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类被科技赡养
——以《赡养人类》为例
2019-07-12裴靖文苏州大学江苏苏州215123
⊙裴靖文[苏州大学, 江苏 苏州 215123 ]
中国的科幻文学自20世纪初发展至今,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这看似模糊不清的表象背后是其变化的、向前看的文学本质。相比于武侠、言情等大众化的通俗文学读物,科幻文学作为一种跨学科的文学,既建立于科学技术的发展与更迭之上,又饱含与时俱进的人类幻想。然而正是这种看似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给人造成了脱离现实的缥缈感,加之科幻小说中大篇幅的科技解读加大了阅读难度,使科幻小说被误解为既缺乏主流文学的深刻现实性,又缺乏同类通俗文学的可读性。科幻小说也因此长期游离于大众化的边缘,沦为小众化读物。直到刘慈欣的《三体》 横空出世,使科幻文学的“冲击波”辐射到小小科幻圈之外的广大读者群,他以恢宏空灵的气势和立足宇宙的视野告诉人们,“科幻”的“幻”是起于现实指向未来的展望,是以饱含人文关怀地探索未来世界的无限可能性。
刘慈欣在回顾自己的创作史时,曾将自己的创作阶段划分为纯科幻阶段、人与自然的阶段和社会实验阶段。他指出:“人类文学其实一直在描述人与大自然的关系,而不是人与人的关系。”并强调科幻小说应重返大自然这个“伊甸园”,去描绘人类在大自然中的恐惧、探索和敬畏,《三体Ⅰ》 也正是在这种思考下写出的惊世之作。经历了人与自然这一刘慈欣最满意的创作阶段,他转而向社会实验阶段进行探索,强调人与社会的关系和极端环境下人与社会的处境,《赡养上帝》和《赡养人类》正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虽然刘慈欣并不满意这一阶段远离大自然的、追求现实感而弱化科技感的作品,但不可否认的是,作品凭借通俗化的故事结构和叙事语言赢得了读者喜爱,让读者真切地体会到科幻小说对现实社会的前瞻性思考。“赡养”系列也体现出许多科幻作家都经历过的探索时期,即使科幻小说回归通俗化和平民化以及增强科幻小说可读性。
《赡养人类》以极高的人文关怀将矛头直指社会结构失衡的危害,小说一反往常充满科技硬核的宏大叙事和历史厚重感的叙事风格,以“亲民”的语言、悬念的设置和“接地气”的现实主题表现出他社会实验阶段的创作尝试。小说的一开始就直接抛出杀手滑膛接到的工作内容——杀掉三个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而这项工作的委托者竟是十三个年收入可抵一个中等国家GDP的巨富。这份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工作自然也引起了读者的好奇,故事便回溯到第一地球的哥哥文明入侵人类所在的地球四号的阶段。早于地球文明发展的第一地球已经开始了占领地球四号的行动,他们计划将人类全部迁移到作为人类保留地的澳洲,并按照目前人类社会的最低的生活标准赡养人类。这一计划让巨富们急忙成立了“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任务是散钱给穷人们来消灭贫富差距,并且杀掉那些不接受施舍的穷人,也就是交给滑膛的工作。然而,第一地球的侵入者实际上也是一群逃荒者,他们所在的星球上99%的财富和权力都集中于一个人手里,即终产者,其余20亿的穷人只能寻找新的家园得以生存。最终,小说以富人们用百元钞票来烧水的场面结尾,以荒诞的结尾促使读者思考人类被赡养后的结局。
小说延续了刘慈欣以往作品中将人类置于极端环境下的写作风格,将社会的贫富差距置于宇宙的空间内,来探讨科技的发展能否缩小社会差距这一问题。当人类所在的地球面临哥哥文明的入侵时,人类做出的反应是“社会财富液化”,这个有趣的名词表达出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幻想,那就是将原本固态的社会财富均匀分散给每个社会成员,使集中的财富像液体一样弥合高低不平的社会差距。这一看似善意的解决方案本质上仍然是一场由富人操纵、穷人遵从的强制性行动,接纳富人的施舍成了穷人的义务,一旦反抗就是死路一条。在面对外星文明入侵的灾难时,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竟然选择内部残杀以求自我保全,即便冠之以拯救人类文明的神圣名义,也无法掩饰人性在极端处境下的自私冷酷。那么,科技的发展能否改善社会现状呢?刘慈欣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领先于人类文明史两倍的第一地球已经发展为由一个终产者和20亿无产者组成的非人世界:科技的发展使人脑通过植入芯片就可以获得常人难以达到的超等教育,而支付这项科技的费用是穷人难以企及的,保持社会相对平衡的教育一旦倾斜,人类的异化便由此开始了,也就是“穷人不再是人”。此时人类将要面对的问题已经不只是社会财富的不均衡,而是科技独裁导致的人类异化,这使得人们重新审视科技对于改变世界的意义,当科技没有得到应有的普及,只集中于少数的富人手中时,科技就成了富人独裁的助推器。刘慈欣站在宏大的宇宙视野中表达他对人类的现实观照,指出科技的发展如果远远领先于社会结构的调整,科技就会形成绝对的集中化,最终导致人类的异化。
然而,小说的深刻性不止于此,文中还提到了一个打破社会相对平衡的致命武器——教育,这是小说另一个重要的现实话题,即教育的失衡会导致社会结构的彻底失调。追根究底,科技导致人类异化的根本原因在于科技对教育的垄断,两个平行世界中的权势者在面临灭顶之灾时的反应正反映出教育被科技垄断后人类的面目。如果人类地球的十三位富人在利益面前是自私冷酷的,那么第一地球的终产者则已无人性可言,在终产者的思维里,穷人仅仅如同牲畜一般存在,如小说中所写:“对穷人的同情,关键在于一个同字,当双方相同的物种基础不存在时,同情也就不存在了。”被植入芯片获得超等教育的人与普通人相比,已经不仅是智力上的区别,还包括思维、感受、性格等方面的差异,人类由此完成了残酷的第二次进化,这种物种的异化将彻底改变人类世界。那么,人脑被计算机大脑取代,教育被科技掌控之后,人性还存在吗?对此,刘慈欣也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小说的主人公滑膛在齿哥的培养下变成了一个冷血杀手,但即使这样一个冷血的人仍存有感情,是恨让他杀了齿哥,是同情让他答应画家的临终交易。再看第一地球的终产者,已然成了一个智能机器人,在“私有财产不可侵犯”的神圣法则下指挥着另一批机器人实现自己的独裁,当思维像程序一样被输入大脑,情感和人性便不复存在,人类将成为受制于机器的智能人。因此,一旦科技的私有侵入教育领域,人类世界的坍塌将会是全面又彻底的。
不同于以往的纯科幻作品,《赡养人类》以清晰的故事线索、情节的悬疑和人物形象的对比完成了一篇颇具通俗范式的科幻小说。作者刻意弱化了小说的科技感,将创造出的新世界的理解难度降低到广大读者可接受的范围,因而减少了科技解读的篇幅而加大了人文关怀和可读性。小说中以滑膛的杀手经历贯穿起宇宙间的冲突和交流,以插叙的方式回忆滑膛的性格转变,用暴力血腥呈现富人对世界的主宰,从宇宙的高度思考人类被赡养之后的结局,小说的主题也是紧紧围绕社会现实展开的,这些都体现出刘慈欣有意弱化最初纯科幻作品中强烈的科技感,转而以通俗化的叙事满足大众需求。这类后来被刘慈欣自己称作“社会实验阶段”的文学作品与早期的纯科幻作品形成了两种极端化现象,若将充满科技幻想的科幻世界和紧扣社会问题的现实世界比作天平的两端,那么早期的《微观尽头》 《诗云》等纯粹展现空灵宇宙的作品便使得天平落在了科幻世界的一端,而后《赡养上帝》 《赡养人类》等竭力书写社会形态的作品又使得天平落向了现实世界。前者是刘慈欣作为一个科幻迷对科技、宇宙、幻想的热情追求,是寻求科幻快感和震撼效果的时期;后者则是对小众化的科幻读者市场做出的妥协,试图用现实感极强的人文关怀改变日渐萧条的科幻市场。
从读者市场的角度来看,《赡养人类》虽然难以满足科幻迷对硬核科技感和宏大空灵的叙事风格的诉求,但迎合了更广泛的读者市场需求。一直以来,科幻文学靠科学技术将幻想和现实连接起来,但这既难以满足读者对现实直观的诉求,也不宜作为日常消遣娱乐的读物。因此,要化解科幻与大众读者的矛盾就必须强化科幻作品的人文关怀和通俗化的叙事风格,《赡养人类》正是科幻文学回归大众市场的有益尝试。小说并没有完全抛弃以往的创作风格,仍然是将人类置于极端的社会环境中,把现实问题放大到宇宙的范围加以思考,用超越现实的想象力把现实生活中切实发生的事呈现出来,既展现了科技幻想的魅力,也坚守了科幻小说对现实世界独有的预示性和警示性。
正如吴岩教授所说,科幻表现的是“科学和未来双重入侵现实”时人类的反映。《赡养人类》 虽然讨论的是“科技”这一老话题,但在此基础上又有结合时事的思考,将现实的因素仅仅扣在科幻的本质里,使得小说即使构建的是由智能人组成的新世界,也足以凭借逼真的想象给读者以心灵的震撼。
① 刘慈欣:《重返伊甸园——科幻创作十年回顾》,《南方文坛》2010年第6期,第32页。
②③ 刘慈欣:《2018》,江苏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48页,第48页。
④ 吴岩:《科幻文学论纲》,重庆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