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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天孙

2019-07-12桃墨曦

飞魔幻A 2019年4期
关键词:蚩尤枫林天帝

桃墨曦

《山海经·中山经》: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有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kui)。

注:獬豸(xiezhi)

001

“君上,牛宿君上来了。”

斗宿殿中干净到除了桌案就只有一卷卷书简的书房中,獬豸放下书简抬起头来,便看到牛宿快步走进来:“獬豸,你可得帮帮我!”

獬豸不明白所以:“何事需要帮忙,但说无妨。”

牛宿是玄武殿中最后一位归位的星官,是位女子,别的星官的辅官都是慢慢挑选的,也需要机缘,偏生牛宿的辅官是与她一道来的,而且还乌压压一堆,着实令人惊奇。不过惊奇归惊奇,牛宿办事利索,手下辅官也不是凡品,因此倒是无人在背后说道什么。

獬豸对这种有能力的人素来印象不差,因一些机缘巧合却被牛宿忘记的过去里,也有心与她亲近,几次相谈甚欢,将她引为知音。见牛宿开门见山,有所请求,獬豸怎会推辞?

牛宿也不喜打马虎眼,道:“我属下辅官中有人拐带了天孙娘娘,私奔到凡间去了!”

獬豸:“……”

牛宿管天下農桑之事,手下辅官中有一位专管人间农民所放之牛的,人称牛郎,也不知如何与天帝外孙女认识了,两人便私奔到了人间,过起了男耕女织的夫妻生活。天帝久未见到外孙女回来,派人一查探,知晓了此事后大发雷霆,将牛郎扣押在了天牢,据说要叫雷神几锤子将牛郎劈死泄愤。

天帝几千年修仙得道,唯有一女,此女又只生一女,那便是织女——因天帝命此女编织云雾而得称,外界称为天孙娘娘。天帝对织女期待极大,得知她与一“放牛郎”私奔而去,岂有不怒之理?

獬豸身为天界法官,断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案子,在天界还算有威望,此类家庭琐事他是最不爱管的,若是别人求到他面前,他兴许不会插手,可牛宿相求,他不得不尽力一试。

天帝对他倒是还客气,只是一听他是为放牛郎而来,顿时便横眉立目:“此事无须多言,朕定要将这无耻之徒劈死才能泄愤。”

“陛下对他真就这般厌恶?”

天帝的反应是拍碎了一张桌子:“他区区一放牛郎,怎敢肖想朕之爱孙?”

其实天帝说牛郎是一放牛郎着实过分了,牛郎管天下耕作老牛的寿命,大大小小也算个天官。

“可陛下得道之前不也是替地主家养猪的?我听闻人间有诗人七步成诗,诗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想是形容同类。陛下与牛郎君昔日在人间都是奴隶,皆因机缘巧合而得道成仙,本该互相扶持,更加亲密,如何相憎至此?”

“……”

至此,天帝虽将牛郎放了出来,却将獬豸拒之门外,划入拒绝接待的名单之中。

獬豸不明所以,牛宿听闻此事后长叹一声:“这些以凡人之身修习天道的神仙心思都重,你搬出碧海苍天之上的法典说一声,叫这仙界的天帝放人不就好了,何苦提他过去?”

獬豸茫然:“英雄不论出处,过去养猪又如何?这些年来飞升为一方天帝的也不少,像终南山那位,就从不忌讳别人说他是人间王侯。偏这位矫情,还不让人说了。”

“就是因为终南山那位是王侯!所以才肯让人提及!”

獬豸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不论他们如何,我既然执掌天之法典,必定大公无私,不偏不倚。”

牛宿看着他茫然又坚定的面容,竟觉十分可爱,忍不住微微一笑:“也是,哪有什么不好说的,本座过去还是一头老牛呢,若按那些凡人的说法,本座岂非低贱畜类?”

“说起此事,我竟不知君上出身何地?”

獬豸有意试探,这些年相交,他们无所不谈,獬豸来自昆仑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可牛宿呢?他想起多年前一桩旧事,她可是因在那桩事中立了大功德才得以封神的吗?

可惜,那天牛宿并没有回答,她如过去无数次那般避开了这个问题。

002

牛宿掌天下农桑,事务繁杂,能抽空去和斗宿知会一声,把自家辅官从天牢中捞出来已是不易,可没有那个闲工夫管牛郎与织女从此不能相守之事。她的想法是:“不能相守便不能相守吧,肉贴肉也不见得有多愉快。”

主上光棍,不解风情,牛郎却痴心一片,求到了斗宿殿中,求獬豸再为他与织女主持公道。獬豸放下手中书简,略一思索后道:“你想我怎样为你主持公道?”

“请大人让我与织女有情人终成眷属。”

獬豸一笑,其实碧海苍天之上的律法从未规定有情人必须终成眷属,执着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从来都是后来人间升上来的仙。

獬豸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天帝岂是本座一言可以动之?”

牛郎还待说什么,獬豸已摇摇头,摆出了送客的姿势。牛郎几次来斗宿殿,皆无功而返,久而久之竟心生怨怼,背后议论獬豸之功过。

这些话传到了牛宿耳中,牛宿提点牛郎道:“你若有想要,必要自己有所付出,别人有什么义务为你努力?你性命得保全靠斗宿君上,如今不仅不念其恩,还背后妄论其过,如此忘恩负义,实在令本座失望。”

牛郎于是负荆请罪,在斗宿殿外一跪三日。

獬豸是看完了一桌案件之后才听属下辅官提及此事,闻言并未有丝毫放于心上,他大袖一挥:“既已有悔过之心,此事便罢了。”

獬豸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执掌三界律法,姻缘一事自有属下辅官专门管理,不至于闹到他的面前——除非来人特殊。

这样的人不多,牛宿是一位,天孙娘娘亦是一位。

这些人间来的女孩大多性格内敛,娇羞柔软,以弱为美,并不勇敢,而碧海苍天之上尚勇尚能,不论男女,因此许多神祇都对仙人组成的另一个天界中扭曲的审美无甚好感。

天孙娘娘爽朗爱笑,喜游历山水,三界各处都有她的足迹。玄武殿临水而建,随浪海漂流,主殿巍峨高耸直插云霄,副殿有七,各有特色,无一不是美轮美奂,自然引得织女前来。獬豸与她有过几面之缘,印象不差,这也是他肯为牛郎织女去向天帝说理的缘由之一。

此日,织女脚踏云彩而来,衣袂翩飞,正如她编织的烈日骄阳与千里云彩一般灿烂。她的眼神仿佛会发光:“斗宿君上,织女有一事相求。我与牛宿殿中辅官牛郎相恋,即便外祖父拆散,我也不会改变心意。今日,我与外祖父约定,我入轮回一次,其间我与牛郎必有一生死劫难,若他待我真心不变,便请外祖父成全我与他的情意,若不能,我与他便老死不再相见。外祖父已答应了我,如今,还请斗宿君上能与我一道前往千刃山,为我做一见证人。”

千刃山便是仙界天帝居所。

獬豸去时,果然见到脸黑如炭的天帝。

当着獬豸的面,天帝祖孙二人立下契约,若牛郎织女能成功渡过生死劫,天帝便不阻碍他们在一起,否则,他们便永世不得见面。

003

“那此次契约的结局呢?”百年之后,斗宿殿内,新来的辅官天渊问。獬豸仰头看着天上,指着银河东西两边道:“这便是结局。”

一条银河隔开了牛郎与织女,每年七月七,人间乞巧节时,喜鹊才会搭就一座桥,让他们在鹊桥之上相会。天渊不解,问:“他们是没能渡过此劫吗?”

可按照契約的内容,如今这每年一见的结局似乎两不沾啊?

天帝按照契约,让牛郎与织女入了轮回,投生在了人间帝王之家。她的母亲是一国长公主,舅父贵为帝王,对她宠爱有加。而他是后宫妃嫔之子,虽然小小年纪便封王,可当时的太子另有其人。长公主意图将她嫁给太子,却被太子生母拒绝,因此另择目标,玩笑般问他,他却答:“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

阿娇便是她的闺名,由此姻缘即成。

在长公主的扶持下,他得封太子,后又登上帝位,人间繁华地,大权手中握,新人源源不断地进了宫,哪里还记得幼时许下的承诺?又遑论前世不离不弃之约。

阿娇最终病逝长门。

醒来后的织女惊觉大梦一场,回到天界后再不提旧事。可昔日天女与放牛郎的恩爱故事早已添油加醋传到人间,层层桎梏下不得自由的痴男怨女们无不向往,竟还为他们设了七夕乞巧节。

曾经,她为了摆脱外祖父的禁锢,托付喜鹊一族为她搭桥见得心上人,如今,七夕的鹊桥却仿佛成了嘲讽。

天帝原想取消这个节日,不承想织女沉吟良久,道:“留着吧,我与他毕竟相爱一场,何必刻意抹去?我身为堂堂天帝孙女,过去做过的任何事,我都无愧于心。”

每年七夕,喜鹊仍会搭就桥梁,可昔日恩爱眷侣早已分道扬镳。

岁月轮转,沧海桑田,转眼便是三百年春秋,斗宿殿外的老松一如三百年前长青,玄武殿中的星官却换了一批又一批。人间农事忙,牛宿经常忙到脚不沾地,议会时,玄帝温川问诸星官:“诸位是否有合适人选推荐,也好为牛宿分忧解难?”

獬豸思来想去,想到了那编织千里璀璨日光的女子:“仙界天庭天孙娘娘织女,我觉得此人十分合适。”

牛宿身后的辅官牛郎终是一愣,连带玄帝温川都略显尴尬——大法官,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捧着茶杯垂目淡淡的牛宿却忽而抬头道:“本座近日亦有退隐之意,索性趁着诸位都在时一并将这事说了。”牛宿看向玄帝,“陛下,牛郎素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我离开之后,陛下可将牛宿星官之位交给他,想来他定能胜任。”

玄武殿一时换了两任星官,而獬豸从未想到过与他志趣相投的同僚亦有离去的一日。

獬豸平生不喜交际,即便同为玄武殿中的星官有七位,他也从未拜访过谁,平生第一次踏入别的星官的宫殿,却是相送之时。似是知晓他会来,牛宿早已在殿中备好了清茶一杯。

神祇不需饮茶,不过是为了营造谈话的氛围,两人沉默良久,手中茶杯到最后都凉透,牛宿才道:“君上前来,是问我为何离去?”

他真是个太不擅言辞之人,可牛宿是懂他的,这几百年玄武殿中的相伴,她将他引为知音,只是再喜欢与他相处的时光,有些心头刺也难以开口谈及

“我是不舍君上离去。”獬豸轻声道,“涿鹿一战初遇,彼时君上被困于一面战鼓之中,却也是因着君上,黄帝才能战胜蚩尤八十一兄弟,此战,君上居功至伟……”

獬豸话未说完,便在牛宿眼中看到了一线晶莹的泪光。

004

獬豸能辨曲直,似乎生来便是执掌法典的神兽,昔日昆仑山君曾将他举荐给黄帝,为黄帝执掌律法。獬豸不喜与人群居,只在黄帝有召时才出现,夏处菏泽,冬居松柏,远离纷争。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地方能真正躲开纷争?即便是昆仑,神兽们为争夺地盘与首领的位置也时常打得不可开交。

涿鹿之战时,黄帝与蚩尤争夺中原霸权,死伤无数,蚩尤八十一兄弟,各个勇猛好战,黄帝不敌,联合炎帝对抗蚩尤,后玄女为黄帝制八十面战鼓,八十战鼓齐响,声震五百里,终得以击杀蚩尤八十一兄弟,在涿鹿之战中胜利。

牛宿殿中,牛宿将往事缓缓道出,她看向獬豸,轻声问:“你可知蚩尤有八十一兄弟,玄女为何只制作了八十面战鼓?你又知道为何我会被困在其中一面战鼓之间?因为我就是蚩尤的第八十一位兄弟,我的名字是——夔。”

黄帝伐蚩尤,玄女为黄帝制夔牛鼓八十面,一震五百里,连震三千八百里。

牛宿声音嘶哑:“我的义兄们并非谋略出众之辈,他们骁勇善战,心思单纯,那一战中,若非玄女用我的皮制鼓,黄帝用我的骨头击鼓,叫我魂魄的号嚎声传到战场中每一个角落——他们又何至于悉数亡故?他们不是亡在了对手的强大之下,而是输给了敌人的卑劣。他们,只是不想我受苦。当然,胜者为王败者寇,历来如此,这也已没什么好说的。可是,君上说涿鹿之战中我居功至伟、因此封神?那我委实当不起。”

獬豸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件事,立时便明白她为何从不谈及过去——若有兄弟皆数死去,唯她一人活着,有人却误会她因此封神,那该是何等的讽刺?

忽地,獬豸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牛郎是蚩尤兄弟的转世?”

牛宿摇头又点头:“我义兄们早已死去,哪来的转世?黄帝杀了他们以后将他们的首级斩下,埋首之地便化为了血枫林。牛郎是我在血枫林中捡到的,他无父无母,天生神力,与我的义兄们十分相似,我想,兴许他们之间有些机缘。”

难怪,难怪从不肯求人的她竟肯为了一个辅官求到他的面前。

“那你呢,此次你說的退隐,不会是真的要退隐吧?”

牛宿的反应是抬头看向了远方,天边如火如荼的夕阳如同燃烧的寸寸火焰,她知道,那是织女作为编织云霞的仙娥为天穹留下的最后一抹灿烂,之后,织女便会来牛宿殿,成为牛宿殿中一位天官。

她说:“至少在我离去之前,还能为他做最后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那日,她嘴角苦涩的笑容停留在了獬豸心中许多年,他是明白这种感情的,牛宿将自己对蚩尤兄弟的愧疚回报在了人间农桑之事上,甚至具体到为牛郎织女的情感之事操劳。

她对事务的沉迷是愧疚,是赎罪,那他呢?

千年来,獬豸第一次反思自己为何这般喜欢工作,其实他本爱山川菏泽,过去长居东海,后被昆仑山君引荐给黄帝时也不曾这般忙碌——是的,阪泉之战与涿鹿之战两次战争之后,他失望于人间帝王的权欲杀戮,深觉无趣,才去了碧海苍天之上管理星辰。

不过事与愿违,舒坦日子还是没过上,他依旧为三界执掌法典,反倒更忙了。后来他也想通了,倘若这世间纷纷扰扰注定不断,不论他去哪儿都躲不开麻烦,何不迎难而上,闹中取静?

獬豸想起牛宿眼中的那一线泪光。

至少让他心中在意的人,能够生活在一片朗朗青天之下。

斗宿殿中,獬豸叫辅官:“天渊,将涿鹿之战的卷宗拿给本座。”

“君上看这些陈年老案做什么?”

逝者已矣,可生者不能永怀悲切地活下去。他道:“尽人事。”

005

九黎的蔓草仍旧一碧万顷,阳光依然茂盛如茵,血枫林夜晚的呜咽也依然声声不绝。据闻,一到子夜,血枫林的地下便会漫上朱红血液,每一步踩下去仿佛都踩在轰然倒地的肉体之上。因此,久而久之,血枫林便成了九黎的一处禁地,人迹罕至。

牛宿,或者说现在已经卸任了的夔,在这样的血枫林中搭了一座小竹屋,每到子夜,她便席地坐在竹屋中,一遍遍抚琴。那呜咽声便在琴声中渐渐淡去,待呜咽声全然消失,满上土地的血液便也一并消失。

距涿鹿之战已百余年,黄帝早已不在人间,而蚩尤兄弟的怨恨与不甘却久久不肯散去,凝固成了一片萦绕在血枫林中无形的幽灵。

这便是夔辞去星官之位的原因。

她在血枫林三年,终使那日夜啼哭的幽灵退去了一身怨恨,甚至凝聚成了两个玉雪可爱的童子,而此时,血枫林中来了一位夔意想不到的客人——獬豸。

獬豸为夔带来了一个消息。

从此,蚩尤兵主之名震天下,无人不知其为战神。

“黄帝后人竟也答应?”

“原本是不肯答应的,不过,你举荐的牛郎说服了他们。”

夔诧异:“他?”

獬豸点头:“你可还记得你我在玄武殿中的最后一次谈话?你告诉我是在血枫林中发现了无父无母的牛郎。”

“自然记得。”

“其实牛郎的身份,玄帝陛下也早留意过,他的确与涿鹿之战有关,不过并非蚩尤兄弟的后人——他是一根被玄女用过后丢弃的骨头。”

夔浑身一震,果然听獬豸道:“就是那根她从你身上抽走的骨头,如真的论起来,他算是你的分身了。”

昔时九黎春暖,花开千里,她尚天真,与玄女相遇在九黎的花林树海中。她们相遇相知相谈甚欢,把臂同游过九黎的每一寸土地,缅怀过天皇伏羲、地皇女娲、人皇神农,那不到一月时光,她曾铭刻于心。只是,当时她们都忘了言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月之后,玄女不知为何匆匆离去。夔道:“离开之时,她叫我等她回来,她处理完一件事之后便来收我为徒,将她毕生所学兵法悉数教给我。我与她相约半年后九黎花林再聚,却不想从此分道扬镳,再不曾见面。”

夔与玄女相遇时,正是黄帝与蚩尤大战时,双方打得不可开交,黄帝攻打蚩尤城,九攻九败,而夔因年纪尚小,并未直接参与战争。蚩尤兄弟对此战胸有成竹,于是夔便放下心去,游山玩水,嬉戏人间,不曾想,她化作真身夔牛在山头睡觉时,被一圈捆仙索捆住,扒皮抽骨,而她的魂魄被困在夔牛鼓中,在她自己的骨头的敲打下声声嘶鸣。

涿鹿之战后,夔牛鼓被遗弃在血枫林,连同蚩尤兄弟的首级一并埋葬。她在漆黑冰冷的地下埋了三年,恰遇到玄帝温川路过血枫林,将她挖了出来,破开夔牛鼓,放出了她的魂魄。那时,她一心求死,只想灰飞烟灭。温川却说:“何必如此心灰意冷?你无故受害,天地亏欠于你,终有一日会有所补偿。不若跟我去碧海苍天之上执掌星辰,辉耀三界,积攒功德,若有机缘,兴许能复活你的兄弟们。”

她的眼中才多了一线亮光:“真的吗?”

温川为她再铸肉身,带她去了玄武殿。

此日,血枫林中,夔牵着两个懵懂无知的童子,伸手抚摸童子发顶道:“待在玄武殿中这么多年,其实我亦明白,在我心中,我兄弟自是骁勇善战,无辜被杀,可于其他部落中人而言,他们是手中沾满鲜血的杀神,涿鹿之战中的两方,并未有哪一方真正无辜。不过是我,执念于兄长们,方才有了今日这么一个补偿。”

夔看向默默听她说话的獬豸,道:“君上,可否帮我一个忙?”

006

天孙娘娘织女,莫名其妙多了两个孩子,过去她与牛郎同处一殿,除非公务绝不互相走动,爱得轰轰烈烈的两个人,待到离散时也冰冰冷冷,并不拖泥带水。

自打多了两个童子之后,两人倒是偶尔会聚一聚。

牛郎对这两个孩子显然非常关切,个中缘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只好归结于这两个孩子是夔交付给织女的,因此才心生亲近。

织女不知他的过去,牛郎自己也从来没多想,而得知他与这两个童子关系的人更是闭口不提,正如夔所说的那般:“原是旧事,他从未参与那般血腥过去,又何必强行将我们的恩怨加在他身上,搅了他的人生。”

她已然受困于过去多年,深觉怨恨之沉重,实在不愿自己的分身也如此受累。

不过如此一来,这两个童子的来历便引起了天界的猜测——莫不是夔与谁的私生子吧?这天上人间和夔交好的,那不是只一個獬豸吗?

诸神众仙再来斗宿殿时,看这位三界大法官的眼神便十分古怪。起初獬豸并未多想,夔既然将童子交给了织女,并且嘱咐他时常照看一下,獬豸便对自己应承下来的事尽心尽力,时不时便要送去吃的玩的,这举动简直侧面佐证了围观者的猜想。

看吧,那两个童子果然是夔与獬豸的孩子,只是他们面上抹不开,所以才寄养在织女膝下,掩耳盗铃。

也是辅官实在听不下去了,好意提醒,獬豸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之后竟……有一丝丝的欢喜,继而摇摇头:“若真是我与她的孩儿,哪有寄养在别人膝下的道理,本座自然要亲自养育,事无巨细,不假人手。”

这般说时,恰逢玄帝温川一步踏入殿中,听闻此言,温川连正事也忘了,开口便是调侃:“与君相识数百年,竟不知君上竟早有心悦之人,连子嗣的问题都考虑到了,不知何日行嫁娶之事?”

獬豸脸上竟染上薄薄一层红晕。

温川原本只是调侃,乍然见到这等奇景,心下还能有什么不明白?这位清心寡欲的大法官竟真的动了凡心,他这上司竟半点没有察觉,失策啊失策。

“传闻不会是真的吧,那两个童子真的是你和夔的私生子?”

“陛下!”

温川这才哈哈一笑,道:“本座这次前来,是为了玄女一事。涿鹿之战后,她便离开了人间,窝在碧海苍天之上的犄角旮旯里潜心修行。前些日子你重翻涿鹿之战的旧案,惊动了她,眼下她已经知道夔便是昔日在九黎与她约定好却失约之人,想要见你一面。”

獬豸茫然:“见我作甚?她该见的不是夔吗?”

“你……”温川着实不知要如何解释人心复杂之处,只能尽力而为,“玄女得知自己杀害了夔,心中愧疚,不知如何亲近夔,担忧夔憎恶她痛恨她,因此想向你了解一下情况。”

“这有什么意义呢?”獬豸十分茫然,“难道向我了解了情况,夔就不憎恶痛恨玄女了吗?”

温川这般好脾气的人,也差点被气得拂袖而去,他道:“假若你不小心破坏了夔的心爱之物,想去道歉,是否心中会忐忑踌躇?”

獬豸本想回答,可我又怎会破坏夔的心爱之物?只是转念一想,若真发生这般情况,恐怕他亦会进退两难,如此,倒真是能理解玄女的一番心情。

“那便见一见吧。”獬豸这般道。

007

九黎秋季,血枫林在残阳之下一片深深浅浅的红,但这样的红早已不是呜咽声阵阵时的恐怖血红。蚩尤兄弟死后,尸首分离,埋在地下百余年尸身不腐,她没有亲自抚养童子,而是将童子送去织女身旁,便是为了将蚩尤兄弟的尸首合一,叫他们能够完完整整地离去。

如今,第一具尸体已然缝好,夔拖着完整的尸体埋入地下,黄土一抔盖在尸体之上。

獬豸来时,便看到夔坐在尸体堆中,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针,在血枫林落满红色枫叶的坟墓中缝尸体的场景。饶是他见多识广,仍旧还是毛骨悚然了一阵。待想明白其中关键之后,他方慢慢走过去:“我从不知你还会针线。”

这话是留了面子了,蚩尤兄弟俱骁勇善战,哪里是会绣花的?可是,夔的针线活虽粗糙,却还是一针一线将一具具尸体悉数缝补了起来。她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我和织女学的,这件事还是我亲自做更为妥当。”

自打将童子送去牛宿殿后,织女便时常带着童子过来血枫林,一为叫夔安心,时常能瞧见童子,二也是为了教夔针线,让蚩尤兄弟能够早些入土为安。先前夔都是拿稻草人练手,待针线活稍微能看了才动蚩尤兄弟的尸首——整整八十具,这不是一件小事。

獬豸真不是什么能藏得住心事的人,夔见他几次欲言又止,只好自己放下手上活计,开口问道:“君上此次所为何来,不会只是来看我缝尸的吧?”

“确有要事前来。”

獬豸侧开一边身子,夔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血枫林外,那里遥遥走来一个女子。待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后,夔全身一震:“玄女?”

那女子一步一步走入血枫林中,凝视着夔,低声道:“许久不见了,夔?”玄女低声道,“我以为你的名字是叫……葵。”

向阳而生,终朝沐日。

九黎曾有一大片黄灿灿的向日葵花田,夔与玄女便初识于那片向日葵花田中。她雪白的小脸藏在一朵花后,偷偷地看着从天而降的玄女。玄女问她:“你喜欢向日葵?”

夔点点头。那时,她告诉玄女的便是:“喜欢,向阳而生,终朝沐日,多美好的植物。”

于是玄女便以为她其实是一朵花妖。

血枫林中再遇,谈及昔日旧事,夔才知晓,原来当年蚩尤兄弟为了满足自己的征战欲,曾到处侵占别的部落的领地,伤人无数。原来黄帝当年找上玄女时,答应过她不会制造杀戮。原来,千刃山上那位曾为人间地主养过猪的天帝,乃玄女在涿鹿之战半年后到处寻找她心中的“小花妖”时遇到的人。

“他所服侍的地主并非善类,对他非打即骂,我遇到他时,他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兴许是实在忍受不了主人的打骂,他偷跑了出来,他的主人牵着恶犬在后狂追,他便跑入了你我相识的葵花田中。我救下了他,传他功法,授他兵道,原也不过顺手为止,岂料区区百年,他竟真的飞升成仙界一方天帝。”

而这位玄女偶然出手相助过的天帝的外孙女,却教会了夔针线,叫尸身不腐的蚩尤兄弟得以瞑目。这个午后,两人都嗅到了命运的气息。

天道择人,并不在意所择之人为谁,却清清楚楚地清算了所有恩怨情仇。

你欠别人的,终要还回去;别人欠你的,也终有还你的一日。

玄女问夔:“你可愿原谅我的过错?”

夔凝视着最后一具蚩尤兄弟的尸体消失的地方,她的身体也变得透明:“谈何原谅不原谅,你亦是在遵从你的道而已。不过玄女,我早就不怪你了。这么多年来,我唯一责怪的是我自己——我无数次回忆过去,都想,若是我能和他们一起作战,即便是战死疆场,也总好过苟且偷生。今日,我终于能完成这个愿望了。”

话落,她的身体化为无数透明的碎片,洒落在蚩尤兄弟的埋尸之地,青白恐怖的尸體便渐渐化成了灰烬,唯有一缕风掠过血枫林,似一双大手,轻轻抚摸谁的脑袋。

身体破碎前的最后一秒,夔似乎听到了一个凄厉的惨叫:“夔——”

008

夔用自己的魂魄安抚蚩尤兄弟的亡灵,终于让蚩尤兄弟得以瞑目,转世轮回,而亲眼看着她消失的獬豸在回到斗宿殿中后,常日沉默,已数月不曾开口说话。

他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仿佛心中缺少了一块,直到玄女拿着数根骨头回来,道:“这是昔日她身上的骨头,只是还缺了一根肋骨。若凑齐骨架,再为她造一副身躯……”

“即便如此,魂飞魄散的人也再不能回来,空有一副身躯何用?”

此时,织女款款步入斗宿殿中,微微一礼,道:“君上,人之魂魄有记忆构成,几位君上将夔君上之生平告诉我,我自有法子织出她的魂魄。”

所谓魂飞魄散,不过是散进了这天地之间,织女以日光为线,在各位天神的口述中,将夔的过去一线一线织起,九九八十一日之后,织女呕血倒地,而空中,俨然飘浮着一缕幽光。织女擦去嘴边血迹,轻声道:“成了。”

这是第一次,众人见识到织女的本事,连玄女都在沉默后感慨:“我本以为她是借由她外祖父之能才得以鸡犬升天,不承想她竟有这般能力。看来,是我小瞧了这些仙人。”

一旁,在织女编织魂魄期间一直忙里忙外的牛郎低声问獬豸:“君上,我真的是由夔君上的骨头所化吗?”

他已旁听了一切,那么,他与织女的情感,也是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果循环中的一节吧?

到底是他欠了她,还是她欠了他,早已说不清。

玄女以夔牛之骨为基,加上獬豸身上抽出的一根肋骨与织女织出的夔的魂魄,终于使得夔重新回到了人间。

夔醒来之后,玄女曾邀她前去碧海苍天之上:“人间纷乱,仙界越来越秩序井然,俨然要将人间那套规则带上天界,前些日子碧海苍天之上曾有诸神会议,兴许昆仑山要封锁,千年才得一开。如今四象帝君还在考虑,若真要如此,以后天地间,凡人最多能够看到的也只有仙,再不会有神。”

昆仑山乃人间通往神界的唯一一条路,若封锁了昆仑山,便是断去了神与凡人之间的联系,玄女能将此事告诉她,想必对四象帝君的心思是有所把握的。

若错过这一次,她们再要见面,便是千年之后,昆仑山再开放之时。

夔思索良久,终是摇了摇头:“我这次便不去了。”

玄女沉吟良久,低低叹了口气:“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当年九黎我答应你的事一直作数,若有朝一日你找我,便去昆仑。昆仑山会留下守山护卫,届时,我定前往人间会你。”

玄女离去之后,夔前往了玄武殿,果不其然,玄武殿中的大多星官选择了前往碧海苍天,唯有斗宿与牛宿两殿选择了留下。

夔既回来,牛郎便将牛宿君上的位置还给了夔,夔亦不客套,重新接任牛宿星官的位置。送走同僚时,她其实心中万般不舍,她问温川:“陛下,诸神已然决定放弃人间了吗?”

温川沉默良久,轻声道:“大千世界,天外有天,每一界都有自己的命数,不是诸神放弃了人间,而是人间本不属于神祇。何况,留下的不是还有你们,还有无数修道而成的仙吗?”

诸神传播向人间的是文明的火炬,是刻在万千山水中的道义,而今,星星之火早已落满神州大地,那么,这些火焰是熊熊燃烧,还是渐渐熄灭,便不再是神祇能控制的事。

世界属于人间,而人间,是由千千万万个人组成的,好的坏的,都是人。

天界依然喧嚣热闹,丝毫未曾察觉他们敬畏的神祇已悄然离去,留下的不过寥寥数位。夔站在牛宿殿巍峨的宫殿中,看着星盘上移动着的璀璨飞星,心头涌上的是寂寥、是害怕。

有人走到了她的身旁,用稍显僵硬的语气道:“不必过于忧心,我还在你身边。”

夔仰头,便看到了獬豸冷漠的面容,但他严肃的神情一如往昔,百年不变,这位似乎要将公平公正刻入所执掌的法典中的君上,在冷酷的表象之下有一颗炽热的心。

莫名地,夔躁动的心竟平息了下来。獬豸道:“如同你我相助天孙娘娘一般,万事都尽全力,不去考虑得失,便足够了。”

牛宿殿外,牛郎与织女又一次趴在门口,从门缝中偷看里面的两位君上。

织女道:“他们是真的没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吗?”

牛郎答:“恐怕你我要忍受这种公式化的关系,至少超过百年。”

两位天生缺少某根筋的君上,你能指望他们懂什么叫风花雪月呢?让他们在一起工作吧,工作能使他们获得无上的快乐。

至于“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之类的风雅趣事,便让他们这些即将破镜重圆的风流之辈去书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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