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陨石

2019-07-15梁宝星

西湖 2019年7期
关键词:陈雨陨石老头

梁宝星

1

“据天文家预测,北京时间4月30日凌晨四点,有陨石从地球上空经过,我国南方福建、广东、海南等地将出现流星雨……”

我关掉电台广播,到车外透气,车尾灯一闪一闪将路边树林的轮廓映照出来。风凉飕飕的,空气清新,典型的南方气息。

两天前我还在上海,那是我开车去过最远的地方。在一家旧影院观看毕赣《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来自海南的电话。由于电影评分极低,影院里极少人,四周十分安静,电话那边的声音格外清晰。说话的是一个陌生女人,我记忆中不曾有过这个声音,但她说出了一个我永远无法忘记的名字。她说她是陈雨。听到陈雨两个字的时候我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将电话挂了,心想肯定是某个无所事事的人在恶作剧,陈雨在七年前已经死了。

挂了电话后我很难再进入电影的氛围当中,不知是不是受到了电话的影响,电影中的汤唯突然变成了陈雨的模样,她夹着香烟坐在窗前,她在幽暗的隧道里慢悠悠地走,她神情冷漠,她行踪神秘……

回到旅馆,狮子无精打采趴在地板上睡觉,我开了一盒牛肉罐头端到它面前,它吃了一半就不吃了。我带它去宠物医院做过检查,它患了肺炎,上了年纪的缘故,医生说大多数犬类都会死于肺炎。半夜,狮子身体抽搐,吐了一堆东西。我把它抱到车上,走遍整个街区才找到一家宠物医院。狮子在医生面前格外平静,卧在柔软的毯子上等候药水一滴滴输入体内。

把狮子接回旅馆,我收到一条彩信,照片里是一只粉色的拖鞋。我回拨电话,那边关机了。七年前,陈雨在粤北一个小村庄遇害,案发现场她光着脚卧在河边,警察在靠近树林的地方找到了她的一只拖鞋,另一只始终没有找到。我盯着手机看了好久,那确实是陈雨的拖鞋,但是电话那边的人是谁?我没有亲眼目睹陈雨去世时的样子,错过了她的最后一面,但我看过警察的档案,档案里有案发现场的照片,那张惨白的脸是陈雨无误。

天亮以后,狮子恢复精神吃完了剩下的半盒罐头,坐在脚边舔我的脚趾。还是那个电话号码给我发来了一条短信,我没有马上打开短信,而是直接打电话过去,电话那头又是关机状态。我翻出短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海南省海口市澄迈县。

小卡车高速行走了12小时后出了毛病,我给拖车公司打电话,时间是夜晚10点,他们说路有点远,人手不足,叫我耐心等等。一个夜晚过去了,拖车还是没有来。

路上的提示牌显示,我正处于浙江跟福建的交界处。天空渐渐出现白光,狮子在后座睡了一会儿便醒了,它太老了,长途奔波对它来说是一种煎熬。我坐在方向盘后面抽烟,天空晴朗,不见厚云,假如陨石从天空划过也不至于被烧成灰烬。

白光将车外的风景暴露出来,白色的水泥公路,黑色的榕树,赤色的山丘。过了七点钟,来往的车辆越来越多,我到路边去拦车。狮子坐在我旁边,伸长舌头,朝每一辆从身前开过的汽车吼叫。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一辆黄泥车在我面前停下,一个衣服涂满油渍的中年男子径直朝小卡车走来,拍拍车头,翻起车前盖,快速检查一遍,摇摇头说车一时半会儿修不好。我给他递烟,点着,两个人站在公路上抽完了一支烟。我问他能否帮我把车拖到加油站。他犹豫了一会儿,想必加油站与我们有相当一段距离。抽完第二支烟,男子爬到驾驶室拿出一捆缆绳,一头捆在小卡车车头,一头捆在黄泥车车尾,叫我上车抓稳方向盘。

男子没有把我送到加油站,而是在路边一家修车店门口停了下来。“他会帮你把车修好的。”他下车解开缆绳,又回到车上,从驾驶室伸出脑袋跟我说,“这里附近没有加油站。”说完把烟头丢到车窗外发动汽车离开了。

修车师傅手持工具走过来,一副大汉的模样。我和狮子坐在他平时歇息的棚子里看他修车。风吹着路上的灰尘,过了半小时,师傅满脸尘埃从车底下钻出来,迫不及待从沾满柴油的工衣里掏出香烟来抽。他对着狮子看了一眼,“好大的狗。”他说的是闽南语。他让我去试车。我刚钻进车厢狮子就來到车前眼泪汪汪看着我,仿佛我会抛弃它一走了之似的。我打开车门,它摇着尾巴跳到车上。汽车可以发动了,师傅还往油箱里倒了两升汽油。我下车请他抽烟,问他收多少钱。他没有直接回答,反问我要去哪里。

“往南走。”我说。

“广东人?”

“广东人,去海南。”

“广东去海南要经过福建?”他问得很认真,我开始真以为他把海南跟台湾的位置弄乱了,直到看见他露出诡异的笑容。

他说他叔也想去海南,问我能不能带上他。“是个很好相处的老头,有一个感人的故事。”我问他怎么断定我要去海南。“一点也不知道,”他说,“你是我问过上百个人当中的一个。他心心念念好多年了,要去海南找一个女人。我不敢走远路,小孩考上大学后我就想,如果他真要去海南,就让他去好了,再不去,他们这辈子就见不着面了。”

他带我绕过修车店走进巷子里头的一座楼房。一个老头正在看电视剧,他看上去有六十多岁,头发白得均匀,身穿一套褪色的旧军装。

“叔,你不是要去海南吗?我找了个朋友送你过去,收拾东西吧。”修车师傅对老头说。

老头听到要去海南,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快步走进漆黑的房间,不到一刻钟就背着个破书包走了出来。“我几年前就准备好了,出发吧。”他笑着对我说。

修车师傅打开老头的背包,检查里面的东西,两套衣服、牙刷毛巾、一个本子。他在本子上面写下地址和自己的手机号码,给老头一部旧手机和一些现金,叮嘱老头找不到人就回来,不知道怎么回来就打电话,还给我塞了五百块,拜托我送老头到海口,路上有情况给他打电话。

老头爬上副驾驶座,看见后面的狮子,满怀怜悯地抚摸着狮子的脑袋,“它跟我一样老。”他说,因为激动,他眼睛带有泪光。

我叫他叔,问他要去海口哪里。

“过了海你就可以把我放下了,”他说,“你是阿宁的朋友?”想必那个修车师傅就是阿宁。

我点点头说,“叫我司徒吧,我姓司徒。”

“台山人?”

“肇庆人。”

“臺山那边姓司徒的人很多,宋皇帝逃到崖门口时把整个宋王朝都带过去了。”他在副驾驶座上舒展开身体,又问“你一个肇庆人开车到福建来做什么?去海南做什么?”

“刚从上海回来,去海南找人。”

老头表现出来的活力跟他的年龄不相符,他有说不完的话,他唱军歌,唱红歌,唱山歌,唱闽南民谣,如此反复,我忍受不了的时候就打开广播,他听广播新闻的时候总要发表自己的见解。为了让他安静下来,我威胁他说要是他再说个不停,我就赶他下车。他嬉皮笑脸地说我不会将一个老人留在路上自己一个人开车走,“你不是这样的人,”他说,好像他很了解我似的,“你只是一个人呆的时间长了,年轻人都这样,你们算不了孤独,孤独不是一个人默不作声,孤独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他一直找话题跟我说话,我很少回应,看到我要发脾气了,他会立刻住口,然后靠着车窗睡一会儿,醒来以后又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老头随身带着一个街区志愿者的红色袖章,我们在市区吃饭或者休息的时候他总是匆匆扒完饭就到十字路口指挥交通。他的手势十分标准,来往的车辆和行人都听他的指挥。有时候狮子会跟着他过去,坐在他旁边,老头指挥车辆通过的时候它就叫两声。我没想到狮子会喜欢跟老头呆在一起,可能因为老头更有生活气息,他总是不停地说话,我不搭理他的时候他就跟狮子说,狮子累了他就自言自语。

四月最后一天傍晚,老头吃完饭照旧去指挥交通,我和狮子吃完饭后回到车上,我打算继续往南走一段路再找旅馆。正值下班高峰期,马路上的车辆瞪着眼排着队过十字路口,老头站在红绿灯下手执红旗不让行人过马路。我开着车没办法靠近他,当我过了路口,从车窗探出脑袋往老头那个方向喊,他显然没有听到,身后的车看见我堵在前面就拼命鸣笛。我没有办法,只好继续往前开,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我可以趁机抛下他一个人走。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我有叫他上车,但是他朝我挥手让我先走。我发动汽车走了好远,心情轻松了许多,打开音响放起了音乐。狮子在后面对着我的后脑勺叫了起来,我没有理它,只顾着开车。它咬住我的衣服往后扯,我正准备回头给它一个拳头的时候看到老头的行李还在车上。万不得已,我只好兜一个大圈重新回到那个地方,下班高峰期已经过去,老头坐在花坛边像个孩子一样等我。

上车以后,老头坐在副驾驶座上默不作声,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以为他在生我的气。过了好久他说,“在路口遇到一位迷路的老太婆,她问我借钱坐车,我说我朋友有车,可以带她回去,她说她知道怎么回去,她只是没有钱买车票。”

“你给她了?”

“给了两百块。”

“她是骗子。”

“我知道,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骗人,肯定也是身不由己。”老头靠着车窗,天气闷得很,西边的云是红色的。“她虽然是个骗子,笑起来还是很真诚,她笑起来那个样子就好像我要找的那个人。”

2

我和老头住进一家便捷酒店。刚走进房间狮子就攀到洗手池喝水,喝完水,它精神萎靡地钻到桌子下面去了,呼吸的时候发出嘘嘘的声音。我打开罐头放在它面前,它嗅了嗅又趴下去了。老头蹲下去抚摸狮子的脖子,“这样下去不行的,你我都要健康地活下去。”他说。狮子仿佛能听懂他说的话,突然振作起来把罐头吃了个精光。

窗外是繁杂的街市,街灯泛黄,躺在床上抽烟看电视的老头光叹气不说话,我问他是不是赶路太累。他晃晃脑袋说,“我有点怕,这么多年了,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她。2012年,她给我寄来一封信,那封信来到我手上的时候已经被雨淋湿了好几遍,上面的字看不清楚,不知道她写了什么。信是从海口寄过来的,她既然知道我的地址,为什么不来找我?可能她跟我一样,人老了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

我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我有个朋友是做图像修复工作的,我可以联系她,让她帮忙看看那封信写了什么。”

“你怎么就像是老天安排来帮我的?”老头在衣服里面掏了很久,掏出一个布袋,又从布袋里拿出那封信。“我一直带在身上,我跟阿宁说,要是我死了没去成海南,就让我带着这封信下葬。我以为他只知道修车,对我要去海南的事一点都不关心,看来他还是有良心的。”

我打开通讯录找到阿桑的电话,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11点了,想发短信过去,又犹豫了,于是把信重新折好放回信封,压在枕头下。

晚间新闻正在报道4月29日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很快就要进入五月了,七年前的五月,陈雨的案件正式成为了一个谜。最后一则新闻报道的是1号台风登陆海南岛的消息,新闻间插着台风肆虐建筑物的视频。老头看着电视泪流满面。后来我送老头回福建,一个人返回粤北的时候一直在想,这趟往南的旅行,这个沉闷的夜晚,这则新闻,到底是一个巨大的偶然,还是我生命里必将经历的。

老人将烟头掐灭,用手掌擦眼泪,不好将眼泪涂到洁白的床单上,只好往自己的衣服上抹。他花了几分钟才平静下来,重新点着香烟,电视已经切换到广告时间。

“我要跟你讲讲我和她之间的事,”老头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不是福建人,我是海南人。”老头陷入回忆当中。他最早的记忆是寒冷、寂静与黑暗,他被困在一所幽暗的楼房里,房间的墙壁用沉重的青砖砌成,墙壁与天花板的交界处有几个洞,最初的光亮就是通过那些洞照进来的。“一个穿长袍戴眼镜两撇胡子细又长的高瘦男人走过来,一只手推摇篮一只手晃铜铃,嘴里还哼着低沉的歌谣。他应该就是我的阿爸。”

“那是一所大房子,有好几层,每层都有好多个房间。房子里面没几个窗口,有一股潮湿沉闷的气息,潮湿是水泥地板和青砖墙壁发出来的;沉闷则来自楼房里的木头,腐朽的红木桌椅以及书架因为热胀冷缩发出爆裂的声响。每张方桌后面都有一面明晃晃的圆镜。”

苍茫的芦苇是他记忆中最深刻的画面。他断定自己的家在一片芦苇地附近,他生自那里,从那里走失。“芦苇地的清晨总是飘着白雾,灰鹭单脚站在芦穗上。我小时候不喜欢穿衣服,光着身体走到厅堂,每到黄昏就抬来椅子趴在窗口眺望门前那片荒野。”

“芦苇地里住着一个疯女人,她总是拿着镰刀跑来跑去。我六岁那年,一個人拿着弹弓钻进芦苇地打鹧鸪,遇见了那个疯女人。我就是那时走失的。”老头突然站起来说,“那个疯女人追着我,我在芦苇地里疯狂地逃跑,越跑越远,越跑越远。”老头说他走失的时候应该是春天,稻田与芦苇地都被白雾遮住了。

老头望着窗外面楼房的影子,天空没有乌云,也没有星光,城里的灯光把较为接近地面的天空映亮了。他只记得自己被疯女人追着跑了很远,跑到一个叫文昌的小镇,大街上空无一人,天空布满了乌云,特大台风要来,他能够清晰记得的真实记忆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镇上有一群流浪儿,潮湿肮脏的巷子以及没人居住的寺庙是他们的地盘,老头跟他们混在一起。巷子里的生活片段占满了他脑海里的记忆空间。每天傍晚集市散去后,流浪儿就到街上去捡商贩丢弃的菜叶,早上在清理垃圾堆之前他们把垃圾翻一遍。他们每过一段时间就搬到另一个街区去生活,像候鸟一样游走,一晃就是六年。

“十二岁那年,我遇见了她,她叫赵樱儿,是米店老板的女儿。我们出去找东西的时候首先就是去她家门口的垃圾堆里找米碎,老鼠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住在巷子里的那段时间我们做得最有价值的事就是打死了不少地下的老鼠。

她被关在楼上,通过房间窗口可以看到巷子,她肯定看到我每天早上在垃圾堆里捡米碎,有一天她朝巷子里扔下来一个饭团,我才注意到有人一直在楼上看着我。

她问我是不是饿了,我抬起头看她,肚子咕咕地响。她看起来像是生病了,她说她总是睡不着,喜欢坐在窗口看外面的风景。她告诉我她每天从窗口看到的事物,说得最多的,是天上的云。每天的云都不一样,她说,云可以变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云可以去到很远的地方。那时候我就躺在垃圾堆上,我看到的天空太大了,以至于我看不出这些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问她为什么被关在楼上。她说她患了一种病,不能出现在有光的地方,只要被太阳照到就会浑身发痒,皮肤长满红疹。后来我发现不止是她,她的家人也是这样,他们白天把米店遮得严严实实,晚上只点一支蜡烛。我曾幻想过她和她的家人都是蝙蝠,是猫头鹰,她们会在夜里飞出来杀人。那些幻想都是我从另一个流浪儿口中听到的,他比我大四岁,读过《聊斋志异》。虽然我心里害怕,每天天亮之前还是会跑到她的窗口下看她,她从窗口扔下来的食物太具诱惑力了,很多年后我回想起那段日子,依然觉得她扔下来的是最美味的东西。”

老头的情绪有些激动,手指微微颤抖着。我给他倒了一杯水,他没有喝。夜已深,房间外面的喧嚣声安静下来了,窗外的光也一层层暗淡。老人轻轻咳了几声,拿起香烟点了一支。我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窗帘的影子在天花板浮动,像海浪。我无法想象他经历过什么,有些事情是属于特定年代的,或者说每一件事情都属于一个特定的时间,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将它收进记忆当中,至于旁观者,永远处于迷糊与清晰的边沿。我回想自己度过的三十年时间,作为一个生命体,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懵懂的状态中。虚度了如此多时间之后我不时会懊恼,生命中未免缺乏激情和历练。每当我陷入这样的思绪的时候就会想起陈雨,她的生命比大多数人都短暂,她本该和别人一样享受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却被别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时间是最残忍的凶手,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陈雨不是被时间杀死的,而是一把冷冰冰的匕首。

“不过她也不是每天早上都会出现在窗口,特别是阳光明媚的早晨,那时候楼上静悄悄的,我想那段时间她该是发病了。不过我还是会在窗口下等她,那时候已经不完全是为了等她从窗口扔粮食下来,那是我从原来的家走失以后第一次体会到有人在乎自己的生死,因此我也开始在乎她的生死。她发病的时候我想到楼上去看她,但是我不敢,我害怕楼上真有《聊斋志异》里写的妖怪。

有天早上,我躺在巷子里的垃圾堆上,望着没有白云遮拦的天空发呆,这样晴朗的天她通常是不会出现的。我当时还有点困,躺在冰凉的木板上随时会睡着。楼上漆黑的窗口突然冒出一张面孔,把我吓了一跳。那个脸色发黄的女人是樱儿阿妈,她站在窗口盯着我看了足有半刻钟。后来她关上窗户,楼上恢复了寂静。”

“第一次进去她的房间,是在我十三岁那年的春天。台风要来的前几天,天空万里无云,天亮得越来越早,她一连三天没有出现。第四天我来到窗口下,她阿妈,那个脸色发黄的中年妇女突然出现在巷口。她很瘦,双手抱在胸前,长长的头发披在背后。我以为她要扑过来吸我的血,但是她没有。她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召唤我过去,我当时害怕极了,但是双腿不听使唤地往她那边挪。她很高,那时我已经开始长个子了,她跟我说话的时候还是不得不弯下腰。她问我要不要上楼,樱儿生病了,正躺在床上。我的恐惧很快便消失了,我完全被眼前这个病态的女人吸引住了,我的印象中从来没有人如此亲切地跟我说过话,虽然我知道她的亲切很可能是因为她的慵懒,她没有力气去说更多的话。

樱儿家里就三个人,她和她的父母。当时她的家人以为她要死了,我来到阴暗的房间的时候她正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尽管那时候她看起来已经很虚弱,她的样子还是很可爱,她不像她阿妈,她的皮肤虽然苍白,但是还保持着弹性,脸蛋很饱满。我像一根木头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她睡去的样子,不敢往床边靠。她阿妈拨开她额头的头发,‘看看谁来了,她将女儿叫醒,‘是那个男孩。她显然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樱儿睁开眼看了看我,又转过头去,低声跟她阿妈说了一句话,她阿妈转告我说她因为没有穿好衣服而害羞。事实上,那次发病并没有危及到她的性命,台风很快就来了,随着天气变得阴凉,她恢复了健康。

自那以后我经常去她家,她的父母不时还给我一些吃的,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缺粮食,他们没有能力让我跟他们过日子。幸好我那时已经有能力让自己活下去,除了下雨天我呆的地方会被雨淋湿,我一直过得很好。

台风过后我惹了一身脏东西,我的皮肤被蚊虫叮咬之后一寸寸腐烂,到最后满身都是伤口和血痂,我需要呆在有阳光的地方,阳光可以杀死皮肤上的病菌。后来,我去她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因为她家阴暗潮湿,随着天气不断变热,房间里的遮光布盖了一张又一张。我们又恢复了最初的交往方式,我坐在她的窗口下跟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讲话。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和她明明是可以一起生活的,但是我们不得不被一堵墙和无数张黑布隔离开。这堵墙不断扩张,世界被分成两半,我在外面,她在里面。有一天她在墙的里面告诉我她要离开海南了,她的父母认为海南的炎热天气会杀死她们一家人。

她们离开的那天我早早就来到窗口下面了,我站在巷口看着她阿爸将行李一件件搬到马车上,搬完最后一件行李,她和她妈妈才走出来。她戴着一个黑纱帽,站在门口四处张望,看到我以后她挥手让我过去。她说她去治病,治好病再回来找我。她说话那个样子很认真,仿佛担心自己的宠物会走失。她说,等她的病治好了她就回来跟我结婚。

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我身上的病越来越严重,体无完肤。那时候得了皮肤病的人很多都死了,特别是无家可归的人,巷子里随处都能找到他们的尸体。我拖着溃烂的身体在巷子里游荡,本以为我会死去,我会等不到她回来。我躺在街上让炙热的阳光焚烧我的身体,是一位路过的医生救了我一命,他说山上的温泉可以治好我的病。”

我之所以觉得自己的生命缺乏激情和历练,是因为我连死人都没有见过。我这个年纪,身边的人都活得好好的,至于那些突然消失了的人,我得到的往往只是一个死讯。死讯通过各种方式传到我的耳边,仿佛人死了就会变成一句话,在几个熟人当中传一遍,人就理所当然地消失了,陈雨的死也是这样。

我问老头,“看着那些尸体心里会不会特难受?”

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当你看多了,就会麻木,那些尸体冷冰冰硬邦邦的,就好像石头,从天上掉下来,紧紧贴着地面。”他突然感慨一句,“我们也在慢慢硬化,慢慢变成石头。”房间里弥漫着白烟,老头望着天花板,他沉思的模样跟平日判若两人。“我在山上呆了两个多月,住在山洞里,每天就吃野果和番薯,病好以后回到镇上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流浪生活。那段日子过得非常煎熬,我每天都跑到她家去看一眼,以为秋天来了她们就会回来,可是第二年春天都过去了她们还没有回来。那时我觉得她不会回来了,她的病很可能治不好,于是我才离开海南去找她。”

老头的左手有些不利索,手上的皮肤苍老褶皱。他把桌子上那杯水喝了,铺好枕头躺下,房间里头响起低沉的鼻鼾声。我走到窗边去抽烟,正值夜晚最漆黑的时间段,街道两边的灯光被黑暗压得只剩下一个个小小的光圈,我看见陈雨站在光圈里,她撑着一把雨伞,凝望着我所在的窗口。我晃晃脑袋,陈雨消失了,墨汁般的天空突然划过一道光,稍纵即逝。我抬起手腕看一眼电子表,秒数和分数刚好化为零,时间是凌晨四点。

3

第二天醒来,老头不在房间,狮子在桌子下面抽搐,它来回走了几步,终于还是没忍住,吐了一堆东西。我将它吐出来的东西打扫干净,老头还没回来,我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拨通了阿桑的电话。

“拜托你一件事,帮我修复一封信,信被雨淋湿后上面的字看不清楚了,我马上把信寄给你。”我匆匆忙忙交代完,她回了一句没问题便挂了电话。我跑到邮局去寄了一封挂号信,然后带狮子去吃早餐。

刚吃完早餐老头就从外面回来了,他沿着公路散步去了。他说他必须每天早上起来散步,不然身体很快就会垮掉,他要在找到赵樱儿之前保持这个习惯。等他吃完早餐,回房间收拾好东西,时间是早上九点半。狮子来到小卡车前吐了起来,把我刚安抚它吃下的火腿肠吐出来了。它的精神越来越差,身体越来越瘦,如果剪掉身上的长毛,肯定能看到凸出来的肋骨。老头蹲下来抚慰它,“你要坚持住,狮子,要坚持下去。”

狮子坐在地上不愿上车,它不想走了。我蹲下去抱它,它扭头走开,沿着公路慢吞吞地走着。我对着它的背影呼唤它,“狮子,带你去找张永强。”

狮子突然停住了,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慢吞吞走了回来,钻进车后座趴下。

“虽然它老了,耳朵还没聋,还听得懂人话。”上了高速公路后老头说。

“它的主人抛下它出海了,它很忠诚,一直守在码头。”

“它主人是做什么的?”

“一个打捞者,到大海中去找沉船,以前一直带着狮子,狮子老了,鼻子失灵了,闻不到台风的味道,他就把它留在码头了。”

老头感慨了一声,“打捞者,他想要捞出什么呢?怎么我们都在找这个找那个,我们都丢失了什么啊?”

我没有回答他,我回答不了,我不知道别人在找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我迷失在路上了,公路像没有尽头的圈圈。老头的咳嗽声将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我刚才在想什么?我问自己,我试着拨打那个给我发来信息的电话,还是关机,我把手机狠狠地扔进了车柜。

“有心事?”老头问,他掏出香烟,高速公路上不能开车窗,他转过身去看一眼狮子,又把烟收回口袋里了。“你说你去海南也是为了找人,你不打算跟我说说?虽然我帮不了你什么,有些事情就是要说出来,说出来你会记得更深,你才知道你要找的是什么。其实我们都在找回忆,我们都是软弱得不知道往前看的人。”

“关于她我真不知能说什么,七年前她在粤北被杀,至今都没有找到凶手。”

“你要去找凶手?”

“是,也不完全是,我也不清楚,我想找回属于她的东西。如果不能给她的死一个结论,我会不得安生。前两天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头的人自称是她。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要去海南走一趟。”

去海南之前,我开车回了一趟肇庆,我想把狮子交给阿哥照顾,它不能再跟着我奔波了,它该在乡下平静地死去。

我带老头去看陈雨的坟墓,七年過去,墓碑上的照片已经变得模糊。“太年轻了,”老头看着照片感慨道,“人总要犯很多的错才能过完一生,这么好的人谁就忍心伤害她呢?”

从墓地回家的路上那个陌生电话又给我发来信息,只有七个字:都是陨石造成的。

我打通了电话,电话那头只有女人的哭声,她哭了十几分钟才挂掉电话。在我的记忆里不曾有过陈雨哭泣的情景,因此我无法确定电话那头的哭声是不是来自陈雨。

我和老头匆匆忙忙收拾行李跟阿哥一家告别。狮子和阿哥的三个小孩站在一起,它精神很好。我蹲在它面前,抚摸它的脖子,轻轻抱住它,然后和老头钻进车厢。它安静地坐在地上,当我发动汽车,它坐不住了,站了起来,跑到汽车旁边,前脚趴在车窗上叫个不停。我发动汽车将它甩在后面,它吃力地奔跑着。转了个弯,我以为它会乖乖地回去,怎知道它还在后面奔跑,我只好停下来打开后座车门让它上车,再重新出发。

4

5月9日,我们渡过琼州海峡来到了海口,抵达旅馆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多,我们疲乏不已,老板对我们带着一条狗入住感到不满,幸亏不是生意兴隆的季节,他没有将我们轰走。

我和老头先后洗完澡躺在床上休息,两个人都没有睡着,也没有说话,我们都在想各自的事情。前天晚上我跟那个陌生女子失去了联系,我打电话过去得到的提示是对方号码已过期。假如老头出门去找人,他还能跟别人说他要找一个六十多岁名叫赵樱儿的老太婆,我呢,连我要找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五点半,我和老头带狮子到外面去吃饭,吃完饭到海边去散步。狮子看见大海立刻精神抖擞起来,它伸长鼻子在空气中寻觅,它的鼻子已经失灵了,它有些懊恼,坐在码头的石阶前眺望着茫茫大海,跟半年前我在南沙港看见它时一样。我和老头在狮子旁边坐下,老头不免感慨人和狗的命运竟也有相似之处。

“几十年过去,变化太大了,文昌已经不是以前的文昌,我一个地方都认不出来,要怎么找?”

“明天我陪你去找吧,”我对老头说,“你还可以出去问人,我只能等,等那个电话号码再发信息过来,如果她突然变卦了,我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她了。”

从东到西,我们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逢人便问,路途乏味,很快就累得不行。当地的老人大多讲海南话,我们听不太明白,而且许多当地人认为我们不是来找什么名叫赵樱儿的女人的,而是来找陨石的。

原来,4月30日凌晨,一颗保龄球大小的陨石落在了海口。

滨海大道士多店老板的讲述:“陨石坠落时,我还在店里工作,我们二十四小时营业,虽然挣不了多少钱,但是能为在晚上工作的人提供便利。陨石掉落的时候店里的灯在晃动,铁架慢慢往门口移动,好像门外有一块巨大的磁石。货架上的铁制品掉在地板,然后在地上蠕动,有些被墙壁挡住了,有些要蠕到公路那边去。我踩住那些铁制品,它们顶着我的脚底,只要我一松开,它们就会从我脚底溜走。我跑到马路上大声叫喊,我第一感觉就是爆发地震了。许多人从屋里跑了出来,他们衣衫褴褛,有的只穿着内衣裤,站在公路上跟着我喊。他们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地震,只是恐惧,必须通过叫喊把这种恐惧释放出去。大概持续了五分钟,震动感才消失了,地上的铁制品不再往树林那边移动,公路上的人才渐渐恢复平静。一颗陨石的力量,真可怕,如果这块陨石更大一些,我们是不是都会被毁灭?很多人说陨石带来了辐射,辐射会隐形地穿破我们的身体。有专家到这里做检测,新闻报道说我们周围的环境很安全,空气和水都没有辐射。我心里还是不安,陨石肯定会带来一些本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一个年轻女子的讲述:“那天晚上胸口闷得很,好几次难受得醒过来,醒来坐在床上,拼命甩着脑袋,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进入我身体里面了,怎么甩都甩不掉。我打开台灯,看到自己在熟悉的房间里,身边没有陌生男人。我离开灯红酒绿的生活快半个月了,每天醒来还是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没有看见陨石,连白色的光都没有看见。我醒来喝水,打开电视,从新闻里听到了陨石掉落的消息。我知道陨石就落在附近,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后半夜再也没有睡着。那股闷气从胸口转移到腹部,它在我的腹部旋转、燃烧,我喝了好几杯冷水,最后跑到洗手间吐了起来。天亮以后我去看医生,医生给我拍片,他说我怀孕了。我非常惊讶,我十八岁,但是迟迟没有来月经,以前去看医生,医生说我没有生育能力。所以,不可能,一个连月经都没有来过的女人怎么会怀孕?医生问我经历了什么,我认为自己怀孕跟陨石有关,是陨石导致我怀孕了,它穿破云层落在我身上了。我本该孤独终老的,陨石改变了我的命运。听,它在我肚子里面很活泼,等它长大了我会告诉它,它是从天外来的,是陨石带来的,它将非比寻常。”

一个母亲的讲述:“陨石坠落那天我儿子失踪了。他十二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嗜睡,每天早上都要我去叫他才肯起床。那天我打开他的房门没有看见他,房间的窗户开着,他离家出走了。我和他爸爸都非常疼他,从来不骂他不打他,他要什么我们都尽可能满足他,他为什么还要离家出走呢?我找到他的老师和同学,问他在学校里有没有受到不好的对待。都很正常,他们说,没有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也没有被谁欺负,还没开始谈恋爱。他很可能是去找陨石了。他房间的窗口朝西,刚好对着那片树林,很多人都看见陨石掉在树林里了。我和他爸去树林找他,没有找到,树林后面就是海了,有人说陨石可能不是落在树林里,而是落在了海里。如果陨石落在了海里,你说,我儿子是不是已经出海了呢?他没有钱,又没有工作能力,在外面会不会吃苦?我们报了警,又在电视台发了寻人启事。我们为人正直,不曾做过违背良心的事,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在我们家里的。”

一个老太太的讲述:“很多人都只看到了一束光,我看到了那块石头。那天晚上我的孙女儿肚子疼,一直哭,闹到快天亮她才睡着了。我帮她盖好被子,站起来关窗的时候看见了那块石头。石头从很高很远的地方飞来,表面上有火,它被火烧成了红色,是那种放在火里烧了很久的铁片的那种红色。最后它消失在树林后面了。石头掉落后的前几天树林里有一股幽蓝在浮动,很漂亮的幽蓝色的光。大概是石头掉下来的第四天,幽蓝不见了。我和邻居到树林里去打太极,我总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好像無数个人在水底下喊我的名字,那些声音十分模糊,就好像水底浮起来的水泡,来到耳边的时候水泡就破了。我问其他人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他们都说听不到。我想我之所以能听到那些声音,是因为我看到了那块石头,看到了幽蓝色的光。

我年轻时候就遇到过类似的情况,那是1988年的一个深夜,我看见一点红色的光从很高的地方一闪一闪地飞过,将要飞到北边去的时候突然爆炸了。第二天我爬到屋顶上,找到了几块紫色的石头,这些石头在夜里发出蓝色的光。我把石头放在瓷瓶里,一到晚上瓶子就轻轻地震动,一阵一阵,就像有人在说话。那时候我男人去广东打工了,三年多没有消息,当瓶子里传来声音的时候我就觉得是他在那头跟我说话。后来,和他一起出去的人回来了,就他没有回来。瓷瓶在一天跌碎在地上后,里面的石头再也没有发出过蓝色的光。所以我也想找到那块石头,把它放在瓶子里看能不能听到他在那头说话。”

我问她这里有没有一个叫赵樱儿的老太太。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和老头每天奔波,时间一长,生活变得枯燥乏味,虽然每天在路上,但是不再轻易向别人询问。在路上的时候我总是精神恍惚,跟那个女子失去联系以后我就经常失眠,即便睡着了也做噩梦。我老梦见陈雨,她悄悄来到我身边,问她的拖鞋在哪里。她面无表情,愣愣站在床边,我伸手去拉她的手指,却怎么都够不着。她要她的拖鞋,我要的是她。

每次醒来我都满脸泪水。我不清楚老头是否看到我的困境,他总是在我醒来之前就离开房间了,仿佛是逃避事故现场,但只要他不是个嗜睡的人,准能发现我在熟睡时的恐慌。我很可能会讲梦话,我肯定在梦中哭过好几回。

岛上气候炎热,地面干燥,街道很宽,建筑之间的距离较远,找不到可以遮阳的影子,行走的负担变得更沉重。狮子开始还跟我们出去找人,后来热得撑不下去了,坐在商店门口的空调下不愿走。后来我跟老头出门的时候就把它留在旅馆,旅馆老板不喜欢宠物,但是他的妻子喜欢狮子,常带着它去市场买菜。时间对它而言过一天少一天,我们也一样。老头有时累得吃不下饭,在路上走了一天,回来喝几口茶,抽两根烟就睡了。他总是皱着脸抽烟,脸被晒黑了,头发也变得干燥起來。

我们没办法每个角落都找一遍,没去过的地方比我们去过的地方多得多。后来老头不想呆在小卡车里,“闻到车上的味道就想吐。”他说。他显然不是晕车,而是对奔波这种状态感到恶心。我把汽车停在旅馆门口,开始漫长的行走。我们走不了太远,有时候到路边等公交,有时候就让当地的摩托车师傅带着四处转。

一个台风夜,雨声把整个房间封闭了,老头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斑驳的光影神思,突然,他转过头大声问我,“把陨石放在花瓶里是不是真能听到我们要找的那些人说的话?”

“不清楚。”在哗啦啦的雨声里我们必须放大嗓音才能让对方听到自己说的话。

“我们去找陨石吧。”老头提着我的耳朵说,他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说不定我们能找到。”

“你是相信了那位老太太说的话?”我返过去提起他的耳朵问他。

“是啊,”他猛地点点头。

5

第二天我们就找到了当地人口中陨石降落的那片树林。那是一个普通的森林公园,在海口市偏西处,山不高,但是覆盖面积很广,东边是海口市繁华的城区,翻到山的那边是较为冷清的郊外,南边就是海了。山上有别墅,有寺庙,一条水泥公路通往山顶;另一边是阶梯,阶梯延伸到半山腰的寺庙门口。穿过寺庙就是山间小道,偶尔出现一座凉亭,有老人在凉亭外的空地上练剑耍太极。山上种满了松树,松针软绵绵铺在地上,前面来找陨石的人走出了好几条路。

我们不知道找陨石需要什么测量工具或者感应器,只能凭借肉眼在树丛里找。从天上来的陨石应该具有极高的温度,它会烧毁附近的草木,把泥土烤熟。我和老头在草丛里探索,杂草的根部紧紧缠在一起,地表被保护得十分完好。在杂草丛里呼吸十分困难,太阳出来以后空气变得更加闷热,我和老头累得不行的时候就到空旷的地方抽烟喝水。进度十分缓慢,有时候一天走过的地方只是山脚一个很小的角落。我们不急着将陨石找到,找陨石跟我们找人一样,除了继续找下去,我们没有其他办法。

晚上回到旅馆,常有人在楼下等我们,他们是得知我们在找陨石,来给我们提供线索的。半个多月里前前后后来了六七个人,这些人带来的线索各不相同,其中另有两个男子让我印象深刻,一个三十来岁,浑身黝黑,臂膀结实,像个运动员;另一个则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穿着帆布西装,头顶只剩下一撮卷起来的黄发。

青年男子坐在旅馆大厅的红木沙发上,烟灰缸里有好几个白色烟头,我们刚走进来他就站了起来,“你们回来了。”这是他的第一句话。他将我和老头拉到旅馆外,在幽暗的巷口前停下,一边给我们递烟一边说他知道陨石的下落。“我在山上找了好久了,那颗陨石就在西边的一块石碑下,石碑旁边有个水桶大的洞,现在已经被公安封锁了。我敢肯定陨石就在里面。我不能靠近那里,我有不良记录在公安手上,碰到他们肯定会有麻烦。你们是刚来的,可以到那里去,最好是天黑以后再去,别让人看见。那里装了摄像头,动手之前要把摄像头挡住,公安发现情况要一个多小时才能赶到,我帮你们放哨,你们要在两个小时内找到那块石头。”他突然放低了音量,“消息是我给你们的,陨石归你们,找到的其他东西归我,如何?”

我们不知道他说的其他东西是什么,我们去过那个地方,那里被铁网封锁了,进不去。我通过铁网看到了那块年代久远的石碑,石碑旁边有一堆被翻出来的新泥,他说的那个洞并非陨石坑。

中年男人是晚上十一点左右找上门来的,他敲开了我们的房门,没有经过同意就从门缝挤了进来。“找陨石?”他兴致盎然,在老头面前坐下,拧开桌上的矿泉水一下子喝了半瓶,“我知道陨石在哪里。”他比前面来过的人更神秘,我和老头的反应出乎他意料,我们对他要说的有关陨石的消息表现得毫无兴趣。他大概明白在他之前已经有人找过我们了,便开门见山,从皮袋里拿出一块拳头大小的黑色石头摆在我们面前,“看,这就是陨石。我是一个陨石爱好者,到处收集陨石,我知道山上哪里有陨石,你们找出来后我高价回收。”

我盯着他手上那块沉甸甸的黑色石头,石头的光滑面反射着灯光。中年男人走后老头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那人是个有钱的傻子,拿着块铁矿石说是陨石。

由于我们找陨石的举动过于明显,当地人很快就发现了。我们从公交车里出来,沿着水泥公路往山上走的时候身边的人往往会给我们投来鄙夷的目光。寻找陨石在他们眼中是一种可耻的行为,后来我们来到树林深处,看到被挖得坑坑洼洼的地表,终于明白了当地人为何排斥前来寻找陨石的人。找陨石的人不仅破坏了树林,还破坏了山上一些古老的坟墓,带走了墓中的祭器。投机分子挖走了山上的珍贵植物,猎捕穿山甲和眼镜蛇,肆意在山上寻找矿土。

为了避免是非和不必要的矛盾纷争,我和老头不再明目张胆地寻找陨石,我们从没人注意的山路到树林里面去,不在地上挖掘或者清理杂草,我们的目标是陨石坑。

随着时间的推移,找到人和陨石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我们依旧每天出门,我们只是无法在旅馆里呆着。

同样是出门去找陨石的一个早上,我把狮子交给旅馆老板娘。上了公交車没多久,阿桑给我打来电话,自上次电话联系她帮忙修复老头那封信,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她在电话里头跟我简单寒暄了几句后说,“修复这封信的难度蛮大的,看时间好像是几年前的信了,你怎么现在才让我看这封信呢?”

“一个朋友的。”

阿桑在电话里头沉默了两秒钟,“也不好说些什么,如果他知道了信的内容肯定会很失望吧?”

……

阿桑挂了电话后我看一眼坐在身旁的老头,老头靠着车窗歇息的时候我偷偷打开短信,看完短信我再看一眼老头,他似乎睡着了,一直没有醒来。

公交在海口西郊一处寂静的地方停下,我尾随老头下车,看到路边有几个农庄。路两边的树郁郁葱葱,树冠几乎垂到了地面,没有人来修剪,枯枝败叶在树荫下零零散散铺了一地,葱郁的树丛带来的阴凉十分舒适。

走了将近两公里,没有看到人家,来往的车很少,只有431号公交车每二十分钟出现一次。后来我们走到一条更为寂静的水泥路,水泥路上到处是落叶,落叶被风带着移动。我想起滨海大道士多店老板的话,陨石掉下来的那个夜晚铁器在地上蠕动,那个场景跟树叶在地上翻滚有相似之处吧?我不由得抬头望了望眼前这块长着绿油油的松柏的园林,心想,园林里会不会有陨石?

再往深处走,看到一个宏伟的牌坊,前面是墓园。白色的阶梯一层层往山上延伸,松柏整整齐齐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白瓷墓碑,死者的头像以及名字印在墓碑上。老头从最底下那一排开始浏览,弓着背,先看墓碑上的名字,再看照片。墓地里静悄悄的,墓碑前往往放着枯萎的花,残留在沙池中的香烛梗左倾右倒,地上有香烟、酒瓶以及被晒干了的水果。麻雀在阶梯上跳来跳去,墓园里没有风,树叶紧贴着地面。陨石在这里,就在脚底下。

老头在墓碑间徘徊的时候我坐在阶梯上抽烟,我想起了陈雨,想起她偷偷跑来学校跟我约会的情景。她仿佛就在附近,在某块墓碑下面躲着我,不让我看见她,因为她不喜欢被人看到自己丑陋的一面。她身上肯定还残留着血迹,伤口无法愈合,因为是在河边遇害的,所以她的身体一定是冷冰冰的。

接近傍晚时分老头终于将所有墓碑上的名字和照片都浏览了一遍,“没有她。”他松了一口气,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我掏出手机打开短信递到他面前。“这就是你几年前收到那封信的内容。”

老头看了短信之后叹了一口气,然后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两个人在墓园里笑了好久,平静下来时眼泪已经溢出眼眶。“这封信跟你那个陌生电话一样。”他说。

我问他什么意思。

“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其实结果早就有了,只是我们没有找到,就像那颗陨石,它肯定落在了某个地方,只是没有人知道它落在了哪里,其实陨石掉在哪里都一样。”老头盯着我看了看,“你想想是不是这样?”他从衣服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本子,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他皱起眉头看了一眼,然后撕了个粉碎,嘴巴里念念有词,“变成石头了,变成石头了……”

回到旅馆,老板将我们拦住,说狮子快要死了,已经被送去宠物医院。我和老头奔到宠物医院的时候狮子正在接受输液,它胸腔有个创口,旅馆老板娘说它刚做了手术。它趴在铁笼子里,看见我靠近,摇了摇尾巴,眼睛湿漉漉的,显然是因为疼痛难受。

晚上我再一次梦见了陈雨,她似乎对她的拖鞋失去了兴趣,茫然地站在窗边。我问她杀死她的人到底是谁,她一直在摇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最后她转过脸来问我是不是不打算继续找下去了,我说我找得很累,她点了点头从窗口跳了下去。

6

六月下旬,海南的气温已经上升到三十摄氏度。傍晚时分许多人到沙滩上玩耍,年轻人裸露着手臂和大腿,踢着海浪,从海上吹来的风带着一股腥味。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还要继续找下去?”老头问我,我们已经在海岛上过了好几天无所事事的日子。

“那个人联系不上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带狮子回去,跟小孩呆在一起它会过得好一些。”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也是时候回去了。”

沙子很软,不远处的海面上有海鸟展翅飞翔的黑影,路灯将滨海大道染成了金色,豪华酒店前停满了汽车,跟酒店隔了一条马路的街市店铺云集,各种招牌闪着不同颜色的光,椰树跟天上的黑云融为一体,黑云遮盖了天空。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黑云就是一堵厚厚的墙,把世界分成两半,我和黑云背后大大小小的行星一样,只是一块悬浮的石头。作为石头,我四处流浪,终有一天要化作一道光火,穿过层层星云,在陌生的天体上降落。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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