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的B面
2019-07-12谭伯牛
谭伯牛
李中堂的主考梦
科举考试,以及因之引发的得失荣辱,让很多人失去平常心,近代史上三大巨公也未能免俗。曾国藩一生怕听“同进士”三个字,左宗棠每以不中进士耿耿于怀,李鸿章则在主考官这顶帽子前方寸大乱,风度尽失。
每届科考,都由皇帝向各省派遣主考官。主考官操持“衡文选士”之权,“主持风雅”;对于不甘心仅为“俗吏”的公务员来说,是宦途中莫大的荣耀。考官中,尤以顺天府乡试主考官最为尊荣。顺天府,就是彼时的京师,今日的北京。清制:顺天府主考,必由进士出身的大学士、尚书、侍郎等一二品大员充任,较他省级别为高。
李鸿章大半生顺风顺水。25岁,中进士,点翰林;40岁出头,封伯爵;50岁,拜大学士,总督直隶。这时候,再出任一回顺天主考,那就算得上功德圆满了。谁知道,自具备主考资格后,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熬成七十老翁,他也没轮上一回。其间,凭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下称总署)的身份,他还做过一次“演习”。中国第一所官办新学堂——京师同文馆归总署管理,某年,他安排属下将同文馆年终考试的中文科答卷送到办公室,闭门三日,逐卷评分,过了一回干瘾。只是,演习终归不是实战,不能真刀真枪做一次主考,犹不免于遗憾。
光绪二十三年(1897)七月三十日清晨,刑部侍郎瞿鸿禨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75岁高龄的李鸿章。进门后,李鸿章请瞿鸿禨屏退左右,低声说:“今日登门,是要告诉老弟一个秘密:今年顺天府主考官已经内定,老夫与你俱在选中。但是,数十年来,戎马奔驰,交涉中外,老夫的八股功夫退步得厉害,实在不知能否胜任。到时候,老弟你务必多费点儿心,为鄙人做个圆场。”一般来说,主考人选不到内廷宣旨之时,旁人不会知晓。但是,鉴于李鸿章的身份以及郑重其事的态度,瞿鸿禨不敢也不便多问,只好连连点头应诺,姑妄听之。
据说,此前某太监遣人密告李鸿章,倘能“报效”若干两银子,则当在此次主考圈选中做些手脚,令其当选。并顺便透露瞿鸿禨深得太后欣赏,此次必能当选。李信以为真,当即如额缴款。“贿选”以后,兴奋之余,想到自己年老学退,真要做了主考,怕是不能胜任。因此,一贯细心的李鸿章这才屈尊拜访瞿鸿禨,请他届时帮衬一下,免得自己出丑。
然而,事实证明,李鸿章这次闹了个大笑话。拜访瞿氏后第二日,旨下:瞿鸿禨充任江苏主考。八月六日,顺天主考人选公布,其中并无李鸿章的名字。四年后,李鸿章辞世。
一生未酬的强国梦,终于幻灭的主考梦,伴随着口中的琀玉,与他一起永息泉壤。
君子动口又动手
咸丰八年(1858)秋,李鸿章在曾国藩幕府,同时,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也常来会商,一时间,大佬云集,蔚为盛况。大佬们经常就各种问题交换意见,一旦形不成共识,则常能擦出文斗的火花,甚至还演出武斗的闹剧。
左宗棠在营,称呼他人从来都直呼其名,唯对曾国藩客气一点儿,叫他“涤生”(国藩字)。有一次,两人辩论,互不相下,曾国藩为缓和气氛,乃改换话题,说咱们对对子吧,并出了上联“季子自鸣高,与吾意见常相左”,意谓老弟你莫总是牛气烘烘,非要跟我对着干;而联中巧妙嵌进“左季高”(宗棠字)三个字,算是一半玩笑一半顶真。左宗棠正在气头上,不假思索对了下联:“藩臣身许国,问君经济有何曾?”其意则云:我看你不过口头救国,真论经世济民之术,你是屁都不懂;下联也嵌进“曾国藩”三个字。但是,这是直呼其名,比起上联“季高”的字呼,极为无礼。曾国藩本拟借对联化解纷争,孰料引火烧身,反被左宗棠狠狠修理一顿。这顿饭终于不欢而散。
饭桌上口舌争胜是营中常事,更狠的是厅堂上拳脚相交。公余,众人围坐扯闲篇,扯着扯着,总不免搞搞地域攻击——有一次便扯到安徽人身上,语多调笑。既称湘军,在座自以湖南人为多,为安徽辩护的就只有李鸿章,他孤军奋战,苦苦支撑,无奈敌方人多势众,渐渐就显出颓势。每届此时,泛泛而谈的地域攻击往往会演变为问候对方辩友直系亲属的人身攻击。鸿章未能免俗,以彭玉麟父曾在安徽做官为“机会点”,开始阴一句阳一句地反扑。这还了得!竟骂到老子的老子头上,脾气一贯火暴的玉麟二话不说,“遂用老拳”。玉麟个小,不到一米七,一米八几的鸿章怎会怕他?“亦施毒手”。于是,参谋总长和海军司令“相扭扑地”,斯文尽丧。至于这场架谁打赢了,暂无史料佐证,据我分析:鸿章身体占优,玉麟格斗技巧娴熟,初一接战,当是两分之势,而旁人必会上前劝架扯间,最终应算平手。
后来,各位大佬都混成了一品大员,文斗仍不能尽免,激烈程度则有所降减(至少不会当面直呼其名);武斗则再未发生,令围观群众如我辈不由得意兴索然,掩卷太息。
鲜为人知的B面
胡林翼曾说,时人中写奏折的高手不过三人,分别是曾国藩、左宗棠和自己。其实,李鸿章写奏折的水平十分高明,绝对是个高手。只是,胡氏说这话的时候,李鸿章尚寂寂无名,故未齿及。
咸丰二年(1852),李鴻章在翰林院任职,清闲无事,成日泡在琉璃厂,以买旧书、搜古董消磨时光。一日,在海王村书店邂逅同乡某,某曰:“咦?您还在这玩古董呢?咱们老家都快沦陷了,您还不想办法给朝廷递个折子,请万岁爷调派兵将去拯救桑梓?”鸿章当然知道太平军已攻入安徽,但觉得自己不过一个无用书生,除了干着急,哪有办法为家乡作贡献?一经点醒,他才意识到自己并非全无服务家乡的机会,于是,掉头直奔工部侍郎、安徽老乡吕贤基的府邸,建议他奏请皇帝救助安徽(鸿章当日尚无专折奏事的权限,故须借吕贤基的“马甲”,否则不能“上帖”)。
吕贤基一听,说,这是大好事,理应奏闻;只是,我手头工作多,忙不过来,这个奏折还是由你起草,我署个名吧。鸿章回家,“翻检书籍,审察形势,惨淡经营”,花了一整天,写出一篇悲壮慷慨的长折。写毕,已是深夜,他遣人将折稿送到吕府后,倒头便睡。次日午后,鸿章起床——未经曾国藩调教以前,鸿章是从不起早床的,稍事梳洗,即奔赴吕府,打听此折的批谕。到了吕府门口,他却听到墙内“合家哭声”“如有丧者”,心中不由咯噔一下:难道,吕大人他……急命通报引见。甫登堂阶,吕贤基已“自内跳出”,满脸泪痕,悲号:“少荃,你害死我了!”鸿章一愣:难道请援也要被皇上责怪?欲问个究竟,话未出口,吕贤基已紧紧抓住他的手,道:“皇上说,这折子写得好,写得真好啊!皇上龙颜大悦,皇上要重用我,皇上他,他,他钦点我——回乡去杀贼啊!”鸿章这下全明白了。不待他作出反应——急切间他还真不知作何反应:恭喜?哀悯?鼓励?吕贤基又说了:“皇上瞧得起我,但我想不通啊!你,你,你,你得跟我一块儿去!”
次日,吕贤基奏调李鸿章同行,皇帝制曰:可。
奏折写成请战书,实非鸿章意料所及,然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也只好满怀心事,跟着吕大人回乡去办团练。八个月后,二人在舒城被太平军围困,崩溃不可避免。李鸿章借口老父病重,脚底抹油,奔庐州;吕贤基独力支撑,被杀,谥“文节”。
(摘自《牛史·晚清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