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匹神骏绝非幻想而来
2019-07-12崔怡
崔怡
“凤头骢”“锦膊骢”“好头赤”“照夜白…‘满川花”,当消失了90年的五匹“神骏”再次现身时,已然流落他乡。但,我们也应该庆幸的是,它们依然安在。
北宋李公麟的《五马图》卷自清末被溥仪携带出宫,通过其老师陈宝琛的外甥刘可超出售,流落日本私人收藏,并一度传言毁于战争。然而,今年年初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的颜真卿特展中却又神秘现身,一时成为热点。
《五马图》卷,纸本设色,纵29.5厘米、横225厘米。画面分别绘五匹御马与五位圉人,马皆侧立,圉人有汉人和番人,有持鞭者、有持鬃刷将浴马者。卷后有北宋黄庭坚、曾纡各一跋,引首与画芯中有清乾隆帝题二跋。曾经柯九思、张霆发、宋荦以及清内府等递藏。
在《五马图》以往的研究文献中,有诸多鉴定观点,如乾隆帝在题跋中指出第五马与前四马并非原出一处。张珩先生在《故宫已佚书籍书画目录四种》中评其为“无上妙迹”,徐邦达先生则在《古书画过眼要录》中认为其与《临韦偃牧放图》“二卷为真迹无疑”。另外,还有现代学者从马匹的进贡年份、进贡人生卒年等判断,认为五匹御马并不存在,而是李公麟幻想出来的。
随着《五马图》真迹的展出,我们有机会通过观察实物,再结合历史资料,对其产生一些新的认识。
设色与笔墨
《五马图》实物与珂罗版最直观的不同是实物能看出淡设色。画中第一匹马“凤头骢”的缰绳、圉人的脸部,第二匹马“锦膊骢”的马身、缰绳以及圉人的脸部、衣服领缘、前襟,第三匹马“好头赤”的全身,第四匹马“照夜白”的缰绳等处,均使用了朱砂、赭石等的淡设色。这与文献记载中李公麟作白描的情况不完全一致,也与历代著录中的记载均不相同。
在笔墨方面,画中人物、马匹使用鐵线描,除“锦膊骢”外,其他马的背部线条从马颈部一笔到马的尾巴,中间无断笔。人物、马匹的毛发、鬃毛均丝丝入肉。设色的部分领缘、前襟以及缰绳为平涂颜色,第一人物的面部、第二人面部手部及靴子、第二马的腿部、第三马的全身略加渲染,表凹凸之状。马匹和人物的造型能力较强,马的形态、眼睛、器官、马尾都刻画细致,人物的面部表情不一,眼神各有内容,手部的结构都较为准确。
通过对实物的细致观察,也能够看到笔墨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如每匹马或多或少都有重复勾线的痕迹,应当是先用极淡的墨作底稿,再涂颜色,之后用白描笔法完成最后成型的勾线,如“好头赤”腿部复笔的勾线比较明显,“锦膊骢”的背部颜色在勾线之外。
笔墨中的败笔也不少,如“满川花…‘好头赤”的腹部均有断笔、接笔或重叠用墨的情况。人物方面,“凤头骢”的人物勾线较其他人物细淡,“锦膊骢”的人物勾线有明显忽然浓重之处。
其中“满川花”一幅的马与人,的确与其他四组不相似之处最多。首先,其为纯白描,其他四组均有或多或少设色。其次,“满川花”是唯一双目均露的马,眼睛勾线较其他四匹马粗重很多。再次,其背部勾线也较其他四匹粗重。另外,人物线条勾线圭角多,较其他几人复杂,靴鞋的造型也与其他人物不同。
周纸与印鉴
《五马图》画芯部分虽不能确定如以往著录中提到的用澄心堂纸或素笺纸,但可以确定的是楮皮纸,纸质细腻、纸面旧痕自然、纸边缘破损经过岁月的磨蚀造成。
实物两段尾跋用纸讲究,其中黄庭坚跋用纸为楮皮纸,纸面隐约可见花纹。这与苏轼《行书李白仙诗》卷、黄庭坚《松风阁诗》卷等都为北宋特有的花笺纸。曾纡跋文为竹纸,在放大镜下纸面光洁,非常细腻。
印鉴方面,据《石渠宝笈·续编》记录:“睿思殿、绍兴、询、柯九思、柯氏秘笈、张霆发印、稀世之珍、三槐堂书画记、道学风流、宋荦审定、商丘宋荦审定真迹、苇萧草堂画记、其永宝用、宝(半印),又一印不可辨。”
在实物中,宋元印鉴的情况为:“睿思殿”印为蜜印,笔画模糊不清,为伪印;“绍兴”连珠印亦伪;“询”印经考证应为北宋人张询,字仲谟,黄庭坚好友。此“询”印不似蜜印、水印,更接近油印,如此大规格九叠文印在宋代用作普通官吏比较少见,可断亦伪。柯九思各印与其他收藏书画作品相符,确定为真。
另外,除《石渠宝笈·续编》所录各印外,在曾纡跋纸前端还有一半印痕迹;而柯九思等人鉴藏印尾纸右上端,也有一印模糊不清。
实物与著录
现存详细著录《五马图》最早为南宋末期周密著《云烟过眼录》,后有元赵孟頫《松雪斋集》、戴表元《剡源文集》录有诗赞,鲜于枢《困学斋杂录》记有画名。明代郁逢庆《续书画题跋记》、汪珂玉《珊瑚网》,清代有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吴升《大观录》、《石渠宝笈续编》等有著录。
在对照《五马图》实物与历代记载相对完整的著录后,有几个问题是需要注意的。首先,实物与周密《云烟过眼录》中记载的五匹马顺序不一致(“满川花”与“照夜白”顺序相颠倒),并且“满川花”缺题签,并且每个题签均缺“右”字。还缺少了宋高宗御题及乾卦“绍兴”印记,但多了南宋“睿思殿”印一枚和“绍兴”连珠印一枚。以周密的记载分析,无法确定记录马名的题字是每匹马旁的榜题,还是并存于卷后的题跋。但无论是榜题还是题跋,鉴于五匹马顺序不一致,实物或与书中记载非一本。若为一本,则实物于周密著录之后进行了重新裁割。
其次,明代两个著录及《式古堂书画汇考》所记内容几乎一致,与实物马匹顺序一致,有项子京题跋。这几个著录所记内容基本相当,应为传抄。自《续书画题跋记》以后都记为黄庭坚题签,有“右”字,与实物本相符,记项子京亲眼所见为澄心堂纸。
再次,《大观录》记载与明代的几个著录马匹顺序相同,也有黄、曾二跋,但无项子京跋。从所记奚官全为番人、帽褶有设色的记载看,“大观本”与实物定非一本,与以上提到的几个著录所载也非一本。
最后,《石渠宝笈·续编》所记内容与除“大观本”外的明清其他版本一致。与实物马匹顺序一致,缺宋高宗御题和项子京跋。此本乾隆帝明确指出第五匹马与前四马有所不同,应是有人裁割用在别的图上了,并详细记录了画面上的鉴藏印。此书还记其为素笺纸。
综合来看,《五马图》马匹造型准确,具有朴素的写实特征,非元代复古晋唐或文人绘画面貌,也非明代绘画造型能力渐衰之状,更不是清代西学东渐以来的西方透视之法。尤其毛发丝丝入肉,不似明清绘画中的毛发抹在表面。人物的手部比例相对明清绘画准确度高。这些特征是符合宋人笔墨特征的。
至于有现代研究者认为五匹御马并不存在,《五马图》是李公麟幻想出来的一说,应与事实不符。唐代《宣和画谱》对李公麟即有“尝写骐骥院御马,如西域于阗所贡,好头赤锦膊骢之类,写貌至多”的记载,北宋晁补之《鸡肋集》、宋代黄醟撰《山谷年谱》以及苏轼相关诗集中都提及“好头赤”及李公麟。这些与李公麟同时期的文献,可证骐骥院内至少确有名为“好头赤”“锦膊骢”的马,绝非李公麟臆造(注:作者系朱绍良中国书画鉴藏研究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