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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学史写作的六个难题

2019-07-15黄平

当代文坛 2019年4期
关键词:论争总体性当代文学

黄平按:受《当代文坛》所约,笔者新春期间组稿“如何书写当代文学史”栏目,拜访某前辈学人,一番访谈下来,很受启发。不妨就以“答客问”的形式,更为生动灵活地呈现对话原貌。同时尊重前辈学人意愿,不署名,以英文字母中第一个字母A代替。

黄平(下文简称“黄”):A老师新春好!《当代文坛》在2019年想做一个新栏目“如何书写当代文学史”,非常期待您能赐稿。

A:小黄你好,这个栏目主要是谈什么?

黄:我理解是主要谈当代文学史写作面临的难题。

A:文章我写不动,你我就随意聊聊,如何?

黄:一切尊重您的意见。

A:依我看,当下的当代文学史写作,或者更广阔地说,当代文学研究,至少面临以下的这些难题。

难题一:总体性视野

A:第一个难题,就是总体性视野。我问你,你觉得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写得怎么样?

黄:夏先生对于文本细部的分析有真知灼见,但学界普遍认为夏先生的偏见太深,对于很多作品的分析并不客观。

A:我们不必回溯这本文学史充满“冷战”色彩的成书经过,夏志清的偏见一望可知。你我都不认同夏先生在当时的立场,但并不妨碍这是一部优秀的文学史。夏志清的成功之处,正在于以他自身的偏见,评判他面对的几乎所有作品,并且自圆其说。

黄:如果夏先生根据每位作家的自身特点来评判,即讨论张作家以张作家为标准,讨论李作家以李作家为标准……

A:那就是我们常见的平庸的文学史,各个章节不过是一些流行批评意见的大杂烩而已。

黄:我理解您的意思是,要有一个明确的问题意识统领全书。

A:对,更准确地说,对于当代文学史的把握,要有非常明确的总体性视野。不仅对于当代文学现象背后的文学逻辑有自觉的把握,更是对于当代文学所在的当代中国的历史逻辑有深刻的体认,到这一步,才有所谓文学史。

黄:但我最近在读王德威教授主编的哈佛版的文学史,这本文学史以碎片的方式解构总体性。

A:王德威的这种反总体性的文学史,也正是总体性之一种。离散多元,众声喧哗,从后现代的立场看这种写法也不破碎,相反各个章节的立场很统一。

黄:我熟悉的几部当代文学史也都有内在的一致性,比如洪子诚教授的文学史,注重“一体化”的文学生产机制;陈思和教授的文学史,注重文学史的“细读”和“审美”;孟繁华、程光炜教授的文学史,注重以“文化研究”的方式回到当代文学史;陈晓明教授的文学史,发挥批评家的眼光,以现代性理论来以论代史;丁帆教授的文学史,注重“人的文学”的知识分子立场……

A:这我同意,但小黄你知道我更在乎的是,对于文学的总体性阐释,多大程度地帮助我们理解当代中国的总体性,并由此介入和推动了当代中国的社会转型。我们经常忘记了,像1980年代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这样的作品之所以杰出,不是基于单纯的学术性,而是深刻地回应并铭刻了当时社会转型的内在要求。这一直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最可宝贵的品质。

黄:就是说踩中时代的步点……

A:所以你来问我如何书写当代文学史,你想过没有,这个问题的关键不是问具体怎么写好,而是在问文学史如何回应当代。今天距离代表性的洪子诚的文学史,也已经有二十年了吧,“当代”在变,“文学史”也要随之变化。

黄:我请教您之前,自己确实没有想清楚。那可不可以理解您的意思是,和如何理解“文学史”相比,更重要的是如何理解“当代”?

A:可以这么说。正是在这一点上,近年来的当代文学研究普遍陷入瓶颈之中。我给你举一个例子,你经常看哲学类的和历史类的著作吧?

黄:看历史类的更多,这两年开始集中看哲学类的。

A:是不是比读同行的著作多?

黄:(笑)是这样。

A:你见过历史系的或哲学系的老师读现当代研究著作的么?

黄:不能说完全没有吧。

A:你不必为同行辩护,我并不是批评现在的书学术性差,我是说“当代感”普遍不强,直白一点说,我们今天很难通过阅读一本现当代文学研究的著作,来理解我们的时代。我觉得这是致命的病灶所在,由此导致现当代文学非常明显的边缘化趋势。

黄:我归纳您的意见是,当下呼唤的文学史,应该深刻地把握当代文学七十年的总体性,这一总体性阐释应该深刻建立在当下的问题意识之上,介入到当下的社会转型之中。这是您心中理想的文学史。

A:差不多是这样。

难题二:科层化的学术环境

黄:这样的文学史,难度不小啊。

A:难度当然不小,你我聊的又不是那种胡拼乱凑的教材。但另外一个问题也麻烦,现在的学术环境是否有利于这样的文学史写作?

黄:您指的是?

A:你们这一代怎么概括目前的学术体制?

黄:我概括得不准确,可不可以用“项目制”?

A:是以数字化考核为标准的项目制,核心还是科层制。我们这一代流行过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黄仁宇一再感叹中国人不懂数目字管理,如今终于懂了。

黄:《万历十五年》流行的逻辑也是像《乔厂长上任记》这样的作品流行的逻辑,大家对各种说教都普遍反感,想追求一些切实的指标。那时候对于技术现代性的问题,还缺乏预见。

A:现在大学也要求“绩效”了吧。就比如你问我的文学史,在今天的学术体制中,最终写得怎么样不是第一重要的,第一重要的是围绕这部文学史的标书写得怎么样。以这个标书为基础,这部文学史将申请重大项目,之后是论证开题,分工写作。具体的章节,基本上是博士生来写?

黃: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现在学校里节奏特别快,要是某位教授独立完成,他得请个若干年的长假。

A:之后过个一年半载就必须出阶段性成果了,三年还是五年就必须得结项了。小黄我问你,这种工科化的学术流程,你觉得问题在哪里?

黄:嗯,我也说不好,学者要闲下来慢慢做,但在项目制下确实很难。不过老师您有别的办法么?咱们做一个假设,假设您现在就是领导,资源都供您支配。

A:什么数字化的标准也没有,就是直接给你卡里打一笔钱,爱写多久写多久。真正有志于学问的学者,自我要求比什么考核高多了,你让他瞎写,人家都不同意。

黄:您这个风格……似乎特别80年代。

A:小黄你们这代人可能注意不到,对于中国文学研究而言,这种好像缺乏“管理”的方式才是常态。

黄:我不是跟您争辩,但是这种方式,您怎么保证资源不浪费?

A:学术就是养十个懒汉的同时,出一个大师。每个时代庸人太多了,但是出几个大师,我们就说那是星光璀璨的时代。学术上没有民主的,不是拼谁的票多,一百部平庸之作,不如一部精品有价值。

黄:但是从大学管理的角度,很难接受您这种方式。

A:因为不方便“规划”也不符合“程序”嘛。大学现在深陷在KPI考核里,像高中拼尖子生一样比拼各类人才帽子,像拼高考成绩一样拼学术成果的数量和等级。什么是反总体性?这种技术社会最反总体性,但恰恰又构成了“科层制”这个时代最大的总体性的表征。

黄:换个角度,您觉得在现有的学术体制基础上,怎么改良合适?

A:小黄你是改良派啊。要说改良,以结果判定而不是以标书判定,结果的优劣依赖学术辩论。

难题三: 缺乏学术论争

黄:目前改革的大方向就在往这个方向走,比如鼓励出精品,淡化数目字考核。现在有一个说法叫清除“四唯”,就是“唯论文、唯职称、唯学历、唯奖项”。

A:我听说过这个说法。

黄:A老师我说一句您别介意的话,我觉得数目字管理有一定合理性,清除这些标准了,新的标准会更合理么?人情之风怎么刹得住?

A:这是我要说的另一个难题,就是刚才提到的学术辩论。今天的文学史写作乃至于广义的现当代文学研究,特别缺乏论争。而八十年代那些论争,我能编出十卷本都不止。

黄:我读大学的时候(1999-2009)也有,那时候的论争偏重思想,比如“新左派”和“自由主义”。

A:没有论争不行,哪种思潮立得住,那是论争出来的。一种文学史立场是否合理,要经过活生生的考验。

黄:听您这么一讲,我确实也发现我们这个学科好像没有论争了。

A:所有刊物上的书评栏目都不对,国外刊物的书评栏,不是这么办的。

黄:也不仅限于书评栏目,整体上都消失了。

A:所以每个人的研究都非常破碎,往往在一个想当然的方向越走越远,自说自话。从来没人说他不好,也就这么走下去了。既然没有论争,怎么写都无所谓,那怎么评价呢?只能量化了,大家拼数字。

黄:您觉得是怎么原因造成的?

A:你们今天这套科层化考核,要求成果需要学术共同体普遍承认,而且还是“盲审”。普遍承认的东西从来都是平庸的东西,新东西一定是有挑战性的。然而在一个参差不齐的学术共同体中,“盲审”最终的结果就是就低不就高,大家追求的首先是安安稳稳地过关。这种“盲审”在程序上貌似公正,其实结果并不好。

黄:如果需要学术共同体最广泛的承认的话,那就要……

A:那就要“稳定”,在“稳定”和“创新”之间,今天的学术体制,无论标举如何,实际上侧重前者。维持学术共同体的稳定是第一位的,大家一团和气。

难题四:新思潮怎么进入文学史

黄:您说的这个我有过教训,我以往批评过有的同行的研究,结果对方火气很大。

A:但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新的东西怎么出来?你们这一代现在论文数量不得了,有什么新的理论出来了?

黄:嗯,这个……我最近这一两年比较看重“控制论”。

A:维纳的控制论?

黄:对,我比较感兴趣通过当代文学来讨论“技术治理”,尤其是面对这个人工智能时代。

A:很好的设想,但你说这个,你的同行搭理你么?

黄:我还没有写出来,就是不成熟的一些想法。

A:写出来也没人搭理,大家都在自说自话,只会说:“呦,又发表了一篇权威期刊哦。”

黄:(笑)那您觉得我怎么办?

A:这就是我们刚才说的,缺乏学术论争的恶果。大家沿着各自的方向堆数字就行,谁管你有什么新的理论出来。

黄:您说得有点过于严重了……1980年代新理论太多也有问题,老实说很多东西都是生吞活剥。

A:这一点你说得很对,我也不喜欢硬套理论。但你我说的是两个层面,我的意思是,今天的研究普遍没有公共性,没有公共性的研究普遍排斥理论。

难题五:新的文学现象能否得到文学史阐释

黄:和理论相比,当代文学整体上还是倾向于批评。

A:不是理论和批评两分法这么简单。但你提到批评,咱们就说说批评。文学史总是建立在文学批评的基础上,没有绕开文学批评的文学史。但现在新的文学现象出来了,文学批评能否有足够的力量把握?

黄:这个很难说,批评家差异也蛮大的。

A:小黄你在替同行回避问题,我就问你,新的文学现象,比如科幻文学和网络文学,批评界的成就如何?

黄:有专攻科幻文学或网络文学的批评家,很多我都认识,做得不错。

A:有既擅长科幻文学批评又擅长网络文学批评的么?你想过没有,这两种新的文学现象,背后是一回事。

黄: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您是指?

A:我指的是网络社会的兴起,你刚才不是提到維纳的控制论了么?科学意识形态、技术现代性和科层制的结合。

黄:您这个角度很有启发!

A:缺乏新的理论,新的思潮,对于文学现象的把握也只能是孤立、零散的。你们批评家的研讨会很多吧,有没有80年代那种面红耳赤的争吵?

黄:极少。

A:是不是一个人讲的时候,大家都在玩手机?

黄:哈哈,彼此的发言确实缺乏对话。

A:就是咱们俩刚才聊过的,无论作家的写作还是文学批评,都缺乏公共性。既无公共性,就无大格局大视野,新的文学现象很难在文学史的视野下得到阐释。

难题六:数据库取代史料

黄:我概括一下您前面的意思,您今天讲得很丰富。可不可以这么说,您认为“当代文学史”的重点,在于通过“文学史”理解“当代”,理想的文学史是对于七十年来的文学有总体性视野,同时这一文学的总体性呈现出时代的总体性,有助于我们理解并且介入“当代”。因此,无论是文学批评还是文学理论,要回到“公共性”上来,展开学术争论,促进新思潮的出现,以此打破“科层化”的窠臼。

A:对,我重申一下,这个“当代”不是“当下”,而是从“历史”中来,这也是我一贯认为“当代文学史”对于“当代文学”特别重要的地方。离开历史的角度,任何总体性的视野都不可能。聊得也很长了,说到这咱们就说最后一个,史料问题。

黄:史料问题是当代文学研究这几年的热门话题。

A:是不是因为容易中项目?

黄:也不完全是,我的理解是大家对于理论建构普遍不大信任,倾向于基础性的、比较切实的选题。

A:小黄你每周能在图书馆里泡多久?

黄:这个……真不好意思说,琐碎的杂事太多了。

A:是不是就逛逛数据库了?我觉得现在问题特别大的就是数据库。

黄:对,我在大学里教书深有同感,现在布置一篇论文,比如写路遥吧,学生就是打开中国知网-关键词-路遥-搜索,看一下前几页的文章,走完这几步就算是研究综述了。现在学生历史感之差是惊人的。我有一次和学生聊天,说了几个著名的作家,他都不知道算现代作家还是当代作家,对文学史阶段完全没感觉。

A:你说的这种现象我也听说过。咱俩不用人性这个词吧,用雷蒙·威廉斯说的“感觉结构”,下一代的“感觉结构”变了。

黄:是,数据库不可否认是一个好工具,但如果研究主体在理论上还不成熟,很容易陷进去,无力甄别地陷在数据洪流中。而且无法数据化的,就永远消失掉了。就是你要找的东西已经数据化了,那味道也不对。数据库是只有你预设了某个条件才能得到某个材料,而史料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以新发现改寫任何一种预设。

A:小黄你说得很好,比我想讲的清楚,我也是这个意思。在数据库时代,引经据典不算难事,但是历史的谱系消失掉了,是一堆资料的堆砌。数据库为什么不能取代史料,这本身就是一个没有历史感的东西。

黄:我们都被困在“数据库”里了,研究本身也正在变成数据,最终“人”也被大数据下的算法所捕捉。

A:怎么唤醒真正的历史感?我上了年纪了,比较悲观,我觉得我们这个学科,如果处理不好这个问题,在未来的影响力会越来越小。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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