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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陵(连载三)

2019-07-12容九

飞魔幻A 2019年4期
关键词:老太婆婆婆

容九

前情提要:上期回顾:北冥峰上,付流景为救越长陵甘愿中同心蛊的毒,两人成为生死之交。面对要刺杀自己的王珣,她却将自己的一成内力输送给他,让他可多活十年,并约定王珣即贺瑜五年内成为贺家家主。

东方暗红的天越烧越旺,冲天的黑烟越来越浓。

这一路上,长陵一遍遍地安慰自己城中尚有军士八万,那漠北军就算倾尽全部兵力,没有个三日,断不可能破得了城的。

她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往泰兴城,但山路崎岖,饶是她轻功再好,等赶至伏龙山断崖处也足足费了一夜。一夜过去,从天黑到天明,当她眺望着泰兴城的那瞬间,仿佛看到了一幅用鲜血浸染的画。

黄沙卷起了烧焦的越家旗,漫漫沙石中,被新窜起的火苗吞噬而去。

那是一片灰沉沉的死寂。城楼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护城河外尸横遍野,城内点点火把闪烁在各处,雁军的笑骂之声,城中百姓的哭喊之声此起彼伏,阴风怒号,似乎也在试图唤醒惨死的灵魂。

伏龙山的瀑布声响淹没了一切声音。

长陵一步步走下伏龙山,视野所及之处都堆积着越家士兵的尸体,空中盘旋着几只秃鹫,路早已殷红,血汇流成溪,涌入飞泻而下的瀑布中,滚滚河流也被染成一片赤色。

心底深处死死压抑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支撑不住了,长陵下意识地去翻寻还有没有存活者,这时一个背插羽箭之人突然站起了身,面目狰狞地举刀向她砍去。

长陵稍稍避开,回头看到那人面孔,正是飞鹰派掌门孔不武。他早已杀红了眼,见一击不成大声一吼,再次劈砍而来。

“孔不武,是我。”长陵截住了他的手。

孔不武听到她的声音,整个身子陡然一晃,他的眼睛似乎已看不清眼前的人影,双手一松,整个人无力地倒向地上。长陵忙蹲下身扶起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大哥人在何处……”

“他们勾结雁人,杀了越大公子……二公子,你快走,沈曜他们……就要来杀你了……”说完,孔不武的手慢慢垂下,那双慢慢变得空洞的眼,却终究没有闭上。

长陵僵了片刻,伸手替孔不武合上了眼。

“本以为还需半日,没想到二公子这么快就回来了!”

长陵循声抬眸,有一大队骑兵自远处而来,当先领兵的正是沈曜。他的身侧依旧跟着那些江湖高手,却少了四五个与越家交好的,怕是和孔不武一样有死无生了。

长陵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沈家军个个都不敢离她太近,临近十丈的距离就停了下来。倒是有一半雁军靠得近些,很快把她四周围成铁桶一般。

此刻沈曜的脸上再无半分昔日的仁义之色,她看着那张笑得扭曲的面孔,手指摩挲着剑鞘,讥讽道:“好个武林盟主,好个沈家,竟连勾结外敌之事都做出来了。”

以援军抗雁为名,利用越长盛与他多年的兄弟之谊,想来许久以前这一局就已布下了。

沈曜嗤之以鼻:“你们用刀杀人,我们以谋杀人,都是杀人,何来贵贱?”

长陵冷笑一声,想到眼前这人就是大哥心中“重情重义之人”,心底蓦然涌起无限的悲凉,她盯着沈曜,一字一句问:“我大哥可是被你所杀?”

沈曜虽然也惧怕长陵,但他仗着离她尚远,身边有高手相护,只消她稍有动作,身后的士兵便会毫不留情地拉动弓弩。此刻正是立威之际,自不能有半分怯意,他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越长陵,你现在还能如何?”

沈曜抬头望去,他刚看到长陵抬起头,眼神中涌出一股杀气,下一刻便失了踪影。

沈曜倒吸一口凉气,乍见白光骤现,突然之间空中涌出一股浩然摧城之势,一道人影宛若鬼魅般出现在他的头顶之上,剑刃破空之声犹如鬼泣,这一招名为渡魂,渡魂一出,向来有死无生。

“哐当”一声震天之响,剑竟铮然而断,长陵倒跃落回地面,沈曜身边诸人这时才纷纷拔刀护住沈曜,目中流露出极度惊骇之色,更别提沈曜手中那根本来不及出鞘的碧落剑。长陵手中的长剑已裂为三截,散在地上,却不是因为有人格挡,而是剑早就被人换过,剑质拙劣,当真气灌入时根本无法承受,这才自行迸裂。

长陵扔掉断剑,有剑无剑对她而言本无太大区别,她手腕一抬,正待翻掌,却忽觉心口气血翻涌,“噗”的一声,一口血雾喷出,剧痛刹那间传遍四肢八骸。

长陵瞳孔微微一缩,只感到周身开始麻痹,体内的真气沸腾欲散,她试图强行运功,五脏六腑当即痛不欲生,心头血再次呕出,血滴滴落地,夹着丝丝黯黑之色。

这不是受伤,而是中毒……

是同心蛊毒发!

沈曜刚刚险象环生,颇有些心有余悸,看长陵连连呕血动弹不得,这才壮起胆子,道:“你越是催用内力,毒性传得越快,还是省些力气吧!”

长陵摁住心口,勉强站稳:“你杀了付流景?”

沈曜闻言怔了一怔,随即大笑道:“看你将死,我行善一回,好让你知晓自己是怎么死的。”

沈曜与周围的人交换了下眼神,齐齐牵动马缰让出一条道来,但见一人缓缓策马踱出,一身墨蓝色儒衫,容色沉稳,眉目如画,正是付流景。

长陵蓦地一滞,一晃竟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

沈曜似乎十分满意这样的效果,道:“越长陵,你可知离枯草之毒是他所配,十字崖的蛊虫亦是他所置,只怕他从未告诉过你,同心蛊虫本可转移,他早将所宿之虫移入一只鹰体内……哈哈,你出征之夜,正是他亲手了结鹰命之时。”

长陵失神地看着付流景。

这猝不及防的一番话,仿似滚滚岩浆碾过,将先前所有的美好熔得分崩離析,而后化为一根细针扎入自己的胸腔,她居然有些喘不上气来,嗓子眼又冒出一股腥甜之味。

付流景的眼神流转着深沉复杂的意蕴,唯独没有笑意。长陵看着他,回想起他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突然之间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他。

“为什么?”

付流景沉默半晌,终道:“你可还记得袖罗教的季子凝?”

“我生平从未在意过什么女子,她是第一个,未杀过任何人,你是第一个。”

长陵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口中的季子凝究竟是谁。

难怪前日夜里付流景忽然问起自己:你不怕有人找你寻仇?

寻仇?原来他说的正是自己。

季子凝,哪来什么季子凝。

当日茂竹林中初相遇时,真正的季子凝早就让她灭了!

刹那间,长陵仰头大笑起来,不知是觉得太过荒唐,还是笑那造化弄人。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沈曜身边的那群武林至尊,他们固然为除越长陵而来,但眼见这绝世风华的传奇落到了这等境地,心中居然半分欢喜之意也没有。

长陵却只是笑,而后突然摘下脸上的面具,飞一般掷向付流景的颈部。付流景险而又险地纵身而跃,那面具堪堪划破了他的脸,直把他身后士兵的身子穿出一个洞来。

付流景飘然落回地面。

长陵看着他,他的脸没有流血,脸颊微微掀开一角人皮面具,却没揭开。他就那么施施然地站着,离她仅有一丈距离,身后是滔滔河水。

原来他不仅不会武功是假的,连那张脸皮也是假的。

现下想来,结拜之时他敢对天起誓,说什么福祸相依报应昭彰,只怕那“付流景”三个字也不过是一个谎言罢了。

长陵目中的哀意渐渐淡去,她年少时便身负绝学,横行天下,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过,如今骤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彻头彻尾的虚假之人,竟也不觉得十分悲伤,只蔑然看向他,语气一如平常:“付流景,有时报仇未必就要取人性命。”

她话音方落,一掌袭向付流景。付流景疾势避退三步,硬接一掌,感到那掌力绵软无力,知她已是到了强弩之末,自能轻易将她击溃,但不知怎的下不了那个手。

同心蛊毒发至此,长陵的五脏六腑早已痛绞成一团,这掌一出,她听到自己经脉尽断之声,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眼下她与付流景近在咫尺,两人同朝河流方向掠去,眼看就要一齐跌入水中。长陵突然嘴唇微动,用自己女子的声音对付流景道:“阿景,你说我们在茂竹木屋下所藏桑落酒,如今,可还在?”

这一声几不可闻的问语令付流景心中的那片宁静乍然爆裂,霎时间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极其痛苦又极其不可置信地看着长陵——

长陵反手给了付流景一掌,将他推向地面,回头朝他微微一笑。她笑意盎然,衬得眼边赤焰不可逼视。付流景只觉得那笑冰心沁骨,下一刻,她整个人坠入滚滚奔流之中,再无踪影。

付流景栽倒之后,呆呆地看着长陵消失的方向,不知为何,眼泪夺眶而出。

那人是千古难逢的传说。

即使在濒死之际,依然带着笑意,无人敢近。

坠落前她仰头看着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她忍不住可惜,这样的大好河山,她再也看不到了。

第五章:回天

长陵记不清,她在濒死那刻究竟感受了多久的窒息。

她曾见过淹死之人在水中疯狂挣扎,胸腔急不可待地想要呼上一口气,却求而不得。她庆幸自己疲惫无力,只待在一片漆黑中静静待死,但她等了又等,意识仍在一片黑暗与窒息中漂泊。

她不由得纳闷了,难道人死了就是在无穷无尽的冰冷中沉浮?

又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一日两日,又似千年万年,直到前方黑黝黝的世界里有了微弱的光影,她欣喜若狂地想要发足奔去——

长陵倏然睁开了眼。

入眼处,是团团簇簇嶙峋乱石,石上层层结冰,顶端水珠溅落,空荡回响。

这是一个巨大的冰窟,岩顶呈弧形,仿佛由天而盖,奇幻异常。

长陵躺在一块巨大的寒冰之上,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寒冰触手彻骨,冻得她一阵哆嗦。她只觉得心脏忽地一下刺痛,怦怦直跳,堪堪拉回了她的三魂七魄。

她竟然没有死。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身着一袭白色裙装,衣裳绵软整洁,冰洞空寂,半点人迹也无。

长陵硬是撑着坐起身,发现洞内有一面石桌石椅,桌椅上并未积霜,想来不久前应有人清理过。她想要站起来,哪知刚直了身子,足下一软,整个人便跌到了寒冰之下。

长陵感觉到了不对劲——她浑身又冰又麻,双腿更是毫无知觉,别说走了,想要爬到洞口看一看外面的景致都是一桩难事。

洞外天光未盛,洞内光影绰绰,长陵支着双肘勉强挪出了几步,但觉岩洞的冰壁上有一道影子,却瞧不甚清。

她略略思忖,伸手摸到颈边的夜明珠,自衣襟内掏了出來。

明珠幽光夺目,耀得冰洞晶莹剔透,凝神望去,眼前石壁上登时映出一个女子身影。

那女子看去约莫十六岁,乌发蓬松垂地,一身白色烟罗软纱,衬得肤色白腻如脂,就是血色有些不足,除此外眉目如画,端着三分英气,明丽不可方物。

长陵呆呆地看着壁中女子,慢慢地抬起手,但见那倒影亦抬起手,轻抚右眼边光洁柔润的肌肤。

这人自然就是长陵。

她不知自己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能让常年肿胀的眼皮消退,原本赤红的印记更是不知所终。

长陵五内一片凌乱,她仔细回忆了半晌,分明记得自己中了同心蛊毒,当绝无生机才是,却在睁眼之际置身于此,不知是何人,能有这等起死回身之术救了自己。

这时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你醒了!”

长陵闻声看去,但见一个荆衣布裙的老太婆站在洞口,手中拎着竹篮,一脸难以置信地靠近自己绕着转:“你真的醒了?”她蹲下身伸手搭上长陵的手腕,看着她就像看到个稀罕宝贝,“你活了,你竟然真的活了。”

长陵不知所然,只觉得老太婆说话的口音很是奇怪,一把年纪了头上还编着好几条小辫子,看上去不太像中原人的装扮。那老太婆见她盯着自己一声不吭,掌心覆上长陵的额头,问: “你怎么不说话,该不会是傻了吧?你可还记得你是谁?”

长陵不习惯被人触碰,侧过头去,却是试探地道:“我是谁?”

老太婆一脸“大事不好”的样子凑近:“难道……你不是越长陵?”

长陵警惕地锁起眉头,道:“你知道我?”

“啊,原来你没有傻,那就不是婆婆我救错了人。”老太婆拍拍胸脯,道,“我就一直纳闷了,人都说越长陵是个男的,怎么会是你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可你当时那额前的赤焰印记又分明……”

“是你……救的我?”

老太婆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道:“废话,要不是婆婆我在雁回山下的冰河边把你捞起来,你早就成为一个冰块长长久久地沉眠于底了。”

雁回山?那不是雁国的名川吗?

长陵心中终于有些惊异了,她是在泰兴城落的水,怎么可能会让人在雁国搭救?

老太婆留意到长陵的神色,看她依旧一言不发,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这就是雁回山的冰峰窟,你要不信,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呀。”

长陵淡漠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安,她勉力挪到洞口,朝外望去,却见远山近岭皆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苍翠,唯有雁回山巍然立于云霄之上,幽幽山风入谷,骇人而阴冷。

山风在耳畔乍响,她还记得自己昏厥前是寒冬腊月,连泰兴城都是一片缟素雪色,何况是雁国极北之地。

“不可能,我明明是在梁国。”

老太婆挠了挠头,道:“你从那儿漂到这儿,那有什么可稀奇的。”

长陵:“……”

从伏龙山到雁回山,就算坐船也得十天半个月的,她若这样一路漂洋过海,早就成为一具腐尸,哪还有机会好端端地坐在此处?

“再说了,梁国都灭了多久了……如今哪还有什么梁国?”老太婆一副脑壳转不过弯的样子,“喔,也是,你怎么可能会知道,你都死了十一年了……”

长陵心神一凛:“什么死了十一年?”

“婆婆我在河边捡到你的时候,你全身上下早已结霜,全无呼吸,活人何曾是那副模样?”

长陵心里没来由地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婆婆。

“死了就是死了,原也只是想将你好生安葬,谁承想婆婆刚刨好了坑,拉你入土时居然听见了你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吓死婆婆了……哎,你要去哪儿?”

长陵自然是听不进这不羁的谬论,但她所处境地又实在太过匪夷所思,难免想要一探究竟——她不相信这是在雁国,只要离开此处再去找人来问,自能见分晓。

她双腿毫无知觉,无从行走,情急之下,一只手借岩壁之力飞跃而起,径直飘向洞外断崖之处。那老太婆见了,“哎呀”一声,叫道:“你这才醒转,气息尚且难以自调,不可擅动内力啊!”

只是长陵已听不入耳了。

她举目眺望山崖之下,四面八方是十里矿地,百里农田。

炎炎烈日之下,耕田劳作之人密密麻麻地散在各处,各个身着雁服头留髡发,更有成群结队的士卒执鞭驱赶他们,烟瘴之气充斥在空气中令人几欲窒息,古人常谓“修罗”,恐怕莫过于此。

长陵跌坐在地,无论如何不能置信眼前所见,直到山风拂过衣袖,她低下头,发现掌心的薄茧悄然无迹,而手臂之上那处同心蛊的伤已变为深深的印记。若不是数年光景流逝,如何能形成这样的疤痕。

老太婆已跟至身旁,见她失神良久,道:“唉,我都说了你躺了十一年,骗你做什么?”

纵使荒唐至极,长陵终不得不信。

十一年,那些锥心之痛还历历在目,可她一梦醒来,竟已过了十一年。

斗转星移,万物更替,世上怕已无人记得她,她又当何去何从?

无尽的悲凉从心底蔓延,长陵愣愣地看着远方云山,心口忽地一阵剧痛,一口口鲜血自喉头涌了出来。

老太婆神色一慌,道:“糟了,走火入魔了这是。”

眼见长陵就要倒下,老太婆当即盘膝坐在她的背后,从衣袋中取出银针布囊,一只手托住她的身子,一只手拂袖而过,五指同时夹起九根银针,飞快地刺入她周身几处大穴。

老太婆的手法极快,短短一瞬的工夫已挪换了十几处穴位,但长陵只觉得浑身疼痛欲裂,仿佛一股又一股短促的内流随着银针注入自己体内,又与自己原先的内力相悖斥。她无力挣开,额间细汗密布,待那痛感升到极致之处,她闷哼一声,倏然间痛楚如风吹云卷般散去,整个人虽疲软下来,却是轻松数倍。

“乖乖,婆婆我为那么多高手施过针,哪个不是疼得满地打滚?”老太婆收针入囊,啧啧称奇,“如你这样只吭了一声的,还真是见所未见啊。”

长陵隐约感到方才扎针的手法与脉络十分眼熟,她回身看着老太婆:“你刚用的南华针法,你是‘青衫客楚天素的什么人?”

那老太婆腼腆一笑:“我就是楚天素。”

长陵更为惊异。

她幼年常听及师兄谈及师父的过去,说师父璇玑大师年少时也曾有过心爱的女子,两人同携一刀一剑,江湖人稱他们为“青衫客”;后来不知是什么缘由,那女子抛他而去改嫁他人,而师父悲恸过后离开了中土,再之后大彻大悟剃了光头出了家,从此与青灯古佛长相伴。

那个女子,正是楚天素。

长陵看着眼前这个老婆婆,实在很难将她与师父口中天下最美的女子相提并论,但算起年岁倒是八九不离十,再说南华针法绝无仅有,她若不是楚天素又会是谁?

“前辈。”

楚天素连忙摆手:“哎,别,叫我楚婆婆就好啦。”

“您方才说……救起我时全无呼吸,是怎么回事?还有,您……是如何认出我的?”

楚天素叹了一口气。

这世上稀奇古怪之事不胜枚举,要换作是旁人捞了个有心跳没呼吸的,非得当成邪魔外道或是被什么不干净附了体,没把长陵大卸八块那就算是仁义了。但楚天素不是寻常人,她不仅会武,更会医,饶是受了惊吓,还能爬回到长陵“尸身”旁琢磨个半天。

“你虽身中剧毒,但浸在冰川中令血脉停滞不动,毒不攻心。按说你早该死了,但体内真气仍能周转,反使你心跳如活人般跃动。这内力既霸道又诡异,我一探便知,此乃释摩真气——你师父收了几个徒弟,唯有你天赋异禀练成此功,加之你当时的鬓间红印,我如何猜不出?”楚天素踱出几步,道,“当时也不知你到底是活还是死,见你周身冰霜化尽,心跳立时弱下去了,我这才费了千辛万苦把你背上了这冰洞之内,果不其然,你躺于此寒冰之上后,立即恢复了些许生机。”

长陵听着惊奇,下意识提了两口气,这才后知后觉满腔冰寒之意。楚天素咳嗽了两声,道:“后来,我便用南华针法为你祛毒,只可惜啊,你仍是昏迷……哦不,是昏死不醒,我也是无计可施啊。你就这么不吃不喝跟冰块似的躺了十一年,说来也怪,近日我来看你觉得你的容貌愈加不同,红印没了,眼皮也不肿了,连那结在你身上的冰霜都融了不少……我本来还在想,你会不会活过来,没想到真就诈尸了!”

长陵:“……”

她越长陵又不是什么冬虫夏草,血肉之躯哪有说冰封就冰封说回魂就回魂的道理?

楚天素说了半天,多抵也觉得太过情理不通,遂懒散地摇了摇头:“唉,这世间万物的玄机又岂是我等凡人能轻易参得透的?能起死回生总归就是福分。”

常人若是经历这一番死死生生,不来个热泪盈眶也好歹感慨几句时不我待天道酬勤,可楚天素瞅着长陵的神情从冷淡变成茫然再转回冷然,暗暗佩服她小小年纪就已能如此超脱看破世情,殊不知她只是七情六欲上不了脸面,心中早已是百转千回不能言语。

长陵愣怔良久,忽然问:“梁既已灭,如今是谁治下?”

楚天素一呆,似乎不愿说出实话,她眼珠子转了转,道:“我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待太久了,这可问倒婆婆了……我只听说梁亡之后裂土而分,现如今一个称东夏,一个称西夏,其实……换了谁当皇帝不都一样……”

她留心着长陵的神色,道:“咳,不过我也听说了,当年若不是雁军攻了你们越家,保不准现在当皇帝的就是你了……虽然你是个女子,不过天下人不知道嘛。”

长陵沉默半晌,道:“若只是雁军,还不足以把我们害到这般境地。”

楚天素奇道:“那是谁?”

长陵不愿回答,在楚天素眼里谁胜谁负都一样,纵然得知他们越家是受奸人所害,如今时过境迁,也不过是唏嘘一句罢了。她望着山下无数劳作的奴隶,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雁回山,莫非此处就是……”

“墓王堡。”

这名字听着耳熟,长陵稍稍一想,便忆起了墓王堡为何地。

雁国墓王堡,乍一听够不吉利的像个墓葬林,实际上还真就是蛮荒瘴疠之地,专收千里流放之徒,传言被发配至此的犯人从未有人活着出去过,个个都被榨干最后一滴血后虐待至死。与其他流刑之地有所不同的是,即使雁国大赦天下,墓王堡也不在赦免其中,故而以墓字为名倒也贴切。

长陵这才重新审视了楚天素一圈,她一身荆衣破旧,双手十指新伤旧痕狼藉,应是常年干活所致。

楚天素顺着长陵的目光低下头看了看,毫不介意地笑笑:“我在墓王堡就是个打杂的,和下边那些人比,日子过得算是舒坦了。”

长陵举目四眺。

如此说来,她是被瀑布一冲漂流到了雁国赫赫有名的人间地府,倒还真是可喜可贺。

接下来数日,楚天素每日入夜都会拎着食盒乃至锅碗瓢盆什么的到冰洞中探视长陵,直到破晓时分方才离开。诚如她所说,比起其他的流配者,她算是行动自由的了。但长陵不太明白,以楚天素的身手,为何不逃出墓王堡,而甘愿在堡内受制于人。

“你以为逃出墓王堡是件易事?”楚天素取出几根针来,“再说我就一孤苦伶仃的老太婆,出去东躲西藏的,要去哪儿找活计干?”

相传南华针法不仅能祛毒疗伤,更能在顷刻之间杀人于无形,光凭这独门神技,就够让多少江湖中人垂涎的了。

长陵暗自腹诽,直觉楚天素没说实话,不过人家不愿说,她也懒得刨根究底。

她大梦初醒,身体骨骼太过脆弱,根本控制不住体内强劲的内力,加之忧思过甚,往往在子时过后饱受内力反噬的折磨,楚天素唯恐她有什么闪失,方才夜夜来为她金针刺穴。没料到长陵看上两遍,就已将针法路数记下了大半,楚天素不恼她偷师,反是惊叹不已。

“我花了多久的工夫想要将这针法传给我的儿子和孙子,谁知他们都学得半桶子水,你才这么看了几回,就能摸透这其中玄机……难怪连你师父都练不成的释摩经,倒让你这小丫头片子学会了,果真是奇才,奇才……喂,要是他肯,我也收你为徒好不好?”

此前长陵虽知楚天素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但她清楚明白得很,人家出手相助,多半还是看在她师父的情面上,她暗自记下这份恩情,想着来日竭力相还,但心中终把这婆婆当成陌路之人。

直到此刻,她问“我也收你为徒好不好”,长陵心头没来由地触动了一下。

难得地,长陵主动问道:“婆婆心中既放不下师父,当日又为何要另嫁他人?”

楚天素手中的针一顿,眼神轻飘飘的,道:“我和你师父……我们在一起打架的時候多过好的时候,他又是那么固执的人,吵多了哪有不疲惫的,后来我一气之下答应嫁给别人,你师父他……他也没挽留过我,我就彻底死心了。”

长陵没想到宽厚仁善的师父竟然有这样一面,一时也有些语塞。楚天素神色恍惚了一下,道:“只是……我当年若不离开他,眼下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十多年前,她的丈夫和儿子不知犯了什么事触了雁帝的逆鳞,举家被发配至墓王堡,在流放途中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只剩她与当时年仅八岁的孙子侥幸活了下来。

她原本伤心欲绝,也想过一死了之,但为了照顾年幼无依的孙子,还是咬着牙硬挺了过来。

可没过两年,她的孙子还是熬不过堡中非人般的折磨,病死于寒风腊月中。

不久之后,她无意间救下了漂洋过海而来的长陵。

初时是怀着一颗善心,但当她察觉到长陵是那个人的徒弟,倏然之间,仿若被勾起了埋藏于深处的回忆。

“我一把年纪了,什么再续前缘那是无稽之谈……我也只是想着把你治好了去见他一面……”楚天素眼中生出一股缅怀之意,“五十多年了,能坐下来喝一杯酒,就挺好的。”

长陵道:“我师父从不饮酒。”

楚天素愣了愣,道:“也是,他都出家当和尚了,早该戒酒了。”

多少情愫,让岁月熬成了一锅念念不忘。

长陵不得而知。

楚天素离开之后,长陵独自屈膝靠坐在冰峰之上,影子长长地映在地上,眼睛看向东升的旭日。

醒转至今,她还未曾静心想过以后的路。

茫茫人海,她连付流景的真实面貌都不知,物已非,人已非,事事非,仇又该从何处报起?

眼下她远在千里之遥的墓王堡,别说逃脱,此刻究竟是回魂还是回光返照都未可知。

長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不远处隐约传来脚步声,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你说你,没事儿抽什么风带我来这儿?你没听说过这上头有那种不干净的东西啊!”

另一个男子沉声道:“我总觉得不对劲,你没瞧见那楚婆婆总是偷偷摸摸地在雁回山附近瞎转悠,哼,谁知道她是不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了。”

是墓王堡的兵卒!

长陵心头一惊,正想扶着岩壁站起,那两个士兵就已绕过拐角,出现在她的面前。

第六章:铁面

长陵下意识地纵身跃起,由于心中存了一丝紧张,气息运过了头,于是那两个士兵刚登上山,就看到乌漆抹黑的天际有一抹白色的身影飘上了天,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穹顶之上,冰原枯树,阴风阵阵,分明是野鬼横渡之夜。

两个士兵瑟瑟发抖地望着对方绿了的脸,齐声叫道:“鬼啊——”然后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丛林之中,被唤作鬼的那位两只手挂在树冠之上,手中力气支撑不住,猛地一松,整个人跌在地上,疼得她忍不住揉了揉膝盖。

堂堂越二公子居然为了躲两个喽啰兵摔成个大马趴,此时要是有认识她的人在场,准要笑掉大牙,不过转念一想,她现在生成这副娇滴滴的模样,要真有人能认出来,那才叫见鬼了。

长陵扶着腰一瘸一拐地回到洞内。

她的内力的确寸缕未散,但体质一夜回到了幼年时,哦,可能还不如一个稚子。这就等同于捧着一把没有刀柄的剑,刀锋再利也无可施展,若是强行为之,无异于自掘坟墓。

长陵寻思着等走得利索些,得每日绕雁回山跑上几圈,听那两个士兵的口气,似乎雁回山有什么闹鬼之说,怪不得十多年来都无人发现楚天素“冰屋藏娇”。

只不过,这两日似乎让人察觉出了问题,也不知对婆婆会否有所影响。

长陵所料不差。

接下来两日,楚天素都没有上山来找她,长陵虽然担忧,但墓王堡地广人杂,她连人住哪里都不知,贸然下山也于事无补。

这雁回山峰高耸入云,自然是找不到什么吃的,好在山腰以下丛林茂密,溪水潺潺,靠捞些小鱼水蛙什么的亦能果腹。

如此又过了两日,长陵的腿脚虽谈不上轻如飞燕,但已是行动如常,她将雁回山上上下下都摸了个通透,对能看见的山中地势也有了大致的分晓。

墓王堡服役种类以采矿挖煤为主,农耕采种为辅,分东南两区,西面靠着延绵的山脉,多是采伐树木等,东边则是牢房与士卒的住所,再远的,她就看不清了,只觉得方圆几十里似乎都是墓王堡的地界,而堡外更是荒无人烟,全然不知距最近的村落有多远。

世人皆称此乃鬼煞罗修之所,长陵深以为然,别说那些士卒不把囚犯当人看,囚徒之间更是为了求生残忍至极,每日放饭时都有人为了抢粮而被活活打死,胆小的不争不抢没力气干活,终也逃不过被鞭笞至死的命运。

下期预告:婆婆告诉长陵铁骷髅人是自己的外孙,因为女儿的死有自己的一部分责任,所以外孙一直讨厌自己。应婆婆的恳求,长陵躲过重重防守,终于救出墓王堡内关押的铁骷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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