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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料时代

2019-07-12何袜皮

花城 2019年1期
关键词:王阳大厦

何袜皮

1

清晨,我站在落地窗前,为对面的广治大厦送终。远远望去,这栋十三层楼的建筑正沐浴在一片柔和的晨曦之中。十年前,它是平泽镇上的最高楼,但随后这个纪录被十八、二十、二十六,和我正身处的三十六楼超越。我举起望远镜,朝楼下的广场望去。赵雨正戴着橙色安全帽,仰头朝我挥手,他的耳朵和肩膀之间牢牢夹着手机。

他在电话听筒里陪我倒数,9、8、7、6……我把望远镜重新对准广治大厦。就在这时,一点黑色在灰色水泥间移动,大约在六楼的位置。

这是什么?我的心被猛击了一拳,口香糖停在了舌头和下颚之间。颤抖的双手无法调准对焦。没错,是黑色的……一声喊叫要从我的每个毛孔里喷出来:有人!

但就在那一秒,我突然失声了。那声早应该撕破我喉咙的尖叫突然在空气中消失了。

或许你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当你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冲着全世界高喊时,你却发现自己突然成了一台散架的机器,舌头、喉咙、牙齿、声带、面部肌肉四处散落。

一部无声的慢动作电影——我转向左边,一群红光满面的男人正在讨论着新规划图,右边,一个小女孩捂起了耳朵。

战争是沉默的。广治瞬间从地平线上消失了。它朝着37.6度角,软绵绵地倒下,像一个中了枪的老人,捂着胸口,来不及哼一声。

携带着那一点黑色。

有人触摸我的肩膀表达成功的喜悦,或是安慰。他们纷纷离开,只有我无动于衷地站在窗口,注视着大地上广治的尸体。那颗粘着的口香糖,刺痛了我的喉咙。

两天后,当地新闻证实在广治大厦爆破时,一名三十岁男性不幸身亡。我知道的内容比报纸更多。死者叫王阳,上个月刚释放出狱。我十几年前就认识他了。

2

我曾为这部小说的名字苦恼了好久。许多人都知道有个作家叫王小波,他写过《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和《黑铁时代》。我一直在推敲如果不是英年早逝的话,他接下来会写什么。我曾经以为是《灰石时代》。但当我有天站在琳琅满目的充气娃娃柜台前时,我才明白,它只能是《塑料时代》。

在王小波去世后,我们的生活失去了自然界本来的质量,变得无比轻灵、疲软、艳丽、不真实、一次性、有毒害、无痛感……除了塑料制品,我想不出这世界还可能有其他什么主要组成成分。

这是一个凡事经过合成的时代,包括我的爱情,都再也经不起火焰、温度、日晒、雨淋、遗弃,充满了犹如化合物的刺鼻味。

1996年夏天,我第一次抽烟。他们把烟丝从骏马牌香烟里拆出来,再卷在树叶里。我抽了一口,被自己夹烟的动作搞得飘飘然。那时候,我们尽想干坏事儿。我们五个人:猴子、王阳、阿四、张静和我,偷豌豆,烧芦苇,用石头打狗,放鞭炮吓邻居,干的尽是些没有文字记载价值的坏事。

只有王阳是例外。

他那年十五岁,在我们五人中间年纪最大。他肤色黝黑,健硕敦实,总是一副恨不得肏翻世间一切的模样。小鸡、书包、汽车轮胎、蚂蚁窝……反正你能想到的一切都可以被他毁掉。

后来他真的未经许可肏了一个人,那就是镇上送邮件的女邮递员。他进了仓街监狱,九年后才放了出来。可没过多久,他就抱着广治大厦一起粉身碎骨。

他倒好,拍拍屁股走了,给活着的人留下一副烂摊子。赵雨和他的同事正在接受警方调查。听说那个工程被搞得晦气,一些投资方甚至要求撤资。王阳的动机成了谜。但不少认识他的人都觉得这结局是必然的,和他一向操蛋的秉性脱不了干系。不管怎么说,他也算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坏事。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我们在树林里看到了几只羊,便想去抓。其中三只横冲直撞没命儿地跑。人是追不上的。剩下那只站在原地不动,像一个不明状况的呆子,面色苍白地瞪着我们,问:“你们他妈的想干什么?!”

在我们快要捉住那只羊时,赵雨出现了,口口声声说这是他的羊。我和赵雨家离得近,以前我只见过他,但算不上认识。他不让我们碰这只羊,宁可挨打也要保护它。问题是,他挨了打也明摆着不能保护它。他的这种无意义的固执大概是他最有魅力的地方。

他挨了打以后继续佝偻着身子,抹着鼻血尾随我们。有时候王阳朝他挥一挥拳头,他就停下脚步,过一会儿又跟了上来。

我們抱着战利品走出了树林,可那一刻,我们突然不知道要一只羊做什么。有人提议把它就地处决了,或者割掉一只耳朵后放了。我建议把它扔河里淹死。他们同意了。

王阳走到桥上,双手微微一抬,把挣扎的小羊扑通一声抛进河里。

我们一伙人站在桥上观看它溺水的过程。它沉入灰色的河水,绝望地翻滚,挣扎,下沉……最后,竟浮了上来!它欢快地(如果我没有理解错它的姿态)划动着四肢,湿漉漉地爬上了岸,雀跃着往树林里跑了。

3

1980年夏天的午后,柳家弄里走进来一个陌生的姑娘。她皮肤白净,穿花衬衫,扎马尾辫,肚子上抱一个军绿色旧书包,看起来二十八九岁。她大概走累了,就在赵家门口搁的竹椅上坐下来,眯起眼睛,一个劲儿探望天空中变幻莫测的云层。乌云来了,不一会儿暴雨如注。

收椅子的赵家大妈发现了这姑娘,便让她进屋里躲雨。她的儿子性格羞怯,年近四十还没娶老婆。老妇人的脑子转得比色鬼还快。她见了大街上的任何女人,小至十六,老至五十,第一反应总是,她若能留下来做儿媳妇就好了。

姑娘留了下来。有人去赵家见过她,她长得白净清瘦,但闷头闷脑不爱说话,那双凹陷的眼睛总是低垂着,仿佛不让你们看见她的瞳孔。只是偶尔,她喜欢在大雨来临前,站在院子里打探天空中翻腾的乌云。

她留下来的第二年给赵家生了个儿子。外婆替他取名赵雨,感叹这好事是雨做的媒。在赵雨两岁那年的夏天,他妈妈带他在巷口玩。天气说变就变,瞬间乌云密布。他妈妈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仿佛大难临头。她丢下赵雨,慌慌张张地穿过人群跑了。赵雨很自信记得这一幕:她先窜到了马路对面,又朝一条弄堂里冲了进去,一路狂奔,披头散发,红色塑料拖鞋也跑丢了一只。自那以后,再没人见过她。

赵雨长到了十七岁,脸蛋漂亮,特别是那双深凹的眼睛和翘翘的下巴,像极了那个疯女人。

有一天,赵雨在校门外张望,朝我走来。我推着自行车快走,他疾步跟在我身后,说:“谢谢你帮了它。”我白了他一眼:“神经病,我帮了谁了?”他说:“就是那只羊。”

我站住了,没想到他还记得那只羊。以后赵雨提起此事,总是坚持认为我一早知道羊会游泳,故意用此招愚弄同伴,放走了羊。他说我骨子里善良,只是喜欢装坏。

看我不说话,他低着头,小声地说:“我喜欢你。嗯?”他的声音真诚,眉头紧锁,证明了表达的严肃性。但这时,我已经跨上了自行车,猛踩几脚,慌慌张张地从他身边逃走了。

我自那以后开始留意赵雨,因为他漂亮得叫人心疼,也因为他的身世带着一种悲怆的戏剧感。某天我们在小卖部遇到,我看见他低下头在口袋里找钱时,又长又密的睫毛耷拉着,我渴望伸手触碰它们,再顺带着摸到他干净的脸庞和瘦骨嶙峋的肩膀。唉,赵雨啊,当我老时,你会在哪儿呢?

4

王阳在小学里留过两级,比我们大两岁,永远坐在教室的末排。大家都怕他的拳头。他上衣的胸前口袋里每天都放着同一枚避孕套,表明他时刻准备着要肏一个人,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有天午休时,王阳趴在课桌上睡着了,有人从他的口袋里偷走了避孕套。等他醒来时,同学们正在教室里打水球。他怒吼一声,那个半透明的肉色水球掉在地上,破了。

赵雨给我写信。他礼貌地解释他并不想打扰我,但是知道我家院子里养了一只鸡,所以想问问我是否知道为什么母鸡自个儿也会下蛋?

我想了想,我家的母鸡确实天天下蛋,也没有公鸡和它交配。他又写:“既然我们都知道,没有性生活的母鸡下的蛋是不能孵小鸡的,那蛋本身是不是相当于女性的卵子呢?进一步说它排出体外是不是相当于每个月的月经呢?那我们吃鸡蛋是不是相当于吃鸡的月经呢?”我真的被他的问题难住了。

当年没有网络,也没有百度。凭借生物课上学到的知识,我基本认可了赵雨的类比,并与他深入地讨论了母鸡有没有子宫的问题。

自那以后,我和赵雨成为笔友,保持了多年的通信。他向我借书,我们每周三傍晚都会在纺织厂背后的巷子里见面。我把新的书递给他,他把看完的书搁在我的车篓里。我们在信里滔滔不绝,但在这擦肩而过的几秒钟内却想不出任何台词。后来见面次数多了,他会说一句谢谢,我冲他笑一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赵雨保持联系。自从在小树林打架后,赵雨已经成为我们的公敌。我猜,瞒着自己人和敌人秘密搞串联这件事叫我格外兴奋。在战争年代,我也许适合成为一个间谍,因为这样做比躲在自己人中间更危险。我一向认为,只有危险才成就英雄。那些准备好了一百条退路,总是勾选最大概率选项的人,哪怕他阴差阳错拯救了世界,也算不上英雄。

那是个冬天的黄昏,天黑得早,我推着自行车走在巷子里,远远地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但直到他站到了路灯下,他的脸还是藏在头发的阴影里。

他把书从书包里拿出来,塞进我的车篓,破天荒地开了口:“天黑,骑车小心点。”但就在那一刹那,一只黑乎乎的大手突然伸出来,牢牢钳住他的手腕。

我抬头看到自己人王阳,心里咯噔一下:这下要出事了!

王阳的身后还站着猴子和阿四。

“我一路跟踪你,果真让我抓到你们两个了!”王阳说着扳住赵雨的手臂,像押一个犯人。他虽然比赵雨小两岁,但身材壮实。赵雨挣脱不掉,便用他的长腿钩住了王阳的腿。

我试图分开他们,却被王阳用肩膀撞开。他们挥舞着拳头,四肢纠缠在一起,跌跌撞撞地摔进了路边一个黑漆漆的公厕。我起初听到了叫骂,呻吟,咳嗽和拳头打在肌肉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赵雨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王阳一个人哼哼唧唧。

啊,王阳要把赵雨打死了。我跺猴子的脚,挣脱他的胳膊,想去替赵雨解围。就在这时,王阳跳下了厕所的台阶。

他朝我呸了一口,便离开了。他经过一棵大树时,跳起来顺手摘下一把树叶。猴子和阿四也急忙丢下我,追了上去。过了一会儿,街角传来三个人兴奋的学狼的叫声。

我冲进臭气冲天的厕所时,赵雨已经扶着墙壁爬起来。借着从高处镂空窗格照进来的月光,我看到他嘴角有瘀青,运动裤被扯下一半,襯衣纽扣掉了。他推开我的手,瞟了我一眼后,不再看我。

“你还好么?”我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公厕。他摇摇头,眼皮依然耷拉着,道:“你别管我了,自己回去吧。”说完,他取过挂在我车把上的书包,往背上一甩,走了。

我始终记得他单薄的背影,走路时一瘸一拐,垂着脖子,在昏黄的路灯下渐行渐远。

回到家,我从车篓里取出赵雨还给我的书,其中有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莫迪亚诺的《暗铺街》和勒 克莱齐奥的《战争》。我在《战争》里发现了他夹着的信。

他说他这几年读了那么多书,《战争》是最伟大的一部。那些硝烟弥漫的现场令他兴奋,虽然它没有情节,也只字未提爱情。

“战争无所不在,我们无处可逃。”他写道。

后来当我在回忆中搜索我究竟是何时爱上赵雨时,我总认为这封信是一个分水岭,因为,它终于让我和某个人产生关联。这个关联可以是一个难以启口的习惯,一本冷僻的文学书,一个叫他人皱眉的饮食口味……我们不和众人成婚。我们只有在冷僻的选项中才能找到亲人。

可惜的是,爱情之深刻,正是建立在虚构和误解之上。

十二年后,勒 克莱齐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一年,我和赵雨重逢,激动地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可他一脸茫然:“克莱齐奥是谁?”

我说:“写《战争》的那个。”

可是无论怎么提示,他那微蹙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他对这本书毫无印象。

5

你们已经知道了王阳和赵雨的人生是何时有了第二次交集,你们一定恍然大悟,自以为看透了那起意外事故背后微妙的人物关系——一定有什么力量又把我们三个人带到了广治大厦的爆破项目中。

可事实上,他们两人的生活从此再无交集。一个多月后,王阳退学了,在杨家弄弄口摆了个修自行车和轮胎充气的铺子。在人口区区五万的平泽镇上,王阳和赵雨确实可能走在同一条大街上,去同一家火锅店,先后睡过同一个姑娘,但他们不会在一起吹牛,挥拳头,不会爱对方或者恨对方了。我猜是这样的。

也是一个多月后,我终于又等到了赵雨的信。在拆信那一刻,我从自己的舌头上尝到了甜蜜的味道。

巴甫洛夫会说,这叫条件反射,我的愉悦已与拆信的动作捆绑。

所谓的爱情啊,不比一条小狗听到铃声分泌唾液更高深多少。

自从王阳退学、五人组散伙后,我的成绩突飞猛进,最后加上一点狗屎运,去县城里读一所省重点高中。赵雨自职业高中毕业后在我们镇的东风花炮厂工作。我们继续保持着通信。作为一名车间杂工,他每天的工作是在筒子里灌上黑火药。他说他真的迷上了这种气味呢,下班了都舍不得脱掉手套。

高二那年暑假,我从寄宿中学回到平泽,和赵雨约了在小树林里见面。我远远见到他,快认不出来了。他瘦长的骨骼逐渐饱满,上臂粗了几圈,夏天的短裤下露出毛茸茸的结实的大腿,汗衫下有一点小肚子若隐若现。如果王阳再遇到他,未必能打得过他。但如我所说,他们不再相遇了。

我们走到树林中间的空地时,他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花筒,说:“这是给你的。”

花筒的包装上写着“降落伞”。他把花筒放在草地上,掏出一次性打火机点燃了。只听一声巨响,一道白光冲上天空,便不见了,接着花筒倒地了,对准我们的脚噼里啪啦扫射,吓得我俩躲闪不及。

我们仰起头看,树林格外寂静,太阳明晃晃的,有鸟在树梢顶端飞过。可降落伞迟迟没有降落。

这时,我走到他身边,主动拉住他的手。他紧张地笑笑,挣脱了,把手插进裤袋里。

我们在小树林里散步。那天下午的气温达到三十五摄氏度,气压低。阳光从树顶的缝隙里落下,也没什么风。我的汗衫微湿,贴着我的背脊。我刚开始戴乳罩不久,那层白色布料虽然薄,但就像铁笼子一样牢固。

这时,他仿似下了什么决心,突然停下脚步,转向我。他快一米八的个子在我身上投下阴影。他把热乎乎的大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感受到了他手掌的压力,便安静了,不敢动弹。他低头要亲我,我略一躲闪,一个干燥的吻落在了侧颈上。原来他也只是对准我的脸颊而已。他的大手抓住我的脖子,从领口探下去,摸到了那些白色面料,轻声耳语道:“脱了吧。”

我扭捏地脱掉了上衣,又挪掉肩带,把涔涔的棉布小胸罩往下扯了扯。于是,我的乳房袒露在夕阳下。

这是它最撒野的一次经历。它终于能探出身子亲近自然,看看草地、树林、小河,吹下夏风,晒下太阳。

赵雨看着它们。而我,看着他。我忘不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里竟带着愧疚之情,以及一丝伤感和一丝好奇。这又是一个谜。

他事后给我写信,说他喜欢极了,让他渴望把脸贴着它。可我再也不信他了。因为当时,他只是这么看着它,额头和鼻子微微渗汗。树林里安静得能听到树叶摩擦的声音。终于,他垂下眼睛,淡淡地说了一句:“穿起来吧。”

我认识两个赵雨,信里的那个充满奇思怪想,轻浮好色,油嘴滑舌;另一个在我面前,正如同在其他人面前,拘束,寡言,孤独。

我们唯一一次亲近,是我主动把头倒在他的怀里。他迟疑了一会,才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就在他家的小阁楼上沉默着,在电扇搅起的气流里依偎着,倾听他那个手脚残疾的父亲在楼下做饭。那老头大约不小心把碗筷碰在地上,一片嘈杂的碎裂声。

他会不会思念十几年前逃走的女疯子?

一种空虚感从胃里升起,在胸口郁积,我突然抱住了他,喃喃道:“等我老时,你会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一年后,他告诉我,那一刻他真想把我一把推倒,压在他家的草席上。但他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欲,而不像大部分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男人,因为他心里有爱——爱的最高境界是成全别人的人生。他希望我能安心考上大学,去大城市,远离他。

6

在王阳辍学那一年,镇中心正在大兴土木建造广治大厦。完工那一天,大家才发现它长得像一个煤气罐,仿佛随时要把平泽镇炸了。镇民们的不满很快随着第一家肯德基的开张而烟消云散。

据说这是全中国唯一一家开在镇上的肯德基,这多少让平泽人的胸口涌起自豪之情。年轻人蠢蠢欲动地想从国企辞职,去肯德基应聘时薪2.5元的点餐员。张静也是其中一个。

她刚工作那阵子我在肯德基见过她,她用清脆欢快的嗓音大声招呼排在我前面的顾客:“肯德基今天新推出了墨西哥鸡肉卷,先生您想尝试下吗?”

可惜等一年后我再见到她时,她已经蔫得像隔夜的薯条,恨不得立刻回到可以喝茶聊天玩手机的人民商场的营业员岗位。

广治大厦为平泽人提供了一个粗糙廉价的南方梦,一个从港片录像带和下海老板们嘴中移植过来的繁华梦。它的二楼和三楼是商场,卖梦特娇、鳄鱼、波斯和一些小镇人谁都不认识的牌子。四楼卖冬季大衣,偶尔也会展览野兽。后来我在拉斯维加斯的MCM酒店门口看到一头公狮,一点也不觉得惊异。在九十年代初的江南小镇上,我们就已经懂得把鲨鱼养在商场里了。它们在羽绒服的包围中焦躁地打转,每一个掉头的动作都能引起圍观人群的骚动。我知道它们恨不得吃掉那些大呼小叫的孩子。广治大厦的五楼及以上的高级酒店则是整个平泽镇最神秘的地方。

就在广治大厦旁边那条恶仄潮湿的杨家弄里,王阳摆了一个修自行车的摊位。

我的自行车被人拔了门芯,也不敢去他那儿充气。张静说,他对我通敌一事至今耿耿于怀。但某一天当我不得不从他的摊位前经过时,他眼尖,认出了我。他冲我笑,露出一口烟熏的黄牙:“卓尔,你怎么看见老同学都不打招呼了?”

看他口气轻松,我才有胆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他。两年多没见,他的个子保持在一米六,身材只往横里长了。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黑黝黝的粗脖子。他用被自行车轮胎染黑的手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支烟,点着了。我相信那里再也没有装着避孕套了。

我试图用过去的语言和他交流,把“他妈的、傻×、操”灵活地应用于各种句式中,但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具备这种能力了。用我妈的话说,我在这两年间长成了文雅的大姑娘。我走在镇上,人们总是瞟我几眼,又不好意思多看,然后朝向我妈说:“你女儿真漂亮哟!”

我再张一张口,竟发现那些粗暴的词语在舌头上打滚,怎么都没法发出那个音来,尽管我可以自如地在内心的角落里偷偷使用它。这真是一种奇妙的变化。每个人被社会挑选,分类,然后照着你的那个类别生长。你成了被标准化的社会人,与另一些人不再是自己人了。

去北方读大学前,我最后一次和赵雨在小树林里见面。他说他两年后会调到烟花销售部工作,领导对他很看好,没准五年内就可以升为主任。我那时还不知道我将来会变成谁,去哪儿,但我们仿佛都看到像钱币似的在湖面上闪烁的希望。可是第二年,国企改制,赵雨下岗了。

几个月后,我从张静那里听说王阳强奸了一个女邮递员,被抓了。那个中年妇女我也见过,她的颧骨布满黑斑,腹部围了几圈轮胎。

我一度以为王阳变了。在修车摊上遇到那次,他向我提起之前有过个小女朋友,是邻镇的,谈崩了。人家要结婚,但他没挣到钱。当成人的世界不再以拳头取胜,而是以金钱时,他终于发现自己成了被踩在脚下的弱者。他那会儿看起来,无精打采、懦弱讨好,毫无攻击性。可是,谁又知道呢?

我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出狱后让自己被炸成碎片。大厦内部及门窗早已拆除,警示线在三天前就拉了起来。他是怎么进去的,又为什么要进去呢?有人说他那晚喝醉了,不小心闯了进去;有人说他出狱后走投无路、报复社会;有人说他只是太爱广治大厦了,想和它一起殉情。

7

2008年,有天我在信箱里发现一封信,没有内容和落款,只有一个标题:“八年后,我回来了。”我搜索了记忆无果后,点击了删除。

那晚的饭局结束后,一位先生开车送我回家,在我刚打开车门的一刹那,他突然探过上身扶住我的肩膀,我推开他,跳下了车。那时候,收音机里正在放勒 克莱齐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

而那个名字正是在那时突然杀回了记忆——八年,一定是他。

八年后的赵雨剃着板寸头,皮肤黑黝黝的带着光泽,笑起来眼角多了几道皱纹。他在我的面前话依然很少,嘴唇紧紧抿着。他说他半年前从日本回来时就想联系我。他去找张静,可张静不愿意给他我的电话。后来他通过网络搜索,居然找到了我工作公司的主页和我的邮箱。

九年前他下岗了,闲在家两三年,觉得没有面子再和我联系。后来,他家人终于托了关系让他去日本劳务输出,到了京都一家烟花厂做工。由于以前装过黑火药,他被调到了技术科。

“猜猜我现在找了什么工作?”

他回国后看到一家爆破工程公司在招聘安全员,因为他有多年和炸药打交道的经验,便被录用了。

“一切旧的都等着被炸掉,新的才可以建起来。”他垂下眼睛,从陶瓷小杯里啜了一口清酒,长睫毛垂落下来。

他的五官依然精致,继承了女疯子的基因,只是掩藏在粗犷的嗓音和身材里,不易被人发现。

我们盘腿坐在垫子上,面对面喝酒,像少年时代一般拘束。

从餐厅出来后,夜色有点凉,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细细的小棒,点燃了。烟花刺破了黑暗,在他的手指上发出细碎的光芒,锋利而轻盈。

他说,日本人描述一个人心思细腻敏感,就说他像这线香花火一样。

我突然转过身,眼泪流出来了。

“我太爱闻这个味了,硫黄、木炭粉、硝酸钾,你呢?”他继续说,“你知道吗,红色的火焰是锶盐,绿色的是钡盐,黄色的是钠盐。”

这枯燥的化学成分,绽放到空中后成就了美丽的幻境,和我们注定要写出来的爱情一样虚妄。一切都和真的一样。

我们打车直奔回家,一进门就拥抱在一起。

我想起了前天送我回家的先生。为什么我对他急切的眼神充满了憎恶?这是你留给我的后遗症吧?因为你用了整整十六年和我做这场前戏啊,以至于我对其他人的耐心有了太高的期望。

我们互相为对方脱光衣服,好像再拖延一秒钟,皮肤就要被衣服灼伤。这时,赵雨突然停止了动作。我是指,他当时正弓着背匍匐在我的身上,一手搂着我的腰,毛茸茸的脑袋顶在我的肩膀上。

他保持静止几秒钟后,咕哝了一句:“对不起。”

他翻身下来,躺在我的身边,修长的裸体紧紧蜷作一团。“对不起,”他哽咽道,“我太紧张了……”

我抑制住一声胸膛内的叹息。一种无边无际的空虚在体内蔓延。

等我老时,你会在哪儿?

8

我们重回热恋,只是赵雨不再触碰我,仿佛我享有某种欲望豁免权,仿佛他把手伸进我的裙底就是对全世界女性的亵渎。我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介意。我相信我们毕生追求的亲密,是心灵含着心灵。因为器官的融洽性,不会比鞋子码数挑剔,总可以找到替代品,但心灵的默契却是命运的奖励。越高贵的心灵就越难找到它的容器。在情感的亲密之前,身体的欲望显得格外琐碎。

有天赵雨让我猜猜他接下来要进行的爆破项目是什么。听到是家鄉的广治大厦,我确实有些吃惊。虽然我知道昔日最高档的三四楼商场早已被个体户的廉价摊位分据,四楼以上的宾馆设施老化得恐怕都评不上三星(只有镇上唯一的肯德基让它依然是一个地标建筑),但我依然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拆它。

“那个地段好,听说要建一栋中国最高的双塔楼。”“中国最高的?”“没错。”

既然记忆中的鲨鱼展是真实存在的,又有什么不可能呢?赵雨所在的工程队计算好了广治倒下去的角度,那里恰好是我的初中校园拆除后的空地,时间定在清晨。赵雨邀请我回到平泽观看广治大厦的消失,他的语气像要重新表演一次降落伞花筒。

知道王阳出事后,我给赵雨打电话却一直不通。他们应该在接受调查吧。等我回到上海后,电话终于通了。

“我都知道了,”我说话时腮帮子还在哆嗦,也许因为冷,“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是他找死的!哪个安全员能保证一个找死的人的安全呢?”

他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他说他现在不方便和我说话,他们在开会,便挂了。

我坐在赵雨家马路对面的咖啡馆里等他下班。不一会儿,天色暗了。我仰头望去,猛然发现三楼左边第二间的灯亮了。他不是在开会吗?这让我有些疑惑。

我顺着老公寓的楼梯往上爬,站在了赵雨的门前。我刚要敲门时,突然听到了门后传来爆炸声,像是打游戏的效果音,或是放映一部电影。

我找出了他曾经交给我的钥匙,打开门。客厅里空荡荡的,房间的门缝里露出昏红的灯光。我悄然走近,从虚掩的门缝往里望,眼前的场景让我愈加困惑。

一个穿红色薄纱睡衣的女人正背对着门,匍匐在地板上,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床头电脑里反反复复地播放着广治大厦倒下去的录像。我的脑袋像卡住了的机器,滚烫,无法转动。

“她”听到声音,受惊似的跳了起来。或者说,在“她”站起来以前,我已经认出了这毛茸茸的小腿。

赵雨吃惊地瞪着我。

我们对峙着。

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对我突然闯入的厌恶,也有那一丝似曾相识的怜悯。

那件红色睡衣披在他的身上明显短了一截,露出他的黑色肚脐和直挺的生殖器。他的裸体,和他来不及切换的眼神一样,带着一丝戏剧性的绝望,口水还挂在他的嘴角。

他捂住了脸:“我一直觉得我是爱你的呀,可是……”

那天晚上他把我按倒在厕所里。我觉得痛苦极了。可是,天知道,它竟成了这十几年来从不会让我厌倦的回忆。每一次回忆,都有新东西出现,我的身上戴了镣铐,他按住我的头,让我舔肮脏的地砖,他骑在我身上用链条勒住我的脖子。我多想回到那个臭烘烘的厕所啊,我希望被男人践踏,卓尔。我喜欢屈辱,挣扎又失败,绝望,喜欢被我爱的人毁灭。瞧瞧每个人的矛盾啊,我想要屈辱,也要尊严。你知道最刺激的高潮是什么吗?是他点燃导火线,让我粉丝碎骨。

“他为什么会在广治大厦?”我问他。

他为什么要强奸那个老女人?是为了证明他不喜欢男人,让我彻底死心吗?他坐牢后,我去了日本,他一出狱,我就回来了。他说他从没爱过我,哪怕一丁点。我和你可以聊书,聊电影,而他是个蠢货,什么都不懂。可是,卓尔啊,我只迷恋他狠狠干我的样子。唉,我觉得你真是不值啊。你看看你都糊涂成什么样子了?

“他为什么会在广治大厦?”

他不愿意碰我,冲我大吼大叫,叫我去死。他说他从前只是因为实在没有东西可以肏了才会肏我。这话有多伤人啊!如果他从没有在那个公厕里干过我,我是不是就能爱上你?

“他为什么会在广治大厦?”我重复着问题。

他咽了咽口水,刺目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慢慢走向我。

“我用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你那么好,我却没有办法爱你。”

我這才注意到他那张毛茸茸的嘴巴上抹了桃红色的唇彩。

我害怕得发抖,转身拉开门跑了出去,冲下楼梯。

我开始在街上狂奔,仿佛脚步交替的频率慢一点,红裙子的妖怪就会追上我。穿过两条街后,渐渐跑不动了,在一个街心公园的花坛上坐下来喘气。

你爱男人或爱女人,是一种基因。你爱谁,爱什么样的姿势、方式、态度,也已在最初的一刻被注定。烟火散尽后,你总能闻到化学物质的真相。你从没爱过我,哪怕一丁点吗?那晚温暖的夜风如同一剂麻醉药,让我的思维逐渐放缓,昏昏欲睡,失去了推测能力。

9

爆破工程公司出钱为王阳办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会。遗照上的王阳像一个对未来信心十足的有为青年。这应该是他一辈子最风光的时候了。大家已经不再关心他究竟为什么会在那个清晨出现在广治大厦里。那天到了不少人,但赵雨不在里面。反正从没有人觉得,这两个人会有什么联系。

阿四和张静是前后脚到达灵堂的。我早听说阿四在和父母一起经营茶叶店。他和张静谈了大半年恋爱后,把她甩了,找了一个更年轻的打工妹结婚。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张静已是一对双胞胎男孩的母亲。当她丈夫去给王阳献花时,她迫不及待地告诉我,阿四在洗浴中心染了性病,以后不孕不育了。我对这点将信将疑。

那天我在街上走路时,一辆黑色别克轿车在我身后按喇叭,我看到猴子在后座上探出了脑袋,他胖了,只有嘴唇上那颗长毛的黑痣能叫我认出他来。他执意要让司机带我一程。他对多年前的晚上,和阿四在公厕门口拉住我,阻止我去救赵雨一事,至今很愧疚。

“你说,我们当年咋就和王阳这种痞子一路货色呢?”他顿了顿又说,王阳还在摆修车摊呢,他挺想帮帮他的,可现在大家都开车了,谁有自行车要修啊?他继续摩挲着大腿说:“你念名牌大学,是文化人了,看不上我们这种大老粗了。”

突然,他从包里拿出一本贴了很多面料小样的簿子。他捏起一小片给我看说:“这是今年最火的布,我押宝押对了。”

我早已听说他和他舅舅的厂找银行贷款了上千万,排了上百台织机生产面料。“这小子胆可真够大的。”阿四当时这么说。

我用手抚摸那光滑的银灰色布料问:“这叫什么?”

“花瑶绉,可以和真丝以假乱真吧?其实它和蚕宝宝没有一点关系,就是聚酯纤维。”他说得兴奋起来了,嘴上的黑痣开始跳跃,“它的某些优点真丝还真及不上呢,比如不容易皱,手感软,质地轻薄,透气性好,看上去又亮又高贵。”

“可它对健康没好处。”我指出他的遗漏。

“可它才几毛钱一米。”他继续补充,“你比比,分得出区别吗?”他指着我脖子上的真丝双绉围巾。

我用手摸了摸他的,再摸摸自己身上的,笑了:“你别说,它们真的和真的一样。”

责任编辑 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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