖父在神像前跪着,像一个笨拙的逗号,他的嘴巴不停地嚅动着,但没发出任何声音。我搞不懂祖父为什么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向神倾诉,只觉得那时候的祖父带着几分神秘的色彩。等我把那几叠钱纸一张张烧完,回头发现他还跪在神像前。回去的路上,祖父神情轻松,脸上洋溢着笑容,步子迈得飞快。我几次想问问他向神说了些什么,但担心他不高兴,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大概是一个多月后,村子里来了一群豺狼。豺狼在村子里出没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以前也经常听说,只是我从未见过。这次是我亲眼所见,那天下午,我正在屋门口的路上玩,它们沿路而来,一共十三只,高高大大,一身金黄的毛油光水滑。回到家后,看到大哥拿着祖父的猎枪准备出门,他大概觉得作为一个猎人的子孙,对付几只豺狼不是什么难事。这时,祖父从屋里走出来,他松开衔着的烟嘴对大哥说,算了,由它们去吧。说完转身进了屋。大哥不敢违逆祖父的意思,把猎枪放回了原处,一脸的不快,搞不清祖父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就是从那时起,猎人这个词语彻底消失在我们的村庄,它重新回到一本词典,成为记忆的因子,或者想象中那些呐喊、犬吠、黑夜、篝火以及人兽博弈的神秘、浪漫与孤独。

猎枪一天天老去,握了大半辈子猎枪的祖父还是那副神情。但他身体里的部件已经腐朽,他开始混淆白天和黑夜,让屋里屋外这段短短的路也变得摇摇晃晃。他也和其他老人一样,慢慢回到了一个孩子。有时候我和他坐在屋坪里,他指着一个过路人问我,那是谁啊。我告诉他那是村子里的谁。他哦一声,一会他又指着另一个过路人问同样的问题。问多了我也就有些烦了,但又不能发脾气,就说不认得哩,不知道是谁。他一副惋惜的样子,似乎是错过了此生再难见到的故人。

只有对着那把猎枪和那个袋子的时候,祖父才是安静的,目光里依然有一股清澈,像门前小溪里的流水一样。这时候,我宽恕了那些过往,也大概理解了所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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