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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女王”的暮年

2019-07-15李斐然

博客天下 2019年11期
关键词:潜水女王深海

李斐然

“女王”的83岁

不管在中国还是美国,83岁都是一个定义老年的范畴。人们对于一个83岁的女人的预期是,她面容苍老,语速缓慢,她不必也不会再去参与社会公共生活,她会出现在一个舒服的角落,晒着太阳,跟更年轻的孩子们讲讲往日的故事。

但这显然不是席薇亚·厄尔(Sylvia Earle)。这位传奇女性今年83岁了,但她完全没有一点要安稳度日的计划。

就在去年12月,年过八旬的她还在率领团队考察海洋,进行深海研究,她仍在深潜,即将达成自己总计8000小时的潜水紀录。77岁时,她还在美国佛罗里达群岛的“宝瓶宫”海底实验室,完成了深海1000米的潜水,创下了单人轻装潜水最深世界纪录。

“深海女王”,这是潜水员们私下称呼席薇亚的外号,也成为之后人们对她的称呼。这并不是一个含混的恭维,而是对席薇亚最精确的定义。作为一个女性科学家,她既拥有征服科学世界的王者雄心,又将其付诸行动,攻下了许多里程碑式的成绩,最重要的是,暮年的“女王”,还在继续征战。

直到83岁,这位“深海女王”身上依然有谜一样的能量。今年4月底,她为了保护海洋的活动到访中国。历经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连续近36个小时的密集工作,与她同行的年轻助理们几乎都累倒了,而同样全程参与工作的席薇亚依然精神抖擞。她不仅能精准描述关于海洋的每一项科学细节,还会在其他人休息的间隙继续写书。就连跟她打招呼,都能感受到那份满溢的活力:“Hey! I'm Sylvia, from the ocean!(嗨,我是席薇亚,来自海洋!)”

如此特别的83岁,导致我不得不花了几分钟时间跟她确认,最后一次潜水,真的是去年吗?她所描述的深海故事,并不是年少辉煌的回忆,而是数月之前的真实经历吗?

“是的,是2018年的12月,不是别的年份。我当然还在潜水了,亲爱的,我还活着呢!”席薇亚笑着纠正我,“只要还能够呼吸,我就会开始下一次潜水。”

在海洋的世界里,席薇亚不仅是一名探险者,还是一位资深海洋科学家,一名致力于海洋保育的写作者和演说家,她亲自创办了数家潜水相关的企业,研发帮助深潜的技术产品。

《纽约客》是这样形容这位女科学家的:席薇亚拥有标准商业广告般的笑容,乍看上去,她就像是最标准的淑女,苗条、标致、有教养,让人误以为这是一个温柔的美国甜心。但那些与她共事的人会知道,这是历史上最为强悍、最有力量、最具魄力的潜水家。她近8000小时的深潜经历,绝大部分是在高度危险的状况下完成的,她有时甚至需要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与困住自己的鲨鱼搏斗,脱离死亡危机,这是绝大多数男性潜水家都无法企及的境界。

“女性要相信自己的力量。每天照镜子时,你要盯着镜子里的眼睛,认真去问,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一定要记住,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就去拼尽全力成为那样的人。”席薇亚告诉记者,“不要妥协,也不要按照别人的期望去生活。你拥有力量,相信自己的力量,用好自己的力量,成为那个充满力量的自己。”

在水下工作的席薇亚·厄尔

“女王”的孤独

席薇亚拥有一座深海王国,这是她的特别之处,但恰恰是她的这种特别,也让她成为大地上最孤独的人之一——没有人和她一样,来自海洋。

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在深海解开缆索保护,在无缆状态下自由在海床上行走超过两个小时。所以,也只有她能告诉那些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们,深海深处长什么样子。

“你以为深海会是如同死寂一般的黑暗吗?完全不是!海底有各种生物发出的五彩缤纷的荧光,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那一幕绝不逊色于观看任何一场夏天夜晚的人造烟火表演,美极了。”

席薇亚向记者这样描述她的深海王国。可是,对于生活在大地的人类来说,这实在是太遥远的景象。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她的世界,在探索海洋的路上,她总是孤身一人。

她曾在读博期间与一位动物学家结婚,并因此中断自己的博士生涯。“他是一个标准的博物学家,在自己的小森林里安顿下来,这是他想要的生活,可是我还想要继续全世界的探险。”她的第一段婚姻在维系了9年、生了两个孩子之后,以离婚告终。她后来又经历了两段婚姻,但最终都以分手结束。而在第二段婚姻期间,怀孕4个月时,她还完成了深海下潜。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毕竟超出了大地上大多数人所能接受的婚姻内相处模式,这让她一次次失去同行者。

她开始追逐一种新的生活,目的地是深海的最深处。1964年,席薇亚报名参加了一场在印度洋进行的为期6周的科学探索,这是她一生至关重要的一次航海。当时船上有71名研究员,除了席薇亚以外,全部都是男性。当时的美国报纸用标题调侃她,“席薇亚要跟70个男人一起出海,她觉得这没什么问题。”

“问题关键不在于是男人还是女人,最关键的是,我是一名职业的科学家。一旦认清这一点,你就应当明白,不要去期望获得额外的照顾,也不要去刻意逞强,做一个科学家真正该做的事情,这是你应该做的,而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席薇亚告诉记者,“我从不期望女性身份给我带来便利,我也不希望因为自己是一名女性,就享受某种区别对待。我是一个科学家,这才是我的定义。”

她的确践行了自己的信念,成为一个严格自律、自我驱动的科学家。1970年,她还带领了一支女性团队,参与美国探索海洋的“玻陨石计划”。事实上,最初华盛顿方面并没有料想到会有女性申请参加这项计划,但是当席薇亚提交了申请,他们认真考核了这位申请者,发现她的履历之优秀让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也因为此,美国政府最终资助了这支女性团队,由席薇亚带队,让女性科学家展开水下生存实验。

这场航海改变了席薇亚,“过去的我只能抓住别人创造的机会,别人创办了航海计划,我能做的只是申请,希望自己能参加,但现在我意识到,我想要自己去创造这个机会,我决心自己去带来改变。”从那以后,她逐渐扩大自己的领域,不再仅仅聚焦于科学探险。她创立了海洋装备公司,去研制潜水器,她还创办了“蓝色使命”组织,向公众做海洋知识的传播。席薇亚被《时代》周刊评为“我们星球的第一英雄”。

“我逐渐意识到,我在大海所经历的一切,它赋予我的力量如此特别。人们在我身上投资了时间、机会、精力,让我能够经历这一切,而我有一种迫切的责任感,需要分享给其他人,我要去回报它。”席薇亚在1989年接受《纽约客》采访时这样说。

整整30年后,她在回答记者的提问时,描述了同样的信念:“今天的我更加明确地感受到,我在深海亲历的一切是我最大的原动力。我有一种使命感,那些深海故事是只有我见证过的景象,它们改变了我的生活,而我能给予大海的最好回馈,就是将这些发现原原本本地告诉更多人,带来好的改变。你要相信,你拥有的不仅仅是Power,更是Superpower。”

“女王”的家

站在“女王”身边,你会很快感受到这种强烈的紧张感。与席薇亚在一起的时间,工作人员会使用倒计时器计时。她的每一分钟都是精确计算过的,在与她长期合作的工作人员间,悄悄流传着无数关于她的传说——她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只有在剪头发的时候,才会允许自己在白天睡觉。即便是日常生活中,她都仿佛在追赶一个看不见的deadline。采访的房间里有两个座位,一个宽大柔软到可以躺下的单人沙发和一把窄小的硬质塑料椅子,席薇亚毫不犹豫地坐在了不舒服的硬椅子上,而这个选择并不完全出于谦让,“我不能坐在沙发上,我不喜欢太舒服,那会让我睡着的。”

自从开始海洋探险,席薇亚就不再吃鱼。现在的她是完全的素食者,而且,她几乎会试图说服自己见到的每一个人——来采访的记者、谈合作的投资人、政府官员,甚至只是在电梯里遇到的普通路人——不要再吃鱼。她像是总统大选期间拼命拉票的游说代表,不放弃任何一个微小的机会。

“人类的每一个选择背后,都意味着一个具体的代价。你以为餐桌上只是一份12.99美元的吞拿鱼三明治,但它背后真正的代价是毁灭性的。”席薇亚说。

如今的“深海女王”似乎在利用她所有站在陆地上的时间,完成自己对海洋的回报,促成更多人参与到海洋保育工作中。她连轴转地参加活动,去跟不同的人座谈,不断去面对投资人、银行家、政府官员,甚至总统,一遍遍向他们描述海洋深处的场景,敦促他们做出改变。

“我不允许自己感到绝望,你要明白,对我来说,绝望是一件太奢侈的事情了,我还没有资格去放弃。”席薇亚说,“我的母亲第一次学习下海潜水时,她已经81岁了。当时她对我说,还等什么呢?我可得快点学了!这是我的信念——我们已经错过了太多时间,但还好我们还有时间。”

多年来,一年当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不是在海洋深处,就是在赶往海洋的路上。她开玩笑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还需要氧气呼吸,她更想居住在深海,一个人,自由自在。

那么,活在海底,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在采访现场,只有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深海女王”放松了下来。她终于允许自己松弛了一点,靠向椅背,放慢了语速。

她慢悠悠地描述起那个迷人的世界——生活在深海底的并不只是一群鱼,每一条鱼都有自己的性格、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故事。有的鱼非常害羞,它会在潜水器接近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躲开,有的鱼却斗志昂扬,主动凑过来,巴不得要跟你打一架再离开,还有的鱼就像人类一样,充满好奇心,围着你眼巴巴地望着……

席薇亚说:“在那里,每一个生命都有着自己最自在的样子,它们有自己的规则、自己的活法、自己的小世界。就像是人类的城市上空飞过一只鸟,那只鸟儿能窥探我们的生活,而在海底,我就是那只自由飞翔的鸟儿,代表人类瞥见鱼儿的生活。我很享受透过它们的视角所看到的世界,我總期待着潜入水中,进入深海,那种感觉就像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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