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着的二姐

漠月

有那么几年，已届天命之年，且又做了奶奶和外婆的二姐，和追求时尚和前卫的年轻人一样，对跳舞兴趣极浓，甚至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或周末或节假日或茶余饭后，闲暇之余，二姐稍事打扮和梳妆，像年轻人那样出入舞场。

据目击者说，二姐的舞姿堪称优美，够得上专业水平，颇能赢得舞场中人的好感。于是，主动邀请二姐跳舞的大有人在。我有一个当中学老师的朋友，平时在教书育人之余，不仅喜欢舞文弄墨，写点散文随笔之类的文章，也颇好跳舞。兴趣相同，又年龄接近，我的这个朋友便和二姐在舞场上自然而然地结识了，并且成了不错的舞伴。后来，这个朋友当着我的面，对二姐的人品和舞姿大加赞赏，并且告诉我说，你二姐这个人很了不起，令人尊敬。我和这个朋友关系很好，他的话我当然相信。不过，有时候也颇费猜疑，二姐性情开朗，平时又说又笑，我是知道的，但对二姐的好舞，却多少有点不以为然。因为在我的印象当中，二姐是终日劳作着的，黎明即起，为生计忙忙碌碌。人生苦短，日子都过不舒坦，哪来的此番雅兴？

为证实朋友所言的可信程度，我于一次家人团聚的宴会上，乘兴邀请二姐共舞。二姐没有犹豫，欣然应诺，在一支快节奏的舞曲中，跳得十分投入，步法娴熟，身形轻捷，一支舞曲跳下来不吁不喘，令我惊叹不已。他人给予热烈的掌声，我则追问其故。二姐也不作任何掩饰，如实地道出了这段经历，先是在家跟上录音机播放的音乐自学，后是出入那种很正式的场合，并发展了几个相对固定的舞伴。在上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电视机远没有普及，录音机大行其道，台湾歌星邓丽君如雷贯耳。所谓正式的场合，无非是那种露天舞场，条件简陋，人员混杂。循序渐进，时间长了，二姐的舞姿便大为改观，在舞场上引人注目。还有一条，就是那时候儿女们都大了，都有了他们自己的家庭或者工作，经常不在身边;二姐夫是一个单位的领导，平时也是忙忙碌碌的，还经常出差在外，家里便显得冷清。再加上二姐天性乐观好动，那么跳一跳舞就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也是一种挺好的选择，既锻炼了身体，又愉悦了心情，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二姐一生曲折，这似乎又是命定的。

既然人的命天注定，那就只能接受事实。好在二姐生性乐观开朗，为人善良大度，从不因为命运多舛而患得患失、怨天尤人，尽管在这样一条现实主义的人生道路上走得磕磕绊绊，却也不乏诸多闪光的亮点，也曾经有过风生水起的时候。按说，二姐是我们家最有出息的人。十七岁的时候被借调当干部，整天风风火火地参加学习和社教，风里雨里走来走去，笑声不断，歌声不断。二姐是当时走出沙漠牧区的为数极少的女子之一，不仅对于自己，而且对于一个我们这样的牧民家庭来说，都意义非同凡响。天有不测风云，怎知道一场众所周知的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开始了，一夜之间便葬送了许多人的大好前程，社教队解散后，包括我二姐在内的所有人员，只能卷铺盖回家。虽然经历了这样一次沉重的打击，但二姐还是勇敢地直面现实，到大队部的民办小学当了一名教师。干一行爱一行，二姐同样将教师当得踏实勤谨、一丝不苟，对她的学生给予了慈母般的呵护，因此深受学生和家长们的爱戴和信任。二姐后来无奈地离去时，她的学生站在沙梁上恋恋不舍地送行，一个个哭成了泪人儿。我深深地明白，二姐是非常热爱这个职业的，很想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这个愿望甚至如影随形地陪伴她至今，成了她心里永远化不开的一个情结。

实在是没有办法啊，天不遂人愿，人能奈何？

随着年龄的增长，二姐成家了，离开生她养她的牧区，生活在以盛产湖盐著称的大漠小镇，生儿育女，相夫教子。那时的二姐没有工作，二姐夫的工资又低，为了养家糊口，二姐起早贪黑，到处找零活打零工，甚是辛苦。若干年后，我们姐弟在一起聊天说笑时，还经常回忆起那时的艰辛岁月，感叹不已，唏嘘不已。在小镇生活那么多年，二姐将泥水匠、豆腐匠、地毯匠、铁匠统统干了个遍，而且在每个行当里都是出类拔萃的，从来没有落到别人的后面。二姐不是个时时处处都争强好胜的人，但是绝对不甘人后，这也是她的性格所致。我还记得，那年春寒料峭的一个凌晨，二姐拖着一辆板车，领着我做伴来回走了十几公里，给一处建筑工地运送砂石料。天冷得出奇，冻得我直哭鼻子，不但没给二姐搭把手帮上忙，反而成了累赘。二姐就再也不让我给她做伴了，自己黑灯瞎火地坚持了整整一个月。可二姐竟然乐呵呵的，回到家里又唱又笑，还要抽空看几页书，抄几段自己喜欢的歌词。二姐还用打零工挣到的钱给我们买过一次香蕉，一人一根，不偏不向，平均分配。那时候物资匮乏，供应紧张，国营商店里难得地进了一批香蕉，立刻遭到人们的疯抢，主要是想尝个稀罕。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香蕉，当时非常奇怪水果怎么可以长成这种模样？圆不圆扁不扁，而且长条条的，滋味也不同于苹果和梨，可见我那时是多么的孤陋寡闻啊。多年以后，二姐的境况才有所改变，到商业部门正式参加工作，当了一名柜台售货员，终于捧上了铁饭碗，成了公家人，虽然工資收入微薄，却也算是解决了后顾之忧。也许是那好唱好跳的性子沉潜得太久的缘故吧，当了售货员的二姐，又成了他们单位的文艺活动积极分子，每逢节假日演出，二姐的身影便出现在有些简陋的舞台上，和一帮姐妹们舞之蹈之，不亦乐乎。二姐让我看过她们演出时拍摄的照片，个个装扮得花红柳绿，只是那悉心涂抹上去的胭脂，无法彻底掩饰脸颊上的几多褶皱，毕竟是岁月不饶人啊。时世流变，二姐参加工作没有几年，又赶上了商业改革的大潮，二姐便无怨无悔地提前退休了。

退休的二姐在家闲不住，又自谋职业开起了饭馆，自己掌勺当大厨。砂锅饺子蘑菇面，虽说是家常便饭、小本生意，由于饭菜的分量足味道香，吸引了大量的回头客。小小饭馆，生意红红火火，在小镇上出了名，许多人慕名而至，就为了吃一口那色香味俱全的砂锅饺子或者蘑菇面。这慕名而至的客人中，就有我前面说过的那个当中学老师的朋友，这个朋友后来也成了二姐那个小小饭馆的回头客之一。关于二姐开饭馆的诸多信息，还是他告诉我的呢。提起二姐做的砂锅饺子和蘑菇面，我的这个朋友赞不绝口。朋友是教书育人、舞文弄墨之人，总喜欢将一些看似平常的问题上升到某个高度加以分析，他说二姐的小小饭馆在那个巴掌大的小镇为什么如此红火，经久不衰？原因无非是“诚信”二字，诚者，信也。做人如此，做生意也是如此。我听了当然不会多说什么，心里却想，还用得着你这样啰唆吗？

我对二姐怀有深深的敬意。

除过姐弟之间那种永远掰扯不开的血缘亲情，还因为二姐对我恩重如山，她曾经像母亲一样呵护过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到考上大学，我在二姐家生活了整整六年，朝夕相处的那份关爱实在令人刻骨铭心。有一天晚上，我吃了猪骨头炖粉条后不小心着了凉，在半夜里闹起了病，肚子胀得跟一面鼓似的疼痛难耐，服了药还是不管用。二姐便把我搂进她的怀里，反复揉搓我的肚子，直到天亮才浑身轻松下来。那时二姐已经怀上她的小儿子冬冬好几个月了，我能够感觉到当时冬冬在二姐的肚子里不安地动来动去。还有一次，我在参加学校勤工俭学劳动时，不小心碰倒了支在旁边的三角屋架，将自己左边的锁骨砸断了。二姐夫出差在外，二姐找到学校的领导，哭闹着要求必须把我立即转到县城医院去，直到學校专门派了一名老师带我坐上了去县城医院的车子才放心。车子缓缓地开动了，二姐还孤零零地站在秋风中不忍离去……凡此种种，我不仅在与二姐的朝夕相处中渐渐长大，同时也成了二姐怎样在困顿中苦苦挣扎的见证人。只是那时候少不省事，无意对此心存反思。

还不仅仅如此。

大学毕业后，我先是被分配到家乡县城一所新成立的中学当老师，两年后又被调到当地党政部门当秘书，跟着领导常年下乡搞调研写材料，除了节假日，很少有时间和机会回家看望父母和二姐。此后的几年里，我成了家有了孩子，因工作多次变动而四处奔波，心神不定;父亲也患病去世了，留下瘫痪多年的母亲。一时间，我们这个原本完整的大家庭变得不那么完整了，少了过去那种其乐融融、欢声笑语的氛围。其中，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母亲尤其让儿女们操心，需要有个人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才行。商量来商量去，这个艰巨的任务最后还是落到了二姐身上。二姐后来提前退休，也与生病的母亲有关。此前，二姐是一边上着班，一边照看着瘫痪在床的母亲。二姐深知自己的责任重大，走到哪里就把母亲带到哪里，其中的辛苦和操劳可想而知。于是，在家乡小镇的露天舞场上，就会时不时地出现这样一道特殊的风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母亲，被同样已经不怎么年轻的女儿推着来到舞场旁边。女儿伏下身对老母亲耳语了几句，老母亲轻轻地点了点头。女儿安顿好老母亲后，就进到舞池里和她的舞伴跳起了舞。在或震耳欲聋或轻柔曼妙的音乐声中，坐在轮椅上的老母亲目光追逐着她的在舞池里旋转着的女儿。阅尽人间苦难、大善大德的老母亲的目光是沧桑的，是温柔的，更是慈祥的。老母亲很平静地笑了，被女儿的热情和奔放感染了，暂时忘记了病痛的折磨。也许，看着眼前的女儿，老母亲会在命运的沧桑和漂泊中回忆起自己曾经年轻的岁月，尽管已经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当然，我完全能够理解二姐。

二姐之所以这样，一来是把母亲推出来散散心，听听音乐，看看热闹，对身体有好处;二来也是二姐过于寂寞了，过于疲累了，需要放松一下自己。后两年的母亲，尽管大脑还很清醒，却基本上是处于失语状态的，其他儿女去看望的时候，得由二姐在旁边做翻译，进行现场解释，我们才能明白母亲的手势和呜呜哝哝的话语。我们的母亲八十而终，可称长寿，这与二姐的悉心照料密切相关。

关于二姐推着老母亲去舞场的事，二姐自己说起过，我也在我的当中学老师的朋友那里得到了证实。朋友说起这一件事时，有几多慨叹，有几多同情，更多的则是由衷的感动。感动之余，将我狠狠地指责了一顿：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可你倒好，撇下老母亲，挈妇将雏，翻山越岭地去了外省。为儿不孝啊，没有给母亲养老送终。

母亲去世多年，二姐在一次晚宴后告诉我这样一件事：有一次，她把母亲给丢了。二姐这样一说，着实吓了我一跳，怎么可能呢？懵懵懂懂的我，听了二姐的诉说，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是在舞场上，照例像先前一样，二姐安顿好母亲后，就放心地去跳舞了，事先没有任何预感。跳着跳着，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舞场开始大乱，跳舞的人和观看的人混杂在一起，搅成了一锅粥，顿时鸡飞狗跳、人声鼎沸。二姐急忙退出舞池，挤出人群，向母亲奔跑而去。还是迟了一步，母亲不见了。天哪，这还了得？情急之下，二姐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一边大哭大喊着，一边在人群中挤进挤出，寻找丢失的母亲。还好，有惊无险。过了一阵后，母亲被赶来维护舞场秩序的警察推着，平平安安地交给快要急疯了的二姐。就这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二姐被这个好心且碎嘴婆婆样的警察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其中不乏挖苦和嘲讽，意思是都多大年纪了，还五迷三道地跳什么舞？可怜的二姐当时只有一个劲儿地道歉，一个劲儿地表示感谢。从此以后，二姐就再也不敢将母亲推到舞场去了，生怕再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对谁都无法交代。可想而知，经历了这样一次令人心惊肉跳的变故，二姐的跳舞生涯基本宣告结束。

这个故事讲完了。

夜深人静。我和二姐相对而坐，一时无话，都陷入了沉默。是那样一种很深的沉默，此处无声胜有声。我垂下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坐在面前的二姐，尽管二姐讲这个关于母亲的真实故事的时候，并没有一丝一毫要责怪我的意思。我也知道，二姐是很想给我讲一些事情的，包括她心里的苦闷。因为人都有倾诉的愿望，尤其是面对自己信任的亲人和朋友。可是这个关于母亲的故事，却让我震撼了，继而产生深深的自责和愧疚，尽管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多年。这个关于母亲的故事，让我除了自责和愧疚，还有忧伤，还有悲凉，是那种不可轻易言说的忧伤和悲凉。我也只能深深地将此埋藏在心里，夜深人静、关灯假寐之时，偶尔回忆，悄然唏嘘，止不住有泪水浸出。

后来，书读得多了，尤其是当我读到有关古今中外许多伟人平凡生活的细枝末节时，会油然地联想到我那不再年轻的二姐，便也有了一些新的感悟。这就是，德行比理想更重要，更有说服力，也因此而更有力量。德行的表现往往是琐碎平凡的，却能够让人性时时得到滋养，从而获得高尚的品格。

哦，舞着的二姐……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