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辙鱼
2019-07-12璇央
璇央
序
他离开金陵已有十年,再回到这里时,他带着千军万马,下达了攻城的指令。
围城之战长达数月。最后城内山穷水尽,被派来求和的,是一个他并不陌生的人。
“你是……义兴王?”他回忆片刻,才想起了眼前这人昔日的封爵。
不怪他记性不好,只是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卑躬屈膝的男人,和曾经那个趾高气扬的宗亲联系在一起。
“草民,前来请和。”义兴王重重叩首。
“我不会退兵。”他用一种麻木而平静的口吻说道,“我十年前离开金陵,七年前起兵,那时我就发过誓,我会将金陵夷为平地。”
曾惯于弄弦的手按在了刀柄上,佩刀出鞘半寸,却又停住,他说:“你走吧。”
“草民知道您与谢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可城内百姓无辜。”义兴王忙道。
“我早就不恨你们谢氏了。”他说,“我若是恨,在你踏进这营帐之时就该杀了你。”
“对了。”他忽又开口,历经十年沧桑,他的嗓音早就变得沙哑,但不难从沙哑之中听出些许笑意,“历阳——她还好吗?”
义兴王猛地抬头,面露惊骇之色。
他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义兴王的表情,自顾自地笑着说道:“替我告诉历阳公主,我回来了,很快就会去见她,让她等我。”
义兴王瘫倒在地,眼中只剩绝望。
一
十年前商子清进入金陵城时,十六岁,是个奴隶。
他的故国在不久前被毁灭,身为亡国余孽,他被掠至敌国的帝都。
戴着枷锁的共有百人,皆是容貌姝丽善于音律的年轻男女,他们将被送往教坊。
散乱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眼帘,他盯着眼前人的脚后跟,木然地一步步往前走。道路两旁的百姓对他们这些亡国之奴指指点点,他本该愤怒或是羞惭,可他实在太累了,随时可能倒下,然后再也爬不起来。
什么也看不到,听不清,直到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打破了这一路上压抑的氛围。他跟随众人一起下意识地抬头,看见有一个女人策马如闪电般疾行于这条长街。
很少能看到女人骑马,但凡有些身份的女子,多半是乘坐装饰华丽的牛车或肩舆。她的骑术无疑很好,将随从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在即将与走在队伍最前端的奴隶撞上时,她稳稳地勒住了马。
负责押送奴隶的卫兵毕恭毕敬地朝她行礼,唤她历阳公主。
她坐在马上轻蔑地俯视着众人,道:“皇宫已经足够拥挤,怎么还有人非得往三宫六院里不停地塞人?这又是哪国的人,也要往宫里送?”
卫兵道:“大将军神勇,伐灭蜀国,朝野上下无不为之欢欣鼓舞。”
“大将军战功赫赫。”马背上的女子似笑非笑,“天下几乎一统,所以宇内四海的美人也理应汇集一宫?”
卫兵讪讪不敢答。
“我若是这些人,宁愿自尽,也好过活在世上受辱。”她笑着扫视了一眼这些异国的奴隶,说道。
商子清眼睫一颤,抬起一直空洞的眸子看向了说话的人。
阳光炽烈灼目,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就在她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她亦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两人偶然间视线交错。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历阳公主高高在上,而商子清卑微如尘。
二
历阳公主谢蔓素来高傲,这是金陵城内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那日她讽刺大将军、非议皇帝的话语很快便传开,然而无人敢问她的罪。因为当朝天子是她的侄儿,那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则是她的未婚夫。
半个月前,皇帝正式下诏将这位公主赐婚给大将军,婚期就定在這年秋天。宗正、少府、太常以及皇宫大半的女官都被调动,忙着为这场皇室与功臣之间的联姻而准备着,唯一的遗憾就是——
“请公主过目。”女官将新裁好的婚服呈上。
料子用的是蜀锦,裙身以金银丝线绣出祥云无数,东海的明珠缀于袖扣裙摆,仅这一件婚服,便价值千金。
谢蔓冷淡地瞥了眼,随手抓起一把剪刀。
这场婚礼唯一的遗憾,就是谢蔓本人并不愿意嫁给大将军。
她从容不迫地用手里的剪刀毁了这件婚服,碎片从她指间纷纷扬扬落下,如同死去的蝴蝶。
女官们平静地看着,眼眸中一丝波澜都没有。
这已是谢蔓毁掉的第三套婚服。
“看来公主对礼服还有诸多不满。”为首的女官朝谢蔓毕恭毕敬地一揖,“我等这就命人再为公主赶制一套出来。”
女官们转身离去,侍女忙着上前收拾地上的碎片,没有人理会谢蔓。
她的态度在这些人眼里并不重要,她的抵抗可笑而又无用。并没有谁能够告诉她,她该怎么办。
谢蔓陡然用力将头上沉重的步摇、长簪、钗冠一一扯下往地上砸,任三千青丝倾洒如瀑。她大步走出自己居住的明光殿,翻身上马,扬鞭疾驰。
她不在乎去哪儿,只要离开皇宫就行,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如同偶人一般沉默,迟早会将她逼疯。
最后马停在了——教坊。
这些年大将军四处征战,教坊云集了被灭各国美人,正如某首诗赋中所描述的,“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
谢蔓踏入教坊内,随手拽过一个舞女,掐住她的下巴,道:“把教坊里最美的舞伎、最好的讴女,和技艺最为精湛的乐师都招来。我现在心情不好,若有谁能一曲博我一笑,我便赏其万金。若不能,我就杀了那人。”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最后有几人不得不站了出来。笛声起,筝弦动,一身罗裙的舞伎随乐而动。
这是一曲时兴于当下贵胄宴饮之间的欢歌,曲调柔婉而轻快。然而谢蔓的神情一直是漠然的,没有丝毫的愉悦。
终于抚筝的乐师撑不住了,因恐惧而弹错了一个音。
谢蔓劈手砸了手里的酒盏。
乐声戛然而止,众人皆伏跪在地,战战兢兢。
于是屋子里唯一还站着的少年,便显得格外打眼。
他怀中抱着一把长琴,一身素色长衫,之前默默地站在角落里的时候,谢蔓并没有注意到他,这时才惊觉此人有着不俗的相貌与气韵。
他容颜秀丽近乎一个女孩,可抬眸时,才让人惊觉他目光孤傲清冷,如同一把寒光灼灼的匕首。
他注视谢蔓,且是直视着她的眼睛。他一步步朝她走来,在她对面跪坐,将琴在案上摆好后,径自弹奏了一曲《酒狂》。
“这是阮籍为躲避朝野混浊,隐居山林时所谱之曲?”
“正是。”他答道,“我认为,这首曲子很适合公主。”
“是吗?”谢蔓语调微微扬起,带着些许嘲弄。
“是的。”他用肯定的语气回答道。
谢蔓渐渐收敛了唇边的笑意,问:“你叫什么?”
“商子清。”少年答道。
三
商子清,没过多久,谢蔓从旁人口中再次听到了这三个字。
她承认他的琴弹得不错,可是没想到他扬名的时间这样快。听说他才入教坊不足一个月,金陵上下便知道坊内有个极善音律的商乐师。
谢蔓以重金购得了一把焦尾琴,原本是想送给商子清的。那日商子清的《酒狂》弹得很好,她很喜欢。因为除了商子清,竟无一人懂得她对竹林七贤的仰慕。她也希望自己能如阮籍、刘伶一般自由自在地活着。
然而在得知他声名鹊起后,她将那把琴劈成了两半。
使商子清扬名的,是她的堂兄义兴王。那是个素来喜欢流连风月之地的纨绔。
谢蔓又一次造访教坊。堂兄果然在那儿,倚红偎翠的同时,听赏着一支轻浮靡艳的曲子。抚琴的那些人中,就包括商子清。
谢蔓豁然推门的声音打断了乐曲,义兴王不悦,道:“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不爱听这首曲子。”谢蔓说。
“那你可以自行离去。”
“我不是在和你说话。”谢蔓直接走向商子清。
听到她的脚步声,商子清抬头,四目相接时,二人都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堂兄要听什么,我不想管。只是这个为堂兄抚琴的人,我要带走。”谢蔓面无表情地道。
“你!”义兴王对商子清并不是很在意,他所不能容忍的,是谢蔓对他的轻慢,“历阳,出嫁在即,我劝你最好还是安分守己。”
谢蔓懒得同义兴王多话,看着商子清道:“还不跟我走?”
“公主想让我跟着您?”商子清似是笑了一笑。
“你不愿吗?”
“对,我不愿。”商子清垂眸。
“不怕我杀了你?”
“教坊中人,皆属于天子。”商子清淡然答道。
这是实话,无论谢蔓有多么不愿承认。她杀不了商子清,甚至也不能真的将他带走,因为她只是一个公主,徒有尊荣,却无实权。
那日她孤身离开教坊后不久,皇帝身边的宦官就赶到了明光殿,带来的是皇帝申斥她的诏书。她在教坊与义兴王争抢一个乐师的事已然传到了皇帝的耳中,用不了多久她就将嫁入大将军府,皇帝怎么会容忍她如此胡作非为。
谢蔓被罚禁足,就这样一连被关了七八日。
某天午后下了一场雨,很少有人会喜欢雨天,但谢蔓是个例外。雨滴连绵不绝地从天穹落下的声音如同某种弦乐,她找出了一把瑶琴,和着雨落的节拍挑勾抹捻。
雨中一袭白衣的少年撑着伞,循着琴声的方向缓缓走来。
他并不进殿,就站在窗下,对谢蔓唤了一声:“公主。”
“商子清?”谢蔓斜睨着他,“你为什么会来我的明光殿,不是不愿意吗?”
“公主因我受難,我心中不安,特来探望。”少年的嗓音清润温雅,尾音轻柔得如同这时落下的雨滴,飘忽难定。
“惺惺作态。”
商子清没有羞愤,亦没有难堪,道:“我来这儿,真的就只是为了探望公主。既然公主安好,那么我便走了。”
“义兴王无才无德,你为他抚琴,不觉得恶心吗?”
“公主,我本就是贱籍乐奴,能嫌恶谁呢?”他回答道,“您风雅清高,义兴王粗鄙纨绔,可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但你敢忤逆我。”谢蔓冷笑。
商子清摇头,眼眸直直地望进谢蔓的眼底:“公主不会杀我,至少——”他轻笑,“公主舍不得我的琴。公主是爱琴之人。”
“听得出我方才弹得是什么吗?”
“是等候。”
“等候?”
“公主心中在等一个人出现,你的琴音似是闲适散漫,实则焦灼忐忑。”
“你越懂我,我越想杀了你。”谢蔓起身,一只手伸出窗子,虚扣在少年的喉咙上,“你不愿跟随我的原因是什么?”
“像我这样的人,所求当然是长命百岁与荣华富贵。公主虽贵,可也只是连自己都救不了的可怜人。”
他的嗓音那样好听,将这番无耻至极的言辞都说出了百转千回的温柔。谢蔓深吸一口气,给了他一记耳光,斥道:“滚。”
四
不久后,第四套婚服又送了过来,这回谢蔓没有再动剪刀,任侍女们为她换上嫁衣。
透过镜子,谢蔓看到了侍女眼中偶尔露出的怜悯。
这些侍女在可怜她。
金枝玉叶又如何,照样无枝可依,难觅良人。
大将军的年纪足以当她的父亲。这位贫贱出身的武将目不识丁,靠军功发迹,娶一个皇族的女子能拔高他的门第,之所以选中谢蔓,仅仅因为他听说谢蔓是谢氏最美的那个。
商子清那天说的话没有错,她的确处在焦躁不安之中。婚期一日日逼近,她等待着有谁能够救救她,可惜那个人始终不曾出现。于是她便越来越沉默寡言。
女官们还以为她终于懂事,个个欣慰不已。
“公主近来不去教坊了?”
“那本就不是公主该去的地方。”
“听说了吗?前些日子公主赏识的那个乐师,由义兴王引荐,去了陛下跟前。”
在女官们的闲谈中,她又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怎么回事?”谢蔓追问。
女官讪讪答道:“那人呀,生就一副清秀文弱的样貌,野心却大得惊人。陛下年仅十三岁,阅历不深,竟意图封此人为乐丞。”
“后来呢?”
“后来听说这位商乐师是蜀人,便作罢了。”
蜀地割据百年,几个月前才被纳入王朝版图。巫山之间至今还有蜀国遗民频频作乱,难怪皇帝不敢任蜀人为官。
商子清的金陵官话真的是说得很好,好到她完全没有料到,他居然是个蜀人。
临近婚期时,皇帝终于解了她的禁足令。侍女劝她出门散心,她没同意也没反对,就这么如行尸走肉一般被搀扶着走出了明光殿。
一路沿御河慢行,风中传来了七弦琴的声音。
她不知道弹琴的人是谁,但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商子清。侧耳细听片刻后,她面色略变。
这琴声让人不安,藏着隐隐约约的杀伐之意。
谢蔓四下张望,琴声传来的地方,是天子所居的紫宸殿。
就在这时,琴声戛止。
谢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无端地骤然慌乱。
她朝紫宸殿的方向飞奔,在她赶到那里时,紫宸殿已乱作一团,卫兵们高呼着抓刺客。
被刺杀的人当然是皇帝。而刺客,则是商子清。
谢蔓踉跄着后退几步,接着转身就走。
她不是要逃离这里的血腥,而是要——去找商子清。
天子所居的紫宸殿,没有谁比她更熟悉。她提起曳地的裙摆,以最快的速度,在避开卫兵的同时,搜寻紫宸殿每一处她认为可以藏人的地方。
也许是上苍庇佑,她竟然真的抢在那些卫兵之前见到了商子清。
他藏在一座假山后,浑身是血,手中紧握着一把匕首。
“历阳公主?”大量的失血已让他近乎昏迷。
谢蔓看着这样狼狈虚弱的商子清,久久不语。卫兵铠甲叩击的声音由远至近,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她朝着卫兵的方向走去,说,这里没有刺客。
那天商子清逃过一劫,谢蔓救了他,并将他藏入了自己住的明光殿。商子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昏暗的暖阁内。因为不敢去请御医,谢蔓亲自给他包扎伤口。
“为何行刺君王?”她问,嗓音冷淡。
“我是蜀人。一个亡国奴想要复仇,很正常。”
“为此丧命也在所不惜吗?”
“对。”
谢蔓缄默了一会儿,道:“我早该猜到的。你的琴声中,有种不甘的情绪,哪怕是弹奏靡靡之音时,也带着一腔孤愤。”
“我的亲族、故土、前程,毁于一旦,想用行刺仇敌这样的方式来自我了断,不奇怪。”商子清冷笑,“奇怪的是,公主为何要救我。我是个蜀人,还是刺杀皇帝的刺客,公主不将我交出去,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非要知道理由吗?”
“非要。”
谢蔓低头,在他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
她说:“我在可怜我自己。”
五
谢蔓与现任皇帝的血缘并不近。
她是已故明帝的女儿,七岁那年,明帝被人鸩杀,之后有三任皇帝先后被拥立。
“我这个公主,与你这个亡国奴,也差不了多少。”谢蔓轻笑着说,“我不久后就要嫁给大将军,你知道的吧。”
“知道。”
“你觉得我们般配吗?”
“般不般配,得问你自己。但是——”商子清顿了顿,“你不喜欢他,对吗?”
“我不得不嫁他。”
要娶她的人是大將军,在朝堂上,哪怕是皇帝都不能忤逆这个人。
谢蔓七岁那年,那个自边地起兵作乱,一路攻至金陵的人正是现在的大将军,他用一杯毒酒送走了谢蔓的父亲,之后几任天子,皆由他废立。朝政大权已由此人把持多年,他是这个国家有实无名的皇帝。
“就连发起伐蜀之战的人,其实也是他。你杀我侄儿,可真是杀错了。谁也不知他何时会按捺不住自立为帝,但他一定会篡位。到时候,我便也和你一样。”
谢蔓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向商子清详述了这十余年来皇宫内的风云变幻,君王的生死废立、皇族的荣辱存亡。
商子清与她并不熟悉,然而只有他才能体会到她此时心中的压抑绝望。
“你救我,是因为希望若是将来你也沦落到和我一样的下场,也会有人来救你?”商子清问。
“对。”一个晚上都在说话,她的嗓子沙哑得厉害,听起来像是哭了。
商子清知道这时候他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但他不是那个能救她的人。
听说过涸辙之鲋的故事吗?两条被困在涸辙之中的鱼,同病相怜,互相支撑着对方活下去,可被困住的两条鱼无法凭借自身或对方的力量回到水塘,相濡以沫的最后,也只能是一起死去。
他朝她伸出手去,但最后还是放了下来。
“我们的命,还真是像。”
次日谢蔓得知,小皇帝并没有死,只是重伤。谢蔓需如期出嫁,太后派来了女官前来教导谢蔓出嫁时的礼节,她收敛了从前的任性骄横,在女官面前规矩得如同一个偶人。
而商子清就藏在与她一墙之隔的耳房内,默默地听着她的声音。
她像是选择了顺从,只有商子清知道,随着婚期临近,谢蔓每一夜都难以入眠,对未来的恐惧几乎压垮了她。
睡不着时,谢蔓会来找商子清,商子清每次被她从梦中吵醒也不生气,平静地坐起,两人一块坐在月下漫天闲聊。商子清的声音极好听,听着他说话,谢蔓的情绪能渐渐稳定。
距谢蔓出嫁还有最后十天,她问了商子清一个问题:“我不能一直藏着你。有想好该怎么办吗?”
“不知道。比起这个,我更关心你的将来。”
谢蔓心中一颤。
“我很担心你出嫁后受委屈。”商子清道,“你性子不好,可别做出什么傻事来。”
“其实我并不在意自己将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谢蔓敛去了往日里所有的张扬,她趴在窗棂边,眼眸在月下水光盈盈,“我是公主,受万民供养,就该尽我的职责。我可以被嫁去塞外和亲,也可以被当成是一个笼络大臣的工具。我不能接受的是,没有人可以挽救我的母国——义兴王,他有多混账你知道的,就这样都算是宗室中拔尖的儿郎了。我怕我嫁入将军府后,就再也没有谁可以帮谢氏了。”
“你太累了,去休息吧。”商子清为她拨开一缕散乱的鬓发道。
“过几天我想办法将你送出宫去。”
“出宫?”
“历朝历代,每一个王朝覆灭后,总不乏忠贞义士以死殉国,可更多的人,还是选择活下去。你已尽力了。”
“那么……公主你呢?”
这个女人在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曾说过,像他这样的亡国奴就该去死。可现在,她居然在想方设法地帮着他活下去。
那么她自己呢?又有谁能帮她活下去呢?
“我?”谢蔓看着窗外的月亮,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我是公主。”
六
那夜之后,商子清便失踪了。
或许是因为他不信任她,或许是因为他另有图谋。
但谢蔓没有精力再理会他。她即将出嫁,出嫁之后,她该设法讨好自己的夫君,这样当谢氏国祚被篡之时,她才可以避免被杀的命运,运气好的话甚至能做皇后。
出嫁前的第三天,她听到了一个消息。大将军亲自前往紫宸殿,意图夺走皇帝手里的玉玺。
谢蔓当即冲出了明光殿。皇帝与她血缘疏远,曾为了自己的皇位稳固,将这个姑母赐婚给大将军,然而当他受辱时,谢蔓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维护天子。
玉玺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柄和皇家最后的尊严,大将军既然打算夺去玉玺,说明他离废帝已经不远。
紫宸殿内,一众武将围着年幼的皇帝,个个将佩刀半拔出鞘。皇帝被吓得面无人色,但骨子里最后的骄傲仍让他强撑着将玉玺死死抱在怀里,蜷缩在龙椅一角。
有个武将按捺不住,直接上前对天子动手。谢蔓扑过去挡在了小皇帝面前,喝道:“大胆!尔等竟敢对陛下无礼!”
“历阳公主?”
“谢氏皇族,竟只有个女人还有些血性。”
“哟,这不是咱们将军未来的婆娘吗?怎么不帮着夫家呀。”
嘲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那些人咄咄逼人或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
谢蔓极力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指尖微微发颤。大将军用玩味的目光审视着她,霍然挥手,几员部将扑上来试图将谢蔓拽开。
这是谢蔓生命中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她如同一个市井泼妇般同人厮打、哭号。可是她根本做不了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从御座上摔下,谢氏手中传承了两百余年的玉玺被大将军捏在手中赏玩。
没有谁可以帮她。
贵戚公卿、百千宗室、天下庶民,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到她。在注定无望的死局中,唯有她还在负隅顽抗,可笑可怜。
突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鲜血溅到了谢蔓的眼上,她看见片刻前还在她面前不可一世的大将军捂住胸口倒了下去。
她曾经那么多次盼望着这个乱臣贼子能够死去。现在他真的死了,是谁杀了他?是谁杀了他!这一瞬谢蔓想要大笑,又想要号啕大哭。
殿内乱成一团。
刺客!刺客!人们这样惊呼。
愣怔片刻后,有个名字忽然出现在谢蔓的脑海。
商子清。一定是商子清。
她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往殿外跑。很快她看到了他,他就在殿外,手中拿着一把弓弩,衛兵从四面八方扑上前去,将他牢牢制住。
三天后,谢蔓设法去了诏狱,见了商子清一面。
“我问你……亡国,究竟是什么感觉?”
“嗯?”
“亡国难道真的就那么痛吗?痛到可以什么都放弃,只要能够报仇?”谢蔓嘶吼。进了诏狱的人,根本没有活着出来的可能,这一次她再也救不了他,“你的故国回不来了!你原本可以娶妻,可以生子,可以见识更多的人与事!为何不听我的,为何不放下你可笑的执念!”
商子清看着她微笑:“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我们有着相同的命运。”
谢蔓瞳孔微缩。
“没错。”商子清凑近她,轻声说道,“我曾是皇子。”
他如谢蔓一般出身高贵,享尽尊荣,高高在上。
“商子清并不是我的真名,若你肯费心去搜罗情报,你会知道,在几个月前蜀国灭亡的最后一战中,蜀国皇室皆被屠戮,事后整理尸首,却少了一个四皇子。”
谢蔓扶住栅栏,身体慢慢瘫软。
蜀国四皇子下落不明的事她当然知道,一直有人在追查此人。眼下商子清既然被抓……那么在审讯过程中,他的身份一定会暴露。参与攻蜀之战的人何其多,总有某个是见过蜀国四皇子的。
“我永远也不可能去过平静的生活。”他说,“我流着前蜀皇族的血,人们无法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我自己。”
他从栅栏伸出手去,温柔地抚摸着谢蔓的发丝:“所以,公主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谢蔓嗓音哑得厉害。
“你现在就从这里离开,假装从来不认识我。”他说,“大将军虽然被我杀了,可他的部下还在,对吗?你该设法保住自己。”
放弃我。
这是他对谢蔓最后的叮嘱。
“我们两个,谁也没有办法拯救谁……明白吗?”
明白了。
谢蔓无力地合上眼,是对这残酷世界的妥协。
七
大将军死后,金陵动乱了好一阵子。最终由大将军生前最得力的部将继承了他的兵马。新的将军没有时间和精力来胁迫皇帝退位。谢蔓找到了他,主动献上了玉玺和效忠的保证。
她和新任大将军的婚期也被定下,在半年后。新的将军贪图她的美貌,却又顾忌天下悠悠之口,想着等到风头平息再举行婚礼。
然而谢蔓的要求是,尽早完婚。
于是婚礼被定在了半个月后,极其仓促草率。这半个月的时间里,谢蔓想尽办法拖延商子清的死期。
“你这又是何苦?”商子清问她,“你救不了我。”
谢蔓并不反驳,于是他便也不再说话。
终于谢蔓在仲秋的某日披上了嫁衣,在出嫁之前,她先去了紫宸殿拜别皇帝。曾经不睦的姑侄二人相对无言,当谢蔓离开紫宸殿的时候,小皇帝眼中落下了两行泪。
浩浩荡荡的公主仪仗驶出宫门,通往将军府的道路禁止行人往来,长街安静无声,只有送嫁的鼓乐回响。
商子清也听见了这喜乐。
公主出嫁的队伍,恰好要路经诏狱。
他将头靠在墙壁上,尽可能地离她近一些。从今以后,她就不是历阳公主了,而是将军夫人。
就在这时,乐声戛然而止。
接着,他听到了金戈之音。
他陡然间有了一种不好的猜测——
门被撞开的声响如惊雷一般,商子清抬头,看到了谢蔓。
她还穿着一身嫁衣,盛装华服,美得惊心动魄,手中握着明晃晃的长剑,血溅在她抹了胭脂的脸颊上。
“我来救你。”她说。
她身后是刺目的阳光,映衬得她明丽绝艳,一如他们初见时那样。
“你疯了!快走!”
她身后全副武装的卫兵越过她上前,用浸了麻药的巾帕捂住了他的口鼻,他拼命挣扎,意识却一点点地模糊。
谢蔓在他面前蹲下,握住他的手,掌心温暖。
“不……要……”商子清用最后的力气抓住谢蔓的衣袖,他已经猜到谢蔓要做什么了。
“再见。希望我还能再见到你。”
“不要……不要!”被他攥在指间的衣袖一点点抽离,最终彻底离开他。
谢蔓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而后微笑,笑容前所未有地温柔,不染半分悲伤。
谢蔓派给了他二十名精锐铁骑,护卫着他离开了金陵。
之后他回到了蜀地,在那儿住了下来。
第一年,他绞尽脑汁藏匿自己的行踪。
第二年,他试着联络父兄旧部。
第三年,他开始起兵复仇。
之后数年,他辗转于大江南北,也曾攻城略地,也曾战败逃窜,十年的时间里,他都在想尽一切办法回到那座城。
尾
金陵城破,是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
商子清纵马闯入城门,驰骋于长街之上。十年了,街景依旧,物是人非。
十年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谢氏的皇位终究还是被篡夺,之后金陵血流成河,数年时间里御座数度易姓。
商子清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谢蔓这些年来,是否受到了惊扰。
在黎明到来之时,他找到了谢蔓。
金陵城北郊的一处平地上,有座不起眼的孤坟,墓碑上刻着四个字——谢蔓之墓。
她死在十年前,出嫁的那一天。
“历阳死时,身首异处,是我偷偷将她的尸体缝合埋在了这儿。”坟前守着的人是昔日的义兴王,他被废去了爵位,之后便一直以庶民的身份活着,守着堂妹的坟茔。
“你让我转告给历阳的话,我在她坟前说给她了。历阳终是等到了你,只可惜太迟了。”
商子清木然在坟前跪倒,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脸上,冰凉。
“我知道她会等我,”商子清说,“我一直相信她在等我。”
十年的光阴里,他靠这个信念撑过了无数险境,他不敢轻易死去,怕谢蔓会失望。
现在他们终于重逢,彼此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坟土。
“虽然天下大乱,可金陵并不是密不透风的铁城,你不可能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义兴王泣不成声,“你为何不救她!你该带着她一起走!十年前,历阳出嫁那天,她从牢中救出你后,便带着伪装成送嫁仪仗的七百骑兵冲向了将军府!那时天子已经将羽林军的虎符给了她,她本可以去逃命的!”
十年前,小皇帝不甘心继续沦为新任将军的傀儡,打算孤注一掷,他将谢氏仅剩的兵力都交给了唯一信得过的姑母谢蔓。谢蔓出嫁,是奇袭将军府的最好机会。
谢蔓答应了。因为她不愿看着谢氏走向末路,因为那是她唯一解救商子清的机会。
那护送商子清的二十骑兵,便是从那七百人中调出的。她唯一一次假公济私,用在了商子清身上。
商子清轻轻靠在墓碑上,却没有哭。
“这碑,错了。”商子清掏出腰间短刀,在“谢蔓”之上,又缓缓刻上了四个字,“历阳公主”。
历阳公主谢蔓之墓。
她是公主,哪怕死后被人废去了尊位,也还是公主。商子清回来了,他现在是金陵的主人,他会下令恢复她的名誉,将她生前事迹尽数载入青史,他会将她迁入历代皇族的陵园,让她享万世之香火。
十年前,谢蔓和他说过这样一番话——
“即便是涸辙中奄奄一息的鱼,也不一定要坐以待毙。在蜀川,你的故国,有遗民不断发起叛乱,你是皇子,你可以统御他们。我无法离开金陵,但我可以送你出去。
“我是谢氏公主,我也要做我该做的事。我愿为谢氏死战,也希望这场动乱,能为你的出逃争取时间。
“我一直在等待一个能够救我的人,后来发现,我不需要等。你能夠救我,我亦能够救你。”
她俯身在他耳边,说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会等你。”
现在他如约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